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完淳(1631-1647),原名复,字存古,号小隐,另号灵胥,松江华亭(今上海松江)人。明末抗清将领,著名诗人,也是中国历史上杰出的忠烈之士。完淳幼时即有“神童之目”,时人评其“高才直与机云同”(周茂源诗)。据说他五岁和书史,陈继傅称许他:“包身胆,过眼眉,读精义,五岁儿。”又云:“矢口发,下笔灵。小叩应,大叩鸣。”(《眉公集·童子赞》)八岁时随父如京,著名诗人钱谦益颇奇其才,誉其“背诵随人诘,身书等厥功。倒怀常论日,信口欲生风”,甚至说“若令酬圣主,便可压群公”。(《赠夏童子端哥》)九岁时他即写作了《代乳集》(今佚),“十二即博极群书,为文千言立就;谈军国事,凿凿奇中”,初步显示出其经世才能(王弘《夏孝子传》)。十六岁拟庾信作《大哀赋》,淋漓怆痛,朱彝尊认为“足敌兰成”,“方之古人,殆难其匹”。(《静志居诗话》) 确实,以完淳罕见的英才异禀,他若降生于太平盛世,加以前学先达的奖掖提携,他是不难科举及第官通位显的。然而他诞生于国事衰微,江山易主的明末清初。那时国内政治腐败,权奸当道;百姓水深火热,起义风起云涌;关外清军虎视眈眈,局势极为紧张。一六四四年李自成攻入北京,崇祯自杀,清军入关,南明偏安一隅,整个中国陷入血雨腥风之中。 完淳父允彝乃江南名士,好学博古,曾倡几社与复社桴鼓相应。老师陈子龙及其他友人也都讲究文章气节,关注国家大事。时代的风云,父辈的熏陶,师友的砥砺,这一切,浇铸了他崇高的爱国灵魂,培养了他坚贞的志节操守。 国事日非,他殷忧重重,组织西南得朋会作为几社后继。清军入关,他即追随父亲和老师,一同加入太湖吴志葵军,献身于抗清复明的武装斗争。然受挫折,父、师先后死难,完淳也流落湘鄂,真乃“备人世之艰辛,极君亲之冤酷”。(《土室余论》)然他毫不气馁,继续顽强战斗,图谋兴复。 一六四六年春,鲁王遥授他为中书舍人,他上表谢恩。第二年六七月间此事为清兵发觉、被逮入狱。狱中完淳谈笑如平生,并痛骂明朝叛臣洪承畴,临刑神色不变,年仅十七。他用短暂的生命谱写了一曲灿烂壮丽的伟大史诗。 《遗夫人书》乃完淳狱中致妻秦篆绝笔。秦篆,乃嘉善名士钱旃之女。钱旃字彦林,崇祯癸酉中顺天乡试,以荐除职方主事进郎中。曾倡立应社。性好结客,与子龙、彝尊交厚。后即以匿子龙罪为清所捕,与完淳同日就义(见朱彝尊《明诗综》)。 完淳与秦篆婚配于一六四五年三月,那正是兵荒马乱的年月,他们的婚姻生活也因之烙上了血与火的时代印迹,如《寄内》云:“忆昔结缡日,正当擐甲时。门楣齐阀阅,花烛夹旌旗。”他们的爱情生活细节虽知之不详,然秦篆为人贤淑,完淳诗文数次称道,如:“非无德曜之妻,尚有文姬之姊。”(《大哀赋》),“新妇结缡二年,贤孝素著。”(《狱中上母书》)。夫妻俩“问寝谈忠孝,同袍学唱随”,可谓志同道合,心心相印。 被捕入狱,完淳虽遗憾“家仇未报,臣功未成”,然已抱定必定决心,视死如归:“英雄生死路,却似壮游时。”(《柬半邨先生》)他心中难以割舍的,除了对慈母的殷殷眷顾,就是对妻儿的切切挂怀了。他在写于狱中的散曲《套数》中云:“为伊人,几番抛死心头愤,勉强偷生。”(《自叙》)又云:“愁三月,梦九州,归期数尽大刀头。人千里,泪两眸,西风雁字倩谁收?”(《感怀》)昔日佳偶,转瞬即幽明隔世,永无会期,诗人之沉痛苍凉实难言喻。“九原应待汝,珍重腹中儿”(《寄内》)一句,更是含无尽心愿与厚望于字里行间。 这种情怀也深刻体现在《遗夫人书》一文中。 临终遗书,诗人定然是愁肠百结,万语千言齐奔笔端。然此书并未如一般书信那样仅仅着力于难舍难分、安慰劝勉之情的铺写,而是高度浓缩笔墨,聚焦于诗人挂怀娇妻却又无可奈何,因之痛悔自责、肝肠寸断的情状,篇幅虽短,内蕴却丰,写得字字泣血,故而感人至深。 “三月结缡,便遭大变,而累淑女相依外家。未尝以家门盛衰,微见颜色。虽德曜齐眉,未可相喻,贤淑和孝,千古所难。不幸至今吾又不得不死,吾死之后,夫人又不得不生:上有双慈,下有一女,则上养下育,托之谁乎?” 书信开头,诗人未用只字陈言套语,而是直接叙忆起与妻共度的苦乐参半的短暂岁月,赞美娇妻的美好德操,读者也因之立即进入诗人饱含深情,难以尽诉的情感氛围中。 大变,指四月扬州失守,史可法牺牲,五月南明灭亡,九月完淳父亲沉塘殉国等一连串变故。这些国难家仇,相继迭加于这对新人身上。婚后,完淳先是寄居岳丈家读书,后才随父亲和老师起兵,秦篆因此也一直住在娘家。然她深明大义,不以此为意,而是尽力为丈夫分担忧愁,故诗人盛赞秦篆之深明大义,“贤淑和孝”,胜过后汉孟光。孟光字德曜,梁鸿妻。鸿依皋伯通,居庑下,为人佣工。孟光不以为贱,每为夫具食,必举案齐眉,后即以此喻夫妇相爱之情。 遗书开篇即赞妻美德,是为后文托妻重责张本。 紧接着,完淳用两个“不得不”宕开一笔。第一句写诗人为君亲民族,已甘心蹈死,义无反顾的决心,第二句诗人晓妻大义,托妻重责。诗人身后上有双慈(指嫡母盛氏,生母陆氏),下有周岁弱女,上养下育之责,舍妻其谁?一须死,一须生,诗人夫妇别无选择。文章至此一顿。 开篇初读似觉突兀,细味却颇有深意。这既切合狱中遗书的实际,更说明诗人夫妇相知相爱,心同神契。诗人似并未首先动之以情,然正因为生前情意深长,肝胆相照,死后完淳才敢托之大义,一切理解信任尽在不言中,卿爱之词实为赘语。 首句一个“累”字,仿佛不经意写出,却已奠定全信情感基调。 “然相劝以生,复何聊赖。芜田废地,已委之蔓草荒烟;同气连枝,原等于隔肤行路。青年丧偶,才及二九之期;沧海横流,又丁百六之会:茕茕一人,生理尽矣!呜呼!言至此,肝肠寸寸断。执笔心酸,对纸泪滴,欲书则一字俱无,欲言则万般难吐。吾死矣,吾死矣!方寸已乱。平生为他人指画了了,今日为夫人一思究竟,便如乱丝积麻。身后之身,一听裁断,吾不能道一语也,停笔欲绝。” 第二段作者用一“然”字开头,转写诗人设身处地,深为娇妻以后时日艰难担忧。 诗人所忧者何?一者,乏人料理,田产荒芜。父亲死难,嫡母托迹空门,生母寄生别姓,真乃家破人亡,一片惨凄。二者,夫妻双方家庭都乏兄少弟。完淳有姊寡居他乡,亲人为清所害极多,生活惨凄;秦篆本有兄钱默,少有才名,曾知河南县,且有政声。后随父起兵,败后遁入黄山为僧,号无知大师。秦篆无依无靠,几近伶仃一人,故此曰:“原等于隔肤行路。”兼之年青守寡,灾厄频加(百云之会此指厄运),娇妻茕茕孑立,怎有生理可言?虑至此,诗人恍觉“肝肠寸寸断”,以至“不能道一语也”。 这一部分,诗人不惜笔墨,曲尽笔致,详细写出诗人为妻以后估计到的万般艰难,不但状出诗人对娇妻深切关怀体贴的柔情,更极写出诗人虽千惦万念,实无计可施,如刀割心,怆痛欲绝的惨怀。男儿有泪不轻弹,诗人情真意切,催人泪下。 这一部分,表面似未明写“累妻”,然如此深沉的担忧和痛苦实非一般的夫妻别情所能比拟,“累妻”之味实深含其中。这部分为下文写诗人责备自己,从而把全信情感推向最高潮蓄足了底势。此为二顿。 “去年江东储贰诞生,各官封典俱有,我不曾得。夫人夫人!汝亦先朝命妇也,吾累汝!吾误汝!复何言哉!呜呼,见此纸如见吾也!” 书信最后部分即紧承前两层,着力写诗人的痛悔自责。 储贰诞生事史载不详,疑指隆武二年(1646)七月元子诞生事。据《小腆纪年附考》卷十二载,因皇子琳原生,隆武帝覃恩大赫,进诸臣爵。后因御史钱顾邦芑谏而止,故爵赏未遍。先朝,指明朝。因鲁王遥授完淳为中书舍人,即为朝延命官,秦篆援例可称命妇。诗人为何忽然提及此事,书中未明,大略是指诗人慨于官卑位低,未得封妻荫子。此乃诗人未能脱俗的一面,此处暂略不论。 在诗人看来,是诗人累娇妻相依外家,迭遭大难;今天自己命归黄泉,又累娇妻孑立于世;偏又世值乱离,娇妻独木怎支大厦!生前不能使妻平安幸福,死后更其渺茫:诗人思前想后,不觉痛心疾首,悲怆呼号:“吾误汝!吾累汝!” 书信是作者“自己的简洁注释”,任何人读至此处,也一定会被诗人这种爱恋无加,痛悔无比的号呼所深深震颤的。 需要指出的是,所谓累误,原非诗人过错,诗人自责并不合情理,这是诗人在生死诀别关头,悲痛到了极点的特殊反映。然此处两声悲号,更反衬出诗人对娇妻的挚爱之深:爱深,才能责切;责切,更显爱深。爱妻与责已互为表里,既不合情理,又在情理之中,诗人情怀因之表达得淋漓尽致。寥寥六字,不异力道千钧! 在这种深深的哀痛气氛中,诗人(用)“见此纸如见吾也”一句,再一次强化诗人爱妻恋妻的情怀,全信至此戛然作结,给人留下无尽的回味和震颤! 《遗夫人书》乍读之似觉有一丝凌乱,其情感线索其实是相当清晰的。赞妻,托妻,忧妻,悔己,几层内容交错迭现,环环相加,一直推向文章最高潮。 全信仅二百八十余字,但诗人把慷慨就义的浩然正气和爱妻责己的灼热情怀互相交织,贯注首尾,读来动人心魄,令人荡气回肠。 诗人置自己生死于度外,对妻子却百般体贴,曲尽衷肠,话语平常,却句句都是感人的所在。鲁迅曾云:“无情未必真豪杰,怜子如何不丈夫。”正因为诗人不但有“万里风尘,志存复楚”(《大哀赋》)的豪情壮志,也有“今生已矣,来世为期,万岁千秋,不销义魄”(《土室余论》)的磊然胸次,更有“执笔心酸,对纸泪滴”的儿女情长,我们才觉诗人真正可亲可敬,是凡人中的伟人,也是伟人中的凡人。诗人实在是无愧于“奇伟大丈夫”的自况的! 因为是狱中匆成,诗人无意也无法求工,全信纯以口语出之,即如面对娇妻,殷殷倾诉。或追忆,或痛苦自责,倾吐的全是感人心魄的肺腑之言,字字句句真情贯透。 句式运用也很有特色。首先是感叹句和呼告语的大量运用,使人如闻其声,如睹其形。第一部分赞妻美德,句式整散相间,显得韵味深长;第二部分忧妻生计,以偶句为主,却又哀婉动人;第三部分诗人自责,多用短句,间以呼语感叹,如风狂浪叠,活现出诗人悲怆万分,哽噎欲绝的神态。 总之,全书以情动人,语随情变,尺幅之间,亦觉千回百折,波澜起伏,体现出诗人沉郁悲壮,慷慨淋漓的一贯风格,值得认真品味,深长思之。 附: 遗 夫 人 书 (明)夏完淳 三月结缡,便遭大变,而累淑女相依外家。未尝以家门盛衰,微见颜色,虽德曜齐眉,未可相喻;贤淑和孝,千古所难。 不幸至今吾又不得不死,吾死之后,夫人又不得不生:上有双慈,下有一女,则上养下育,托之谁乎? 然相劝以生,复何聊赖。芜田废地,已委之蔓草荒烟;同气连枝,原等于隔肤行路。青年丧偶,才及二九之期;沧海横流,又丁百六之会:茕茕一人,生理尽矣!呜呼!言至此,肝肠寸寸断。 执笔心酸,对纸泪滴,欲书则一字俱无,欲言则万般难吐。吾死矣,吾死矣!方寸已乱。 平生为他人指画了了,今日为夫人一思究竟,便如乱丝积麻。身后之身,一听裁断,吾不能道一语也,停笔欲绝。 去年江东储贰诞生,各官封典俱有,我不曾得。夫人夫人!汝亦先朝命妇也,吾累汝!吾误汝!复何言哉! 呜呼,见此纸如见吾也! 外书奉秦篆细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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