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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心无语丨《昨天的云》

 东篱悦读 2022-09-15 发布于云南

读完这本书的最后一个句子,遥想那年近七旬的老人,在远离故土的地方,写下“匍匐在地,一寸一寸看”的词句,忽然间就悲从中来、难以自持。

文心无语,情义千古。

✍ 东篱

文心无语

文 / 东篱

第一次遇到王鼎钧的文字,是去年读齐邦媛先生的《巨流河》的时候,在网上搜看相关资料,看到他用温庭钧的三句词评价齐邦媛、自己和龙应台的三本书:“也许齐老师写到'过尽千帆皆不是’就翻过一页,也许我写到'斜晖脉脉水悠悠’才另起一章,也许龙局长连'肠断白苹洲’也一吐为快”。

那一瞬间,立刻被他的文字迷住了。

能信手拈来引经据典的人很多,但能用得如此妥帖的,恐怕不是很多。

年底,在古道兄的书评群内,获得了一点小小的奖励,于是,便有了手头这套心仪已久的“王鼎钧回忆录四部曲”。

感谢古道兄! 

《昨天的云》是四部曲的第一部,写的是王鼎钧17岁以前的生活,书中“写故乡、家庭和抗战初期的遭遇。作者对家乡的风土人情、历史掌故及种地劳作信手拈来;同时将个体的遭遇置于宏大的社会背景中,以小见大,在朴素无华中显示出一种深度和力量”。

在书的序言中,王鼎钧说,“竞逐名利是向前看,贪恋情义是向后看”,这本书是“为生平所见的情义立传,是对情义的回报”。

读到这句话的时候,忽然记起读师范时,正是焦恩俊版《小李飞刀》流行的时候,同宿舍的兄弟几人,常常会用激情澎湃的语气朗诵李寻欢和阿飞的那几句对白——酒后?酒后高歌磨剑。梦中?梦中快意恩仇。名利?名利脚下踩。情义?情义两肩挑。

十多年过去了,散落各地的我们,或许早已经习惯了在自己的工作和生活中奋力拼搏,“跨越式前进”“飞跃式发展”……当年那些让我们热血澎湃的句子早已成为一种可有可无的奢侈品。

总要向前看,总是向前跑,太累了。

不妨,向后看看。 

王鼎钧说,“一本回忆录是一片昨天的云,使片云再现,就是这本书的情义所在”。这是一本再也回不去的故乡的“云”,和一般的“回忆录”不同的是,在这本书中,作者下笔的着力点并不在自己,而是家乡那些微不足道的“小事”,那些很可能在“正史”中不被记载(或者只是简单提及)的“小人物”。

他把每件“小事”写到行家的水准,又余韵无穷。

他写酿酒。“同一个师傅、使用同样的原料,未必能每次都酿出同样的酒。就像王羲之写兰亭集序,反复写了好几次,只有第一次写出来的最好”,有时候,尽人事也不能保证结果,只能“乞求天命”,所以,酿酒不仅是技术,也是“艺术”,还是“宗教”。

他写割麦、拾麦穗。对割麦的动作了如指掌,“割麦的人迎着麦子的行列迈开虎步,前实后虚,弯下腰去。他左手朝着麦秆向前一推,右手用镰刀揽住麦秆向后一拉,握个满把;然后,右手的镰刀向下贴近麦根,刀背触地,刀刃和地面成十五度角,握紧刀柄向后一拉,满把的麦子割了下来”,还不忘调侃一下:“《圣经》里有个女子叫路德,她因拾穗而不朽”“郑板桥也许没仔细看一看割麦,割麦流的汗比锄草要多”。

他写耕田。“用犁的时候,人是小心翼翼全神贯注的。用耙的时候就不同了,人站在耙上,乘风破浪似的得意,挥鞭四顾的有,昂首高歌的也有。慢慢地我也感染了这份意气风发,站在耙上俨然以为改造了世界”。

二百多页的书中,那些很有可能被历史略过或者遗忘的人,在王鼎钧笔下拥有了别样的生命力。

如范筑先。作为临沂一县之长,关于他的资料不乏记载,网上查了查,说他“为官清廉,受到地方拥护”,然而,那些史料里,一定不会像王鼎钧这样写他离开临沂的场面:

大街两旁长长的两列一望无尽的香案。……香案并不烧香,摆着清水一碗,镜子一面,豆腐一块,青葱几棵,……还有清酒两杯,主人的名片一张,表示饯别。……范氏站立桌前,端起右面的一杯——右面是宾位,——洒酒于地。就这样,一桌又一桌。兰陵本来就满街酒香,这天更是熏人欲醉。随员取出范氏的一张名片放在桌上,把主人摆在桌上的名片取回来,放进手中的拜盒。就这样,鞭炮声中,范氏一桌挨一桌受礼,临之以庄,一丝不苟。……范氏的路线是进北门,出西门。西门内外,香案还在不断增加。四乡农民,闻风而至,带着他们刚刚摘下的新鲜果菜。……即使是临时增添的那些桌子,那些没有铺桌布、没有摆名片的桌子,他也平等对待。那天,兰陵镇虽然准备了很多鞭炮,还是不够。

读到这一段文字的时候,心中热血翻涌,恨不能身在现场,拼死也要敬那“范氏”一杯——不,一杯怎够?当大碗痛饮!

如“疯爷”。这个人物,估计很难在正史里找到了,但王鼎钧却在书中给了他最多的篇幅。

疯爷名叫王意和,是进士衍公的儿子,王鼎钧第一次见到他时,疯爷刚好是被游击队设计抓来的汉奸。但“过道里为他摆上一张方桌、一条板凳。桌上放着一把锡酒壶,听差在旁不停地斟酒、点烟”,他就坐在那里,若无其事地一直喝酒。俘虏?!汉奸?!王鼎钧莫名其妙,我匪夷所思。

后来,王鼎钧住进了疯爷家里,疯爷指点他书法、教他唐诗,一样是另辟蹊径、别具一格:习字,他规定要悬肘、用中锋,“黄山谷不能学,苏东坡不能学”“练字必须写文言文,而且要是极好的文言文”;选诗,他不取《唐诗三百首》,“袁子才不能学,吴梅村也不能学”,指定念《古唐诗合解》,“诗必盛唐,不必费辞,与古诗合读是明其源流大势”。

疯爷的疯,还有他自己的奇言怪形。“疯爷常常语惊四座,奋不顾身”“除了使酒骂座,还有歌哭无常。夏日静夜,繁星临空,疯爷独立中庭,仰天引吭”,他爱李白的《蜀道难》,爱《桃花扇》最后一折《哀江南》,爱白居易《琵琶行》中那段琵琶女的自述。他写诗,写“恣肆一生传李白,纵横半世笑苏秦”,写“且自闲情吟得得,任他虎豹视眈眈”,写“尚有闲情教孺子,更无本事学耕田”。

回忆有多清晰,思念就有多深刻。

乱世儿女,水上浮萍。

一九四二年,机缘巧合之下,王鼎钧将要到安徽阜阳李仙洲的学校去“流学”。因为这是从沦陷区到后方去,难免遮遮掩掩,悄悄上路;难免父牵母挂,千叮万嘱。

这一走,行色匆匆,归期未卜。

“回想起来,离家这一幕还是草率了。这等事,该有仪式,例如手持放大镜,匍匐在地,一寸一寸看”。

《昨天的云》作者自印于1992年,读完这本书的最后一个句子,遥想那年近七旬的老人,在远离故土的地方,写下“匍匐在地,一寸一寸看”的词句,忽然间就悲从中来、难以自持。

文心无语,情义千古

2018.10.10

题注:鼎公曾仿照佛家四弘誓愿作铭以励天下同文,铭曰“文心无语誓愿通,文路无尽誓愿行,文境无上誓愿登,文运无常誓愿兴”。

图书信息

作者:  王鼎钧 
出版社: 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
副标题: 回忆录四部曲之一
出版年: 2013-1-1
页数: 224
定价: 30.00元
装帧: 平装
丛书: 王鼎钧作品系列
ISBN: 97871080422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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