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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究难忘 九妹阿冰丨《鸳鸯六七四》

 东篱悦读 2022-09-15 发布于云南

文 / 东篱

有朋友力荐马家辉《鸳鸯六七四》,忍不住弄来一本,打开书,仿佛回到看“古惑仔”系列电影的少年时代,直呼过瘾。

书名虽略有些奇怪,但第一页就明了了:“鸳鸯六七四”是牌九里最烂的四张牌,拿到这把牌,几乎是输定了。

故事通过黑社会“二把手”哨牙炳(金牙炳)的经历,写五十年代至七十年代的香港社会,写乱世中的生存之道,“每个人都可能会摸到烂牌,把手上的烂牌打好,是我们一生唯一能做的事情”。

作者的后记,是“终究难忘哨牙炳”。

但阅读过程中,印象最为深刻的,其实是他的妻子阿冰,那个善良而坚决的女人。

阿冰的父母杀狗为生,母亲患病身亡后,她觉得“杀狗会有报应,但不尽孝道同样是作孽”,毫不犹豫接过了屠刀。

她成了“汕头九妹”,“从早到晚摆着臭脸,好像随时随地把男孩子当狗屠宰”,谁也不敢亲近,直到二十四岁都没有谈婚论嫁,“人不犯她,她不犯人,人若来犯,她便凶回去一百倍”,活成了村里的大姐大。

后来,为躲避日本人的骚扰,她跟随亲戚到澳门去,中途在香港岛停留探亲,认识了终日寻花问柳的哨牙炳,“烂佬爱泼妇”,两个人互生情愫,一番兜兜转转,终成鸳侣。

婚后的日子并非如想象中那样美好,“她要他勇敢,他却怯懦;她要他床上检点,他却男女荒唐;她要他金盆洗手,他却阴错阳差地留在堂口”。

但阿冰无怨无悔,“只要是老娘爱的,狗公也比男人好”。

如果只是这样的阿冰,并不足以令人难忘。

最最令人惊心动魄的,是她“出轨”的经历。

嫁给哨牙炳之后,“炳嫂”当然不可避免地接触到阿炳的那些江湖弟兄,其中便有高明雷。

“汕头九妹”菜馆即将开张,高明雷代阿炳陪她谈妥了铺面,顺路到文武庙择个吉日。

两人一路有说有笑,互相了解到对方的一些经历。

坐在回程的电车上,“高明雷早已衣衫湿透,实在受不了,揭开了对襟短打的两个纽扣,里面的白汗衫被汗水紧紧黏贴在皮肤上,汗印子下面是显眼的黝黑的胸毛。阿冰的心急速地跳,把视线牢牢望向窗外,电车摇摇晃晃前行,路上的行人和黄包车缓缓朝后退却,一个人一辆车、一个人一辆车地消失在她的世界,唯剩高明雷的浓浊体味不断涌入她的鼻子,提醒她,此时此刻,除了她,还有他”。

摇摇晃晃的,何止电车,还有两颗心。

再来看两人分开之后的这段描写:

“天色不知不觉间暗下来,阿冰被突然亮起的车厢灯吓了一跳,心慌意乱,仿佛孩子做了错事,有点张皇失措。她掠了一下头发,又拉整一下衣衫,其实都是无需要的举动,但如果不这样,似乎更会手足无措。

“是该回家的时候了,孩子在等待母亲,她有孩子,她有家。对了,她还有阿炳。奇怪这个下午她竟然完全没有想起过阿炳。”

大概女人的心眼,真是极小的,即便泼辣如阿冰,心里有了另一个人之后,那个原来完全占据心田的阿炳竟会变了模样:

“阿冰越是欣赏高明雷的决断明快,越对金牙炳不太耐烦,经常因故挑剔他,唠叨碎碎念,大事小事都看不顺眼,明明不希望他插手菜馆,却又骂他对菜馆经营袖手旁观,孩子病了哭了,仿佛都是因为金牙炳的错和疏忽,又要大吵一场。日常更是毫无必要地尖酸刻薄,她慢慢明白,这叫作嫌弃。”

而当两个人同时出现在眼前的时候,便有了比较、有了高下:

“阿冰坐到金牙炳右边的座位,隔着他望向高明雷,阿炳本来就瘦,侧脸更瘦,金牙外露,像只永远饿着肚皮的灰兔子。高明雷的脸相比之下更显宽,两边腮骨有棱有角地横向耳边,仿佛脸皮底下藏着两片锋利的薄刃……她想不透,只听见自己的一颗心在怦然跳动,仿佛有一头不受控的小兽将从嘴巴里爬出,这样的刺激感觉即连在遇上阿炳时亦未曾有过。”

两个男人谈江湖,谈生意,边谈边喝酒,阿炳拉着阿冰给高明雷敬酒,“她的酒量其实比金牙炳好,不敬则已,一敬,连敬三杯,绯红着脸斜睨了高明雷一眼,用眼神对他说'佩服你’,高明雷不动声色,只在心底不断琢磨这个眼神的意思何在。”

相互有了心思,所欠缺的,不过一个机会而已。

只要有心,机会终究会出现的。

他带着弟兄做事,刚好遇到了她从百货公司给孩子买毛衣出来,“他忙从她手里抢过纸袋,替她提着,说相请不如偶遇,不如到安乐园吃下午茶。阿冰尚未点头,他已嘱咐两个手下先返回九龙寨城,阿冰沉默地跟他步步往前走去,倒并非不情愿,只是在惊喜的笼罩下,其他感觉都来得缓慢。”

两人的约会顺理成章,接下来近四五页的篇幅,详细描写二人的心理、动作、语言,堪称教科书级别,极为精彩,限于篇幅,摘录数段如下:

“明明已是黄昏,她也明明站立在昃臣铜像的巨大黑影里,可是这一刻,影子似乎不是在她脚下,而是粗暴地捅进了她的心、她的脑、她的身体”,隐喻意味,呼之欲出。

两人嬉闹,他不经意抓住了她的手腕,她疼,他察看。

“阿冰错觉昃臣铜像已经崩坍,纷纷乱石朝她身上倒塌下来,把她沉沉地压住,她唯一能做的是努力呼吸,吸气,呼气,再吸气,胸口上下起伏”。

面对此情此景,恐怕故事外的读者都早已忍不住心猿意马,何况当事人高明雷呢?他对阿冰的心事早已了然于胸,也懂得朋友妻不可欺。可是,这“等于抢寨子,来到了寨门前面,不能不敲门,不然面子何存”,于是,“他试探性地问:'要不,找个安静的地方,替你敷点药?’”

阿冰没有同意,也没拒绝,却跟着他朝客栈的方向走去,“天色在他们的脚步里暗淡下来,往前走,天色暗些,再走,再暗些……”接下来的一大段环境描写里,夹杂着高明雷的内心交战,细腻至极、惊险至极。

当他终于打定了主意、找好了托词,回头要说的时候。

“可是,当高明雷转身,发现望见的只是空荡荡的黑漆街道!

“阿、冰、不、在、了!”

这正是作者的高明之处:当我们既有些期待又带着遗憾,等待着故事走向世俗的剧本,等待着一个完美的形象被打碎时,一切突然戛然而止。

此时此刻,真是“东船西舫悄无言,唯见江心秋月白”,让人在惆怅之余、欣然微笑。

下次相遇,她轻轻告诉他,“那晚我头痛,所以先走。没事了,就这样了。

就这样了。阿冰的的确确,“有那么一刻的冲动,她想快步朝前走去,紧紧地抱住他,认真地感受安全的温暖”。

可她是阿冰,“汕头九妹”阿冰呵!她懂得“或许生命最困难的决定并非选择而是舍弃,最难过的也并非选择而是舍弃,可是也唯有舍弃才对得起最初的选择,一旦违背了,便无法原谅自己”。

所以,就这样了。

而金牙炳,会发现“阿冰这阵子有点不对劲:竟然对他恢复了热情。”

当我们都以为一切到此结束的时候,作者再次狠狠来了一刀。

依然是在阿冰的菜馆,本来合作的黑白两方,终于为利益闹翻,高明雷失手杀了警察,逃命,阿冰下意识地帮他躲进了厨房。

偏偏,这一幕让金牙炳看见了。

你猜,屠狗的阿冰、“汕头九妹”阿冰,做何选择?

2021.3.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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