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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子从小就知道，母亲不喜欢自己，对自己忽冷忽热。她更知道，在母亲面前，自己和弟弟妹妹不一样，在她和母亲之间，似乎有一堵无形的墙，隔开她们的是数十年疏离的岁月。叶子的童年还算无忧无虑，父亲很疼爱她，给她洗脸、梳小辫这类本应是母亲的工作全由父亲代劳，而且父亲从无怨言、乐在其中。母亲虽然不像父亲那样宠溺她，但是也还过得去，下班回家也会给她买根冰棍、奶糖等零食。还有奶奶，隔段时间就会提着很多好吃的来看她，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母亲和奶奶的关系很冷淡，每次奶奶走后，母亲都要唠叨半天，挑奶奶的不是。父亲每次都很无奈：“她不来，你生气。她来了，你还生气。这怎么办？”母亲也会气愤愤的嘟囔：“她只给你弟弟带孩子，从来没带过叶子一天，不就嫌叶子是.......个女孩吗？”叶子十岁的时候，母亲终于又生了一个弟弟。全家上下一片欢腾，叶子的奶奶主动来照顾月子、照顾孩子，母亲和奶奶的关系也空前和谐。两年后，母亲又生了妹妹，母亲在这个家彻底扬眉吐气了。但是父亲和母亲只是工厂里最基层的普通工人，家里有三个孩子，日子一下子捉襟见肘起来，母亲的脾气也开始变得急躁。尽管叶子帮母亲承担了大部分家务，让母亲省了不少的心，但是依然逃不过母亲时不时爆发的责难，做家务摔碎一只碗要挨骂，炒菜油放多了要挨骂，弟弟或妹妹不小心自己摔了跤，哇哇大哭，挨骂的也永远是叶子......自从有了弟弟、妹妹，叶子过年再也没有穿过新衣服。母亲的理由是：“你是姐姐，要让着弟弟妹妹！”整个少年时期，叶子就是在这样战战兢兢、如履薄冰里数着时光。好在父亲对叶子一如既往的慈爱，在母亲面前极力回护叶子。渐渐长大的可爱的弟弟妹妹，跟叶子也非常亲近，这是叶子在冰冷如深秋的日子里感受到的不多的温暖。叶子高考那年，已经患尿毒症多年的父亲，终于熬不下去，他用眷恋的目光看了一圈围绕在他身边的亲人，最终把目光落在了叶子身上，失神的眼睛里滚下两颗浑浊的泪滴。叶子哽咽着颤抖着握住父亲的手：“爸放心吧，我一定把家里照顾好！”父亲的眼睛慢慢合上了。母亲在父亲的床边嚎啕大哭：“你怎么就这么狠心，把我们孤儿寡母的丢下呢，让我们娘儿仨可怎么办啊？”叶子心里一阵阵发冷，娘儿仨？这里面一定是不包括自己的！照顾病人的辛劳和伤心让叶子高考发挥失常，只考上了一所专科院校。父亲的病花光了家里本来就微博的积蓄，叶子只能自己去挣学费、生活费，为了尽可能的多挣点，每年寒暑假叶子都去建筑工地上像那些壮小伙一样去搬砖、盖房。开始的时候包工头嫌她瘦弱，根本不理她，后来工地上的伙计们知道了叶子的情况，都跟老板讲情，都说这姑娘干活利索、肯吃苦，叶子的活儿慢慢多起来。父亲走后，母亲每有不如意，对叶子的开场白都是：“养你有什么用？”叶子一边听得心如刀割，一边竭尽全力帮母亲分担着家中一切，好让自己尽可能的“有用”！叶子大三的时候，遇到了自己的初恋。小伙子是叶子老乡的同班室友，南方人，叶子有一次去找老乡借书，小伙子和叶子一见钟情。初恋使人沉醉，也让叶子长久饥寒、荒芜的内心吹进了一股春风，两人商定毕业后就结婚。小伙子的父母都是公务员，让两人都去南方小伙子的家乡发展，他们负责给解决工作。放假回家时，叶子鼓起勇气向母亲述说了自己的恋情。母亲铁青着脸，一言不发。半晌，突然抓起叶子的手就走，叶子被带的一路踉跄。母亲带她出来坐上公交，到站一下车，叶子明白了，母亲是要带她去父亲所在的公墓。在公墓门口，母亲买了纸钱和水果，两人走到父亲墓前。母亲跪地，一边烧纸一边痛哭。看着墓碑上父亲含笑的照片，叶子心里一阵酸痛，一边清理墓地的杂草，一边眼泪婆娑。母亲一边哭一边唠叨：“老头子啊，叶子要嫁人离开这个家了，没人管我们孤儿寡母了啊！养这闺女有什么用啊？”叶子明白了，西风吹着脸上的泪痕，有些凉凉的痛。她跪在墓前：“爸，我答应过你，要照顾家里。你放心，我会说到做到！我回去就跟他分手！”母亲偷眼看了叶子一眼，两个女人，继续在墓前痛哭失声！叶子的初恋，就这样夭折了。无数个夜里，她心痛的睡不着觉，泪水一次次打湿枕头。那种青春的疼痛和割舍，逼着她长成一个隐忍和懂事的大人，对母亲的怨恨，潜滋暗长！叶子毕业了，她学的是护理专业，毕业后听从分配去了市里的医院。收入比上不足比下有余，除了留下有限的生活费，其他全部交给母亲，用于弟妹的学费和家里的开销。这几年陆续有人给母亲介绍男人，但是带着两个拖油瓶的母亲，她看上的人家不愿意，看上她的她不愿意。她渐渐上了年纪，再嫁的心也淡了，更加的希望叶子为这个家鞠躬尽瘁，为她养老送终！她托人给叶子介绍了一个叫苏伟的男孩，工人，孤儿。对叶子一见钟情，并表示愿意和叶子一起照顾这个家。苏伟是真心的疼爱着叶子，夏天，他每天都煮好冰糖绿豆汤，冰镇后，装进保温桶给叶子送到单位。冬天，叶子有手脚冰凉的毛病，他把她的脚揣进怀里暖着。为了帮叶子分担重担，他辞职开了家建材商店，恰巧赶在了房地产兴旺之前，收入颇丰，一家子的日子渐渐富足平稳。叶子怀孕了，母亲听说后，欲言又止。最终还是忍不住：“我还没退休咧，你妹妹还小，我......”叶子抢在母亲把那些话说出来之前，赶紧表示：“我会提前请好保姆，照顾我的月子，以后孩子也是我和保姆一起带！”母亲不易察觉的舒了一口气。光阴如逝水，叶子生了一儿一女。弟弟妹妹也渐次长大，夜深人静的时候，叶子常想，苏伟一定是上天派来弥补她以前的缺憾的，人生总是先苦后甜，以前的种种，就当是为了换取后半世的岁月静好吧！然而命运总是树欲静而风不止，随着市场竞争逐渐激烈，苏伟的建材商店开始走下坡路。焦虑的苏伟，投资和朋友搞水产养殖，由于缺乏经验，亏的血本无归。愁闷中的苏伟，一次借酒浇愁，喝的大醉。疼爱叶子的苏伟，醉中还怕打扰叶子休息，自己睡在了客房，等叶子发现不对劲时送到医院，苏伟已经因酒精中毒去世。痛苦的叶子在殡仪馆发疯似的尖叫、哭嚎、打滚，母亲和弟弟妹妹都吓傻了，他们从没见过这样的叶子，足足有三个月，叶子才从似傻如痴的状态中慢慢好转。这几个月里，母亲难得没再说那句：“养你有什么用？”，她只是用发皱的手，拉着叶子，喃喃自语：“你快点好起来啊，不然我们怎么办”母亲的退休工资低，弟弟妹妹陆续考上了大学。为了多挣钱，叶子上班之余，又在菜市场租了个摊位，她每天凌晨骑着一辆破旧的摩托车去郊区菜地进货，雇了一个大姐卖菜。冬天的凌晨，北风像刀子一样，叶子穿了两层大衣，依然觉得寒意透骨。夏天的雨季，摩托车易打滑，她不知摔了多少次，身上总是片片淤青。春来暑往，往返城郊的路，像一叶孤舟一样漂浮着叶子弱小艰难的身影。就在叶子被生活折磨的筋疲力尽、艰难喘息时，母亲突然嗫嚅着告诉她，为了给弟弟多准备点钱结婚，她把叶子放在她这儿的两万块钱，又找亲戚借了一万块，去投资一个金融理财，没想到被骗了，三万块如泥牛入海，连响声都没听见，就没了。她希望叶子再给凑点钱，至少把亲戚的一万先还了！叶子积压在心里多年的愤懑如开闸的洪水，她用仇视的、痛恨的目光盯着母亲，声嘶力竭：“你到底是不是我亲妈啊？这么多年你像吸血虫似的压榨我，你知道我有多难吗？你怎么那么自私、冷酷？”从来没被大女儿这样吼过的母亲被激怒了：“是，我就不是你的亲妈！当年要不是我跟你爸结婚八年还没生孩子，要不是你奶奶逼着我们离婚，我才不会同意你奶奶把你抱来，谁愿意养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孩子？话说回来，当时我和你爸要不养你，你早冻死、饿死了，现在让你为家里做这点贡献你就怨天怨地。养你有什么用？......”叶子先是震惊，继而很多事电光石火般在心里闪过，很多以前觉得违背情理的事情此刻都找到了答案。她丝毫不怀疑母亲的话，甚至有一种了然于胸又被证实后的悲凉，乃至解脱。她用一种冷冷的、死灰一样的眼神盯着母亲，母亲也突然住了口，在叶子的眼光下慢慢瑟缩，无声哭泣......这几年，叶子几乎是拼了命，才攒下两万多块钱，整数存起来放在母亲那儿，她自己还有几千，她不得不找人借钱，凑够了一万，帮母亲还了帐。还完钱后的那天，她语气平静，但冷冷的跟母亲说：“你自己生的孩子是宝贝，别人的孩子就是颗草吗？这些年，我对这个家问心无愧！从今天开始，我们断绝关系，以后我们桥归桥，路归路！”叶子再也没去过那个家，母亲也再没登过她的门。倒是弟弟妹妹，常常买一堆东西来看望叶子和孩子，他们总是试图缓和叶子和母亲的关系，只是两人谁也不配合。光阴如梭，叶子的孩子也陆续考上了大学，叶子经人介绍认识了一个退休教师，他乐观风趣，相处起来，两人均感很舒服。在孩子和弟弟妹妹的祝福声中，48岁的叶子再嫁了，生活终于慢慢的向她展示了迟到的温情和笑颜。叶子再嫁那天，妹妹带来了母亲的贺礼，一个花纹老旧的但沉甸甸的金镯子，一个母亲亲手绣的十字绣。叶子很想心硬一点，但是也许是长久被忽略的孩子，对一点温情会特别的易感。看见这两件礼物，她哭的一塌糊涂。特别是那幅十字绣，母亲四十岁以后，视力就下降的厉害，还在单位时，就因为视力总出错被领导批评。现在年逾七十，视力更差，她是怎样一针一线绣了这么大一幅十字绣啊......那天，叶子生平第一次喝醉了。喝醉了的叶子，有点想她。岁月早就冲淡了她的怨恨，只是她觉得跟母亲无话可说。一个个艰难困苦的日子里，她有多少委屈和脆弱却无人诉说，她要的不过是母亲一个温暖的怀抱而已。这些，年迈的母亲其实也慢慢明了，只是她们再也回不去，有些东西再也无法挽回！一年后听说母亲胰腺癌晚期的时候，叶子和先生正在海南度假。她心里猛的痛了一下，先生知道叶子所有的心结，他默默的订了当天最近的回程机票。“叶子，我的叶子......”看到叶子，母亲激动的气喘吁吁的坐起来，她白发苍苍、骨瘦如柴。她抚摸着叶子的手，叶子手上的厚茧，眼角的皱纹，无声的诉说着她半生的艰辛。“你别起来，躺着！”叶子喊不出妈妈这个称呼，喉头哽了一个硬块，她扶母亲躺下，母亲喘着气：“叶子，我对不起你啊，我太自私了，过去只想着自己的苦。从没关心过你，我不配当妈！”叶子喉头的硬块终于化成呜咽：“你确实挺差劲的.......”母亲哭了，又笑了：“当年我心里恨你奶奶，逼着我养一个不是自己的孩子，所以一直对你忽冷忽热。可是我心里，还是在乎你的......”叶子大哭：“我知道，我都知道的.......”母女俩的手，还是握在了一起。母亲走了！爱也好恨也罢，这个一针一线给自己绣十字线的人，这个把当年娘家陪嫁的金镯子留给自己的人，就这样永远的离开了。她第一次回望母亲的一生，人生在世，各有各的委屈和伤痕。其实说到底，决定我们一生悲喜的，不过是身边为数不多的这几个人而已，走一个也就少一个了......叶子抱着十字绣大哭了一场，又大醉了一场，才觉得心里有些什么东西真正放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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