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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佳赏切 珠联璧合

 学亮书屋 2022-09-14 发布于湖南

 一代有一代之文学。作为有元一代绝艺的元曲,是与唐诗宋词并峙的三座高峰之一。然而就其流布的范围和产生的影响看,元曲特别是其中的散曲则远不能与唐诗宋词相比。比如,似乎还没有人称自他是深受元曲的熏陶和影响而成长的。

究其主要原因,首先是观念问题。中国是诗国,诗一直是最受尊宠的体裁,词虽与曲同样来自民间,但经文人雕琢,也挤进了大雅之堂,“诗庄词媚”成了公论。元曲虽然也时有典雅为务之作,但总体风貌依然是通俗化,为自许为正统的统治者和讲求雅致的文人所轻,也在情理之中。元代曲家有别集流传下来的,只有乔(吉)汤(式)二张(养浩、可久)四人,致力于整理与研究者更少。明清两朝研究唐诗宋词者不乏其人,研究元曲者则寥如晨星,直到近代吴梅《奢摩他室曲丛》行世,才算有了着手收集元明以来散曲,且颇有意于流布曲集的第一人。

元曲自身与读者亦存在不少障碍。元曲虽多为文人创作,但多采撷于俗淫俚曲。被称为“街市小令”的“叶儿”,不乏质朴自然、鲜明泼辣的艺术语言,亦多生僻难解、粗糙近俗的方言语汇。元曲产生于民族歧视极为严重的时代,其内容或流连诗酒,或沉溺风月,或逃遁山林,浸透骨子的却是痛苦和愤怒,具有正言若反、狂歌当哭、嬉笑怒骂的“哈蜊”风味(钟嗣成语),人们只抓住其消极的表面,就很容易轻视它的价值存在。元曲“铸词则雅言与俚语齐观,用事则经史偕小说同量”(刘永济《元人散曲选·序论》),极大地拓展了容量,也大大增加了解读难度。

主客两方面的原因,造成了元曲学习与研究的极为薄弱和不足。所以,当代人之于元曲,主要任务不是精耕细作,而是拓荒点火,走一条在普及中寻求提高与发展的道路。

为了使一般读者熟悉了解某一文学概貌,进而引起研究兴趣,一个适宜的普及型作品选本应是必不可少的。唐诗宋词广为人知,固然决定于自身的思想艺术成就,《唐诗三百首》、《宋词三百首》之类选集的刊刻流布,也起了不可估量的作用,古语“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作诗也会吟”可作证明。几十年来,元曲选本也出现了一些,但它们或是选目太少,或是注释说明太简,或是部头太大太专,都难以很好满足一般读者的需要。

岳麓书社新近出版的《元曲三百首注析》,在简明通俗、规模适宜、功能全面上下足功夫,满足了读者和时代的双重需要。它的出版,无疑是元曲界的一个福音,一件幸事。

《元曲三百首注析》(以下简称《注析》)以著名词曲学大家任中敏先生选编的《元曲三百首》为底本。《元曲三百首》“盖踵蘅塘退士之于唐诗,彊村翁之于宋词而为者”(原书卢前序),是一部极精当而自有特色的选本。它选取六十余名作家的三百余首作品,规模适中;从选目看,大部分名家名作都囊括其中,既突出了关汉卿、白朴、卢挚、马致远、张养浩、乔吉、贯云石、马九皋、张可久、徐再思、查德卿、汪元亨等大家,也注意了不同风格(本色、文采、豪放、清丽等)、不同流派(关派、马派、小山乐府、酸甜乐府等)、不同思想内容(愤世嫉俗、隐逸避世、男女情爱等)的广泛代表性,读者可从中一窥元曲的全貌。《元曲三百首》的选目为《注析》的质量保证奠定了较好的基础。

《元曲三百首》成于四十年代初,由于当时元曲传本沉湮仍多,又值战难,缺乏资料对勘校订,所以错误不少。比如误将张可久的《山坡羊·闺思》归于王实甫,关汉卿的《一半儿·题情》归于白朴,汤式的《沉醉东风·维扬怀古》归于无名氏;或者把作家张冠李戴,如认为赵禹圭即赵祜,将其作系于赵祜名下;有时又把同一位作家误作两人,如马九皋,本叫薛超吾儿,又叫薛超吾,维吾尔族人,马九皋乃其汉名,字昂夫,故又叫薛昂夫、马昂夫,原书却将其作品分属马九皋和薛昂夫两处;将题目弄错或弄丢的事也常见,因印刷质量而造成的讹、脱、倒、衍等现象及其它舛误也颇多。针对上述讹误,《注析》在整理时既注意参证各种可见资料,又注意吸收最新研究成果,一一进行详细审慎的辨析校订,还其本来面目。同时还进行了一系列的技术处理,作品顺序按作家先后重新编排,删去了十一首原系于无名氏下、今查明系明人所作的曲子。这些处理,大大提高了原书的质量,也大大方便了当代读者的阅读和鉴赏。

《注析》最大的不同是增加了作者小传、注释和赏析三部分内容。这是全书的最大特色、功能和价值所在。

小传部分。包括字号、生卒、籍贯、经历、作品及艺术成就等简明实用资料,力求顾及作家全人及其所处社会环境,意在帮助读者知人论世,加深理解;读者亦可以六十八人小传为线索,进而对元曲全貌或某一方面作或横或纵的更深研究。

注释部分。大体包括四个方面:

(一)宫调。偏于说明和订误。如对“〔双调〕《骤雨打新荷》”的注释,先引《中原音韵》,说明“〔双调〕”具有 “便捷激袅”的特色,再引陶宗仪《辍耕录》,证明“骤雨打新荷”是题目而非曲牌,曲牌当为“小圣乐”,给读者以准确的知识。

(二)一般字词。涉及颇宽:难解或有特殊含义。前如“风约湘裙翠”之“约”(本意弯曲,引申为飘拂),后如“本利对相思若不还”之“本利”(分指主人公与对方的相互思念)。异文异解。如“旧酒投,新酒泼”,有人认为应作”旧酒酘,新酒酦”,字异义殊。常词异义。如“怪胆矜持”之“矜持”,曲中为“纠缠、摆布”意,与现代的“拘谨、拘束”相差殊远,不释则易望文生义。类似者如“云山、巴结、判断”等均是。独异之处。《折桂令·忆别》中“想人生最苦是离别”句,对“别离苦”三字,如果没有慧眼人的细致字形分析,很多人确易流于表面,把掘不住其暗藏的机关,弄明了暗寓之义,体味自当更进一层。

(三)方言俗语。很多元曲都杂有方言语汇,象“难当、劣怯、陡恁的、兀的般、呆答孩、丢丢抹抹”等,有的几近全用方言俗语写成,象《水仙子·嘲少年》、《水仙子·怨风悄》两曲。有了明确的注解,读者当不至因不懂方言而不知所云了。

(四)化用和典故。元曲家喜欢化用前人诗句意境入句,又大多不露痕迹。关汉卿《四块玉·别情》“—点相思几时绝,凭栏袖拂扬花雪”句,就化用了苏轼《少年游》、《水龙吟》两词的词意。明乎此,是更易感受作者技巧的高妙。对于典故,无论常见(如“范蠡乘舟”、“庄周梦蝶”等)抑或新僻(如“河鹭沙鸥”、“逢萌挂冠等),《注析》都为读者着想,尽量引证原始资料作出比较准确的注释。有时还加以适当的考辨,如盍志学《杂咏》中的“醉翁亭”,注析者引宋人王辟之《渑水燕谈录》,指出此处非指欧翁笔下名序,而是琴曲名,又名“醉翁吟”、“醉翁掉”,其它如乔吉《水仙子·游越福王府》中的“流杯亭”,注释亦考辨精确。

《注析》一书在注释方面用力甚勤,凡有可能形成阅读障碍之处,都尽量作了确凿的注释,其征引文献资料,避免繁琐考证,以解决问题、正确简明为标准。注释涉及天文历法、历史地理、风物传说诸多方面,可谓包罗万象。这些注释,为读者排忧解难,疏通道路,也为读者打开了另一个新的知识宝库,拓展和丰富了读者的知识视野。注析者翻检考核之功是巨大的,严谨扎实的学风尤应肯定。

赏析部分是《注析》的重头戏。近年来各类赏析之书出了不少,但成功之作却不多。读完《注析》,可以发现它的每篇文章都不无新意,体现了赏析者力图寻求和建立一种新的赏析文风的努力。

在整理的审美追求上,《注析》贯彻了三个字:真、新、美。

一是真。所谓真,指能紧扣作家作品含英咀华,不随俗也不故作惊人高论,不一定都是真知灼见,但绝不无的放矢。如对严忠济的《天净沙·无题》,既指出它表现的是争权保权思想,又联系作者生平,客观分析其爱权乃为事业的积极意义,对伯颜、张弘范诸作的分析也如此。王和卿的《醉中天·咏大蝴蝶》或以为有深意寓焉,《注析》联系作者创作经历,认定此曲仍属一般诙谐滑稽的游戏之作,虽然艺术上不无新意。这样分析论断,就显得持之有据,客观公允。

二是新。多根据每曲特点,或点明思想意义,或着重艺术解剖,或阐发曲中精蕴,不图面面俱到,务求抓住特点、突出特点。象关汉卿的《四块玉· 闲适(之二)》,抓住其以欢快衬愤懑的“独特之处”作文章;对周德淸《喜春来·别衍》,则从几方面对其艺术性条分缕析;对刘致的《山坡羊·西湖醉歌次郭振卿韵》,就突出其着意创新的几个成功之处。注析者善于把感性领悟与理性把握两相结合,其审美发现故能自出机抒,如读张养浩《淸江引·咏秋日海棠》:“虽句句写海棠,但句句有作者影子在”;读马九皋《殿前欢·冬》:表面写梅,“仔细吟咏却似另有所指”;读李德载《喜春来·赠茶肆》,则忽生“说不定这是最早广告诗”的奇思妙想……读到这些地方,真有新绿满眼之感。

三是美。全书赏析文章或长或短,或简或繁,但绝不板着面孔作理论说教,而是写得生动活泼,仿佛随意挥洒,别有一种飘隽的魅力。许多赏析文字本身,也如诗画般美丽。比如对马致远《水仙子·和卢疏斋西湖》“山过雨颦眉黛,柳拖烟堆鬓丝”两句的解读:“有时湖面上也会撒点儿小雨,但远山却因此更加淸翠,仿佛一位美人颦着她那浅浅的蛾眉似的;河堤上的柳丝儿也因烟雨朦胧而更具风致了,它们简直就象美人头上的秀发似地蓬松柔软,迎着春风轻轻飘拂。”这不是诗画又是什么呢?只读赏析文字,就是难得的审美享受,再与原曲两相映照,更令人有爱不释手之感。赏析文章如何写得令人爱读爱看,读《注析》一书,当会有所启迪。

在具体方法的运用上,赏析者也不无成功之处。

首先,善于烛幽洞微,精读细品。努力把字、词、句、技巧和意境某方面之妙揭示在读者跟前,象杨果《采桃女》中“芙蓉”的双关,赵善庆《秋月湘阴道中》“点破”二字的妙用,乔吉《雨窗寄刘梦鸾赴宴以侑尊云》“梨花梦”两句的意蕴,张可久《殿前欢·次酸斋韵二首》的对仗和用韵等,《注析》都作了细致人微、鞭辟入里的审美发掘。

其次,善于纵横比较,析同辨异。或横比:同为消极思想,虞集的表现和目的都不同于元好问、关汉卿、马致远诸人;或纵比:同写秋意,卢挚的《秋景》,就远比宋玉、曹丕、刘禹锡、欧阳修诸作明朗欢快;或自比:王实甫的《别情》与《西箱记》在辞章修饰上有同工之妙。通过多角度多层次的比较,特色即得到了鲜明凸现。

其三,善于旁敲侧击,画龙点睛。《注析》运用文艺学、历史学、心理学特别是现代心理分析方法等多样知识积累,从不同角度不同层次切入作品,探求艺术真谛。《注析》善于引入旁通艺术。比如对张可久的《小桃红·寄鉴湖诸友》和《迎仙客·括山道中》、孟昉的《天净沙·七月》及无名氏的《塞鸿秋·春怨》等曲,作者借用电影艺术语言如镜头、特写、推移、慢动作等进行分析,有效挖掘了审美对象的艺术特质。《注析》在赏析过程中还十分注意引用前贤的精见卓识,像分析关汉卿的《双调·碧玉箫》引用郑振铎的评论;评徐再思的《淸江引·相思》引半塘先生语,点明以放债喻相思“以此词为著”;评姚遂的《凭栏人·寄征衣》引卢前评语“熨贴温存,缠绵尽致”为结。这些引用颇收聚焦成像、画龙点睛之效。其它如大处着眼、小处落笔等方法不一而足,此不赘述。

《注析》四部分构成一个有机整体,既有较强的知识性和学术性,又有较大的审美功效和实用价值;可用于普及,也可用于提高。对于初涉者,它是向导;对于欲深入腹地者,亦是一支有力的拐杖。它的出版,不愧为选编注析者奉献给读者和社会的一份实在而厚重的礼物。

若论《注析》之不足,在我看来主要有两点。

其一,缺少一篇统领全书的《前言》。作为一部重在普及兼顾提离的通俗选本,一个比较全面地介绍元曲的《前言》应是不可少的。遗殊之憾,尚望再版时有所弥补。

其二,散曲包括小令和套数两大类。此书只选小令未选套数,未免使散曲之貌变得残缺。这可能是囿于《元曲三百首》原书所致。可否以原书的小令为主干,适当增添一些套数的枝叶,使其更全面更具代表性呢?我想这也是相当一部分读者的愿望。

当然,瑕不掩瑜。三百首精选的元曲,三百篇精构的赏评,《元曲三百首注析》确可谓曲佳赏切、珠联璧合之作,值得向广大元曲爱好者推荐。即使未来有了更新更好的元曲选本,《元曲三百首注析》依然会有其不可替代的特色和价值,不知读者诸君以为然否?(《元曲三百首注析》,任中敏选编,胡遂、王毅注析,岳麓书社一九九二年三月出版)

(本文原载《中国文学研究》1993年第一期)

一份实在而厚重的礼物

——推荐《元曲三百首注析》

元曲是与唐诗宋词相提并论的文学高峰。但由于传统观念,采自“俗淫俚曲”的这些“街市小令”却常为正统文学所轻,它本身或不避方言俗语,或隐晦多典,“铸词则雅言与俚语齐观,用事则经史偕小说同量”的特点也拉开了与读者的距离,所以元曲远没有唐诗宋词在读者中普及。元曲的研究几于二十世纪20年代才开始,当代虽有一些选本出现,但它们或简或繁,都难以满足一般读者的需要。岳麓书社应时代所需出版了《元曲三百首注析》,其意义自不可低估。

《元曲三百首注析》以伍中敏先生40年代选编的《元曲三百首》为底本,对由于时代原因造成的诸多舛误,如作品归属错误、讹脱例衍等进行了审慎详细的辨析校订,同时进行了其他知识性技术性处理,如按作家先后重新编排作品顺序,改繁体直排为简体横排等,保证了全书质量,也极便读者阅读。

全书选取60余名作家300篇作品,规模适中,既突出了关汉卿、白朴、马致远、乔吉、张可久、马九皋、徐再思等大家,也注意了不同风格、流派和思想内容的广泛代表性,读者可以从中一窥元曲全貌。与底本相比,此书增加了作者小传、注释、赏析三部分内容,后二者注析者用力甚勤,是本书最大特色,也是其功能及价值所在。

其小传力求顾及作家全人及社会背景,帮助读者知人论世。

其注释包括宫调、难解词语、方言俗语、化用典故等可能形成阅读障碍之处,以排疑解难、正确简明为指归,省却了读者翻检之劳,尤见注析者扎实严谨之功。

其赏析部分,以真、新、美为审美追求,紧扣作品有的放矢,力求客观公允,不故作高深;其分析不图面面俱到,只求能自出机杼;其文风活泼,语言生动,颇具艺术魅力:都是可资借鉴之处。在分析作品的过程中,或烛幽洞微,精读细品,发曲句之妙如在目前;或纵横比较,析同辨异,笔墨经济却特色毕现;或旁敲侧击,多方引证,时得画龙点睛之功。可以看出,注析者有一种寻求和建立某种新的赏析文风的努力。这也是此书颇值一读的奥妙所在。

虽然此书也有某些缺珠之憾,比如没有一个统领全书的前言,只选小令没有套数。但瑕不掩瑜,它的知识性与学术性兼具、审美与实用并长的特色,是会达到其着重普及兼顾提高的目的的。元曲尚有大片未曾开垦的处女地等待着有心人去涉足,相信此书能起到向导的作用。(《元曲三百首注析》,伍中敏选编,胡遂、王毅注析,岳麓书社1992年3月出版)

(原载《中国图书评论》1993年第2期)

(附注:这是关于《元曲三百首注析》的两篇文章,一为书评,一为推荐,后者以前者为基础,其实乃前者简版,目的有所差异而已。书评大致有两种写法,一种是作者自己写好,你签名就是,当然这是对于大家而言;一种是正儿八经自己读、自己写。我是小家,当然只能自己读、自己写了。写完这次书评,给我的经验是,类似的活路最好少接,写好真不容易,认认真真太费神,胡说敷衍又坏名声。我与两位作者亦师亦友,胡遂先生是晚清湘军名将胡林翼的玄孙女,中文系的才女老师,王毅先生是业师马积高老先生的乘龙快婿,也是自学成才的典范,他们有请,自当不遗余力,幸好元明清文学本是我的学业方向,我对其注析也还认可,写起来算是压力不大、比较轻松的了。爱好元曲者若能从中得到一星半点帮助,不枉我推介一场,则幸甚矣。令人遗憾的是,两位作者年纪不大,却都已先后去世,让人不胜惋惜。今贴此文,也算怀念之意吧。可惜网上没找到王毅先生的照片,只能由胡遂先生做代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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