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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青梅竹马

 碧海青天a 2022-09-14 发布于天津


1、
我出生在小县城一家机械厂的家属院。
 
国强和我同一年出生,只比我大两个月。两家近邻,从会跑的时候就在一起玩,我们是真正意义上的光屁股一起长大,真正意义上的青梅竹马。
 
那个时候孩子们的快乐既简单又喧嚣,既单调又丰富,家属院很大,五六个年龄相仿的孩子天天在一起疯跑疯玩。每人拿根木棍大闹天宫,或者披上家里的毛毯咿咿呀呀唱京剧扮赵云、扮杨贵妃,或者拿几个布娃娃扮爸爸妈妈过家家,找块废旧木板、一把野菜像模像样的切菜做饭.....
 
那时候,我们也会玩着玩着打起来,打起来的时候也会问候一下对方的爸妈和祖宗。小时候我嘴皮子很溜儿,经常把国强骂哭,骂不过他就会动手,我也常被他打哭。但是第二天一睁眼,我们就会忘记了昨天发生的事,又凑在一起嬉笑。其中一个如果去外婆家住几天,另一个会一天三遍的跑到对方家里问回来了没有。
 
那时候没有热水器,家家户户的大人孩子洗澡要去厂里的公共澡堂子。三四岁的时候,孩子小,家长也不懂得避讳。我们经常被妈妈带进一个澡堂子,一颗赤子之心,坦诚相见。
 
记得有一次,我和国强被各自的妈妈带进澡堂子洗澡,妈妈们在我们被水浇透后,粗略的打上肥皂,冲洗干净后任由我们泼水嬉闹。
 
在我把国强泼了一头一身的水后,我们蹲在地上开怀大笑。突然我指着国强两腿中间茶壶嘴一样的小雀:“咦,你这里和我长的不一样!”
 
国强也很疑惑:“还真是的唉,你那里是剪掉了吗?”
 
那是我们第一次朦胧意识到男女的差别。
 
2、
六岁那年,国强的家里发发生了一件翻天覆地的大事,国强的妈妈生病死了。
 
六岁的他,大概还不知道死亡代表着什么意义。他穿着小小的粗麻布的白衣白帽,在母亲的灵前跑来跑去,偷母亲灵前供奉的糕点拿来给我吃。
 
大人们看到这一幕,唯有心酸。
 
直到他母亲起灵,唢呐呜哩哇啦一吹,他的姨妈搂着他大哭:“可怜的孩儿啊,你从此再也见不着你妈了!”他才好像突然意识到了跟母亲的生离死别、天人永隔,张开嘴哇哇大哭起来,看到他哭,我也莫名其妙难受,也跟着一起委屈的大哭。
 
那个时候,国强没有意识到,以后等待他的是更苦涩的生活。
 
国强的爸爸是厂里的普通工人,大院里的人都没料到,刚刚一年,国强爸爸就把后妈娶进了门。一个农村的二十八岁的老姑娘,长的也端正,贪图国强爸爸的城镇户口,正式工作,心甘情愿的做了国强的后妈。国强爸爸对于自己老瓶装新酒很是得意,对这个肯下嫁他的未婚女子充满了热爱和感恩,他常挂在嘴上的一句话是:人家未婚姑娘肯嫁给我一个拖油瓶的二婚,我不能让人家后悔。
 
爸爸可是真怕这个小娇妻后悔啊!捧在手里怕化了的那种爱和怜惜。后妈进门一年后又生了一个儿子。爱屋及乌,爸爸对这个小儿子也宠爱至极。国强以前听妈妈说过,他从出生到慢慢长大,爸爸连抱都没抱过他一下,农村出身的他认为男人抱孩子是一件很丢人的事。但是这个比国强小八岁的弟弟出生后,爸爸早忘了自己当初说过的:男人抱孩子丢人这句话,他仿佛初为人父似的充满了新奇的惊喜和感动,不仅每天一下班就抱着小儿子,晚上数次起来换尿布冲奶粉全盘负责、甘之如饴。
 
后妈是个有些脾气的女人,少年的国强的确也很淘气,常常被后妈关起门来用棍棒教训,有时还会罚不吃饭,关在厨房挨饿。
 
我常常从家里偷了馒头和红烧肉,轻轻敲击国强家厨房的窗户,国强便搬个凳子,笑嘻嘻满不在乎的趴在窗户上,接过我的馒头夹红烧肉,大口的吃起来。有时被噎的翻白眼,便鼓着腮帮子跑下去,从水缸里舀一瓢凉水,咕咚咕咚的一气喝完。直着脖子把嘴里的食物咽下去,冲着我笑。
 
那时,国强的后妈养了一条白色的小狗,对小狗都是“宝宝”“贝贝”地唤着,但是呼唤国强从来都是咬着后槽牙的“强子”、“死小子”、“兔崽子”。
 
可是那时候,我们并不觉得日子辛酸和难捱,我们觉得拥有这世上坚不可摧的友谊和温情。
 
那个时候,我坚信我长大了一定会嫁给他,像这个世上任何一对爸爸妈妈一样的生活。
 
3、
我们院里的孩子都在附近对口的学校上学,小学到初中,流水线似地运送。少男少女渐渐知道了男女有别,有时候,大院里的小伙伴会恶意的拿我们俩开玩笑,说我和国强是“两口子”,我开始害羞,开始痛恨这种玩笑。
 
不知从哪天开始,我们逐渐疏远,以至于老远见了对方要想法躲开。实在躲不开也不敢打招呼,匆匆低头走过去
 
一转眼,我们都升上了初中,我俩依旧在一个班,我们的座位在一列,个子窜了很高的国强坐在最后一排,我在第二排。
 
我的成绩一直不错。
 
国强的日子一如既往的不好过,后妈对他不冷不热,爸爸的眼里只有弟弟,没有人关心他的冷暖温饱,没有人过问他的学习成绩如何。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再也没有心思学习,开始天天跟一帮小哥们逃课、玩游戏、看电影,打群架,反正只要跟学习无关的事他们都乐此不疲,他们成了大人们嘴里说的不务正业的那一种问题学生。
 
我们完全成了两种孩子,我每天想的是期末考试如何提高几个名次。他想什么我不知道,但是我知道他经常迟到、罚站,他穿稀奇古怪的衣服、长到脚面的喇叭裤。
 
我们依然不说话,但是不知为什么,我并不讨厌他。
 
4、
初二的时候,有一篇诸葛亮的《出师表》,要求必须全文背诵。语文老师挨个检验。这是国强的弱项,三节课后,他依然磕磕巴巴背不下来。
 
语文老师很生气,在全班学生的闷笑声中,老师呵斥他去门外站着。
 
天很冷,国强站在门口,冻的脸通红,十分钟之后下课了,老师一点也没有叫他进来的意思。那时候常常是两节语文课联上,这就意味着老师如果不吐口让他进来,下节课他可能还要在外面站着。
 
下课了,同学们呼呼呼的跑出去,上厕所的上厕所,嬉闹的满院子追逐。我不知哪里来的勇气,趁人不注意,悄悄的把国强课桌里的毛线帽子拿出来,塞在他手里,飞快的跑了。
 
国强在前门罚站,上课前我回教室特意从后门进的,进去之前用眼角的余光扫了一眼国强,藏蓝的毛线帽子已经戴在了他头上。
 
好在老师在上课前命令他回到座位,结束了这场体罚。
 
初二增加了物理、化学这两门课。从小到大,理科是我的弱项,正极负极、化学元素把我的头搞的一个有两个大。上学期的期末,我被这两门功课拖了后腿,成绩下滑了五六名,物理课上拿到卷子的那一刻,看到那犹如讥笑的“60”两个数字,我忍不住趴在桌子上流泪。
 
这时,一只手戳了戳我的后背,紧接着一包纸巾从耳后递过来。我扭头,后排的男生不耐烦地指了指最后一排的国强,说他给你擦鼻涕的。
 
国强脸上带着一贯的满不在乎,正用力在木板上按压圆珠笔帽的弹簧,笔飞起来,他五指打开,等飞到最高点时再迅速接住。反复几次,好像在练习独门暗器。
 
5、
初中最后一年,国强的个子如雨后春笋般拔得老高,个子一高,气势就显出来了。他浑身上下一股痞帅痞帅的劲儿,大喇叭裤的裤腿几乎可以扫地,郭富城式的三七分头发一甩一甩的,他的标志性动作是下嘴唇兜上来,吹起自己的刘海,斜着眼瞄你一眼,一股寒意就窜上来。
 
国强大了,他爸爸不再敢动手打他,但是爸爸和后妈唠里唠叨的叫骂声仍然时常响起。
 
临近中考,老师请部分家长谈心,而成绩差的,包括国强,老师就不管了。
 
其实成绩差也着实怨不得他,每当夜幕临近,我透过木桌前的窗格,都能看到纱窗里里同样伏案的人影,也能听到他后妈的叫骂声和乒乒乓乓的摔砸声。
 
进入初三后,学习氛围陡然紧张,班主任建议中午不要回家了,有条件的就在学校解决中午饭。老师的建议对学生来说就是命令,但还是有个别人员一切如故。比如国强,仍旧中午慢悠悠骑自行车回去,吃饱喝足再卡着铃声折返。
 
尽管我很努力,但物理和化学两门课,依然是我很难逾越的大山。
 
那天放学后,我推着自行车进入大院,突然有个鸭子一般的声音叫住我,“喂,过来,看个好东西!”正处于变声期的国强守在门口向我招手,好像专门在等我。
 
我走近一看,是两张期末考试的试卷,物理和化学。
 
他语气略有遗憾 :“没整全,不过也差不多了。”但嘴角眉梢向上挑起,单脚踮起抖动着,整个人晃得如风中杨柳,分明在得意中。
 
我问,“哪来的?”
 
他只抿抿嘴,昂起头,“你别管,你就说你想不想不再听老孟的挖苦!”
 
6、
老孟是我们的物理老师,教学水平在学校有一号,但是那张刻薄的嘴也有一号。他要挖苦谁,谁都臊的恨不得钻到桌子底下。能不在考试后听到他的冷嘲热讽,当然是我的梦寐以求,我迟疑着接过来。他又叮嘱,“你做完,直接抄份答案给我,也算帮我的忙。”
 
我咬咬嘴唇,将卷子迅速塞进书包,不给自己反悔的余地。
 
国强继续用假大人的淡定口气说,“压力也不用过大,做卷子的也不止你一人。”
 
我还想刨根究底,他很酷地摆手,“知道太多没有好处!”
 
临考的早晨,我一进教室,就看到几个人伏案抄着什么。我凑过去看,那人忙用手遮住。但架不住人越围越多,旁边的人还去扯压住的那张纸,他只好放开捂住的手掌。我一看,选择、填空、计算,居然是我做过的那两份试卷。
 
不多时,外班也有人闻讯涌入,围拢的圆形不断扩散,一手拿纸一手拿笔,抄得明目张胆。又一会,班主任气势汹汹走进来,人流如摩西分海,分到两边。她走到圆心处没收了答案,又用手指虚点外圈,声色俱厉,“考完了过来自首。”
 
考试发下的物理化学试卷果然是那两份,但我双手冒汗,感觉大祸将至,环顾四周,我想看出谁是告密者,却只有纸笔摩擦的沙沙声。
 
期末考试排名出来了,我的成绩并没有跃升,和平时差不多。那两份考卷对我似乎没起到作用,倒也不足以让我成为怀疑对象。只是排名表上没了国强等七个人的名字。
 
班主任在班会上通报考题泄露的处理结果,虽然此次涉案人数过多,但调查清楚了,国强等几个盗窃试卷者是“主犯”。他们在被罚在办公室写检讨的途中,发现垃圾桶内有打废的试卷,于是推理出打印室里存放有期末考试的试卷。
 
在一个夜黑风高的夜晚,国强他们潜伏在洗手间里,待到楼去人空,撬开了办公室的门,抽出了试卷。这不仅仅是偷懒和投机行为,这样有组织有计划的作案已经显示出犯罪的倾向,经过学校上报教委,这几个人将从我们学校转到另一所学校。
 
转入的那所学校我们也是如雷贯耳,位于脏乱差的菜场门口,那里没有升学率可言。国强家的叫骂声持续了四五天,大院里的闲言碎语也不少,说国强这次算是废了。
 
 7、
国强转学后,我一直处于紧张地学习中,那段时间很少见到他。最后一个学期,我发奋的学物理化学,做的试题快有我本人高,成绩总算有了点起色。
 
中考的时候,听说国强就只考了一门就不知去向,他爸爸想揍他都找不着人。那时候的初中允许复读,我不知他作何打算。
 
假期,我去菜市场买菜,意外地在电影院门口见到他,他张开腿慵懒的坐着,歪着头,百无聊赖的模样。我想过去打个招呼,但他周边站着几个混混。
 
国强看到我,站起身,细长的手臂左右摇摆起来,好像突然踩到发条,抖擞一下,摆了一个帅帅的POS站定,单脚踮起抖动着。我捕捉到一点熟悉的模样,说:“喂,你不用去上学吗?”
 
他说,“我又不是你们。”
 
我才注意到他背后连书包都没有。身边的这群人,衣服歪歪扭扭的搭在身上,衬衣扣子没扣全,衣角只塞一边,喇叭裤腿都拖得老长。
 
我们静默了几秒,也想不起说啥,停了会,国强突然正儿八经地开口,“考得怎么样?”
 
我始料不及,原来他还关心这些。我说,“估分还可以,勉强上重点,但也不确定。”
 
他说,“我一直想讲,你的作文写的那么好,数理化,太烂,要吃亏就在这上头了。”
 
我心里想的是:“废话!”面上却微笑着说,“都考完了,晚了。”
 
他也笑了,很认可,“也对。”
 
然后,他呼啦啦地跳上单车,潇洒得卷起一阵风,冲散路人,一路绝尘。被迫靠边的路人等他们走远后,嘴里骂着“小兔崽子”,眼睛狠狠地盯着他们的背影。
 
我也盯着他看,有点羡慕男孩子的洒脱,也有点说不清的心情......
 
8、
我考上了县里的一中,高二的时候,听爸妈说国强要去当兵了。我突然觉得心里空空的,一种失落的情绪爬满了整个初冬。
 
就在我犹豫要不要去找国强送别的时候,一个周末,他在大院门口等着我,远远地见我走来,仍然是那个帅帅的POS站定,微笑着单脚踮起抖动着。
 
等我走近 ,他却有些结巴:“过两天我就走了,我,我们,一起看、看个电影吧,我请你!”
 
那个时候,那个小县城,青涩的男孩女孩们,如果相约一起去看电影,意味着什么,我们都懂。我的脸像块红布,低着头用蚊子般的声音回答了一句:“嗯!”
 
我印象很深,那天电影院演的姜文和巩俐主演的《红高粱》,名字记得清,情节却看的稀里糊涂。整个过程,我局促而又紧张,不知道他是不是像我一样心猿意马。只记得他的手一直在扶手上蹭来蹭去,有几次我以为他要来握住我的手,但终究,没有......
 
国强当兵后我们通过几封信,他写部队生活的艰苦和单调,也有身为军人的自豪。我写同学间趣事,写上课时喜欢手舞足蹈的语文老师。
 
天遥地远,渐渐的,我们失去了联系。
 
9、
时光流转,二十多年岁月弹指一挥间。
 
我大学毕业后留在城市,二十多年时间足够沧海变桑田,生活也日新月异,经历了事业、婚姻、生活的重重冲刷和洗礼后,我和当初的小伙伴们已步入中年,各自有了自己的儿女。少年时代的一切,遥远又亲切,青涩又美好,常常在某一个不经意的瞬间,涌上心头,拨动心里的某一根弦,静静的奏响欢乐的小乐章……
 
那年回乡,同学会上,我见到了国强。他已中年发福,从前修长的身材已不复存在,透过大肚腩可以想见少年时的八块腹肌早已经变成了一坨。
 
我们没有了少年时的拘谨和羞涩,推杯换盏,畅谈过去未来,感慨万千!
 
他告诉我,几年前买了一辆货车跑货运,辛苦养家,风里来、雨里去的生活在他的眉梢眼角都留下了痕迹。我问他爸爸和后妈的情况,他说后妈生的弟弟后来考上了重点大学,考取了公务员,现在体制内有了一定级别,很风光,爸爸和后妈都跟随弟弟生活。他知道后妈不喜欢跟他来往,他便也少去。
 
有一年中秋,他携妻儿想去拜访老父,到了门口看着门内的灯火辉煌、听着门内的欢声笑语,突然觉得自己很多余,就没进去。
 
我心里有些堵塞,深深叹了口气:原来电视剧里都是骗人的,那些凶恶的、非良善之辈并不是都能被生活反噬,很多时候他们生活的很好.....
 
吃完饭,国强要打车送我回家,不远,我坚持散步回去。我们沿着护城河慢慢走着,夜风微凉,风里带来初秋的草木的清香,有点清茶的味道,也有点萧条的失落。
 
微醺的酒意中,我突然想起那年青涩的我们,记忆犹如银河,闪闪烁烁,星辰寥落,脑子里闪过国强为我偷考题的那件事。我仿佛此时才突然明白,那场泄题的考试,国强其实根本不在乎分数,我才是那个要靠成绩来挽救自尊的人。
 
原来,那个时候,有人在偷偷爱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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