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次我的同事上我家来,落座时她问:侬哪能有这样多钟表啊?我回答:生怕一个钟声闹不醒我,上班迟到,你们要扣工资的,于是一阵大笑。好多事情是说不出什么道理的,不知道为什么我就喜欢钟,总感觉这钟奇怪得不得了,六十分钟一个小时,滴答滴答走,到点就会敲,一点没误差。说来也巧,进厂学徒时,一天看见单位废品堆里有个闹钟,就检了回来。看啊拆的,忙了好多时间,虽然这闹钟最后还是扔进了垃圾堆,但我对于闹钟的结构倒有些了解了。闹钟的内部仿佛充满着理性和智慧,两个发条两组动力,一路管走时,发条的力矩推动齿轮的转动,摆轮的来回转动控制着整个轮系的运转速度,分针时针分别与相关的轮子关联着,擒纵轮的撞击,发出滴答滴答的声音。另一路管到点打铃,一组齿轮将发条的扭力传递给钟锤,一个机构将走时和报时两个系统连接在一起,这边一到点,那边就举锤敲响,一切都在计算之中,该关联的关联,不该关联的就不关联,各司其职,一丝不乱。见我在摆弄这闹钟,一位师傅就告诉我,中华新路有一个旧货市场,那些上午跑街走旧货破烂的人,中午就来到这边摆摊卖,啥都有买。那时我还在做三班,到了中班那天,我就去中华新路西尽头看看,果然有一个旧货市场。密密麻麻的摊位,熙熙攘攘的人,旧服装旧皮鞋旧水管龙头旧书旧照片旧年画旧花瓶旧饭碗旧童车旧轴承旧电表,样样都有,甚至还有玻璃瓶的盖子。摊子周围全是人,有的还将物件拿在手里端详。那时我二十出头,刚离开校门,可以说除了大批判大字报外,其他好多东西都没见过,旧货摊上的东西很吸引我。咦,这是什么啊。一个玻璃盘,中央有一个带着棱的突起。边上的人就会说这个是有钱人家拿来榨果汁的。哦,明白了。 这个郑板桥的画吗?是的,这个是郑板桥的,懂得人也不进一步解释,买了就走。我是非常非常羡慕这些人的,为什么,他们识货。 哈,这个东西我知道!留声机,一个大喇叭像喇叭花那样斜放在机匣上,可惜的是发条断了,不能放唱片了。现在想想,当时旧货市场上确实有不少好东西。六六年破四旧,一些有钱人家的东西都被抄去了。一般老百姓家虽然没有被抄家,但有些东西放在家里也没有什么意思了——谁会想到革命会宣布结束呢,总以为共产主义就在明天——于是就卖掉,三钱不值二钱地卖给收破烂的。一个红木的五斗橱,二十元就卖给收破烂的了,这些东西最后就到了旧货市场。今天看,明天看,后天继续看,看到后来,终于出手了,买了一个旧闹钟,价钱是一元五。这一元五毛,在现在,也就是外地人开的点心店里一个淡馒头的价钱,但在当时,可以买十三斤洗净的毛蚶——毛蚶现在上海是不许卖了,小贩们偷偷卖的价钱是十元/斤。我学徒工资是十八元六毛四,单位里饭票用去六元,上下班来回车钱每天要一毛,此外总有点开销吧,吃趟点心买本书啥的,这样下来,身边是没什么钱的。一个坏闹钟花了我一元五毛钱,应该说是一个重大事件了,国际饭店一盘葱焙铁鸡也只不过九毛钱。闹钟是顺全隆的,顺全隆是一个商行的名字。买的时候已经查看过,发现里面的零件基本不缺。回家拆开后发现有两个毛病。一个是发条的头端断了,失去了固定端,发条上不紧了。发条上不紧,钟就不会走。还有一个是天芯(摆轮的轴)断了一头。这些问题应该说不难解决,发条头端断了,将发条的那头退火弯个钩出来就可以了,虽然发条的有效部分因此而短了,但运转24小时还是能保证的。天芯断了,倒有点麻烦,只能将那断掉的那头锉刀挫出一个头端来,接着将夹板上面的轴承座向下旋一点,以调整天芯长度减少引起的空隙。这样一弄,闹钟走是走了,但那摆轮有些摇晃,因为毕竟那头端是我挫出来的,同心度光洁度都有问题,心中总有些不爽。天天上旧货市场,天天注意有没有相同的摆轮天芯组合,终于有一天在地摊边上一个饭盒子中间找到了一个可以替代的天芯组合,于是花了两毛钱买了回来。细心地将天芯取下,替换原来断的,这下摆轮平稳了,听着闹钟卡嚓卡嚓走的声音,心里很有一些成就感,我人生中第一次独立完成了一个闹钟的修复。也蛮奇怪,第一次成功后,竟然有些不可收拾的了。在以后的日子里,德国的,美国的,日本的,盲人用的闹钟,船钟,一个个地出现在家里,最多的时候,家里大约有七八个闹钟一起滴答滴答。晚上如果发现有一个不滴答了,连觉都不睡就起来弄。夜深人静的,这闹钟卡嚓卡嚓地响于我而言当然是动人的乐章,但影响家人却是毋庸置辩的事,于是只好送人,自己留下了一个日本的很小巧的不闹的。闹钟玩了一阵后,就开始搞座钟。说起台钟挂钟,那真可谓五花八门了。有一个钟,那是一个鸟笼,中间一个小圆球,圆球上面刻着子丑寅卯等十二个时辰,圆球慢慢地转动,一个指针指示着时间。每到点,钟面上方的一个小窗中会出现一个小鸟,啾啾叫几声再回小屋。不少电影中,大户人家的客堂里常放着一座正正方方的钟,那叫南京钟,珐琅红木框,里面机器夹板是整张铜板的。还有四面全是玻璃的皮桶钟,里面的机器很精细,你可以看见齿轮在慢慢地转动。还有的钟叫四百天,一年上只要上一次发条就成,一个细钢丝下面挂着四个球,慢慢的来回转动,外面是玻璃罩子。一般的钟都是整点或者半点敲,有的却报刻,报刻钟因为多了一路报刻系统,于是有三个发条,钟面上就有三个钥匙孔,一看就知道的。我第一个买的座钟是昌明钟,很便宜,大概三元钱吧。拿回家后第一个就是研究这钟是怎么报点的,看了整一天吧,才知道是它有一个检测装置。有一个轮子上面全是轮齿,但其中有一个齿变成了一个深槽,一个探针不停地探着那个带槽的齿轮的深度,不是槽的地方探针就放过去,一旦遇到槽了,那探针就一个跟头掉了进去,探针的摆动释放了打钟的机构,钟就响了,至于响几下,另有别的机关控制。你没调整好,钟就乱点,甚至会无限止地敲下去。不同的钟有着不同结构,但大都原理相同。道理明白了,修理也很方便了。三下五除二就将那钟修好了,结果一位张姓同事要了去——当时不是每家都有台钟的。一位师傅知道此事后,委托我帮他买一个座钟。这好像是我第一次帮人家买东西,几经比较,花了五元钱买了一个外型像花蕾似的德国J字钟。那钟的做工真的很精细,同样的齿轮,上海那时的555牌台钟里的很薄而且好像是冲压出来的,J字钟的齿轮很厚而且都是精加工出来的。望着这些厚重又带着铜绿的机子,心中真有点历史感。收紧一些已经变形的轴孔,清洗,擦锈,装配,加油,调整,钟是走了,但这个钟的外壳基本已经没用,就是修复了也难看。怎么办呢?幸亏做木匠的王师傅帮忙,做了一个钟的外壳,油漆一罩倒也蛮清爽。当时的三五牌台钟要四十多元钱,那师傅一个月的工资才六十多元。现在他五元钱买了一个钟,放在五斗橱上,到点钟就会敲响,心里真是高兴到极点。千谢万谢地,请我上他家去吃温州老家带来的米面,弄得我实在不好意思。好多年后来这位师傅去世了,我去吊唁的时候,发现那个钟依然在不停地工作着。兴许这两位是否都向别人说了这事情吧,来找我的人不少。托买的,让修的,家里的,朋友的都拿来了。倒也好,虽然不收他们的钱,有时还得倒贴钱,但技艺倒有不少进步,而且胆子也越来越大。一切都是无师自通吧,正是这个习惯,所以后来我很少去上那种进修班。钟里的东西都是死的,拿错了齿轮就无法装上去。大部分钟不是发条断,就是走时不准了。发条能接的就接,不能接的你就得去配,走时不准,那是因为发条的动力损失在半途中,轴孔大了就收小,污垢多了就清洗,钟的设计已经考虑到走时快慢的调节,因此一般的钟都能修复。最吃功夫的是零件的修补。记得有一次一个齿轮上坏了几个齿,最后只能找了一个相同规格的齿轮,截下几个齿再焊到原先的那个齿轮上去。最最得意的一件事,就是一个朋友送来的一个台钟,里面的“马”断了,由于是解放前的非名牌,旧的备件找不到,啥店里都拒绝修理。真也奇怪,“马”怎么会断呢,但毕竟是断了。所谓“马”实际上就是一个两头带弯钩的一块铁片,要紧的就是“马”脚两个角度和跨度要与相关的零件相配。在大街上检了一个很小的厚度大致相当的铁皮,裁剪,弯曲,修光,焊上轴,一个马做成了。放上去还没有调整,那“马”就自己一左一右摆动起来了。哈哈,此时心里真的是高兴得一塌糊涂了。同样高兴的还有那朋友的爸爸,那个钟是解放前他结婚时买的,坏了以后也舍不得扔掉。停了十几年的钟又滴答滴答走了,他高兴啊,一定要留我吃饭。学徒三年,我几乎和钟表打交道三年。台钟玩过以后就玩表,但兴趣大减。为什么?第一,表比钟简单,只有一路系统,第二,表比钟要贵,我买不起,第三,零件很小,要有专门工具,我配不齐,最要紧的是在我的感觉中,表没有钟好看。记得我在上海大自鸣钟那边买了一个女表改装的英纳格手表,价钱是四十元,当时是停摆不走,回来后弄了一下,表是走了,但时间飞快,原来是游丝并合了,虽然细心地处理了游丝,但总不觉得如意,加上政治运动一波接一波,也无心再弄了。自己做的修钟表专用工具送人的送人,不见的不见,一切都烟消云散了,惟有心中对于钟的喜爱依然不变。现在我家里还有一个钟是当年留下来的,瓷壳钟。当年十元钱买来的。自己将钟的机芯清洗了下,走了几天就让它停了。因为它的钟声特悠扬,心脏不好的人会有点难受。现在这类钟起码要上几万了,二十年前,曾经有邻居见了这钟,出价八千买这个钟,我笑笑说我现在还不缺八千元。不想增值发财,只是留着一老物件吧。八十年代后期,单位建制多少多少年,各路关系单位都上门庆贺,我那时恰巧放外任,于是也送贺礼助兴。送什么呢,我想了一想,决定送钟,消息传出,舆论哗然,怎么能送终(钟)呢?呵呵,我笑笑说,我再送一本书嘛,有始(书)有终(钟)。我亲自去南京路上的亨得利钟表行里去选了一个落地大钟再加上一本人家送给我的地方志。现在每当我路过会议室的时候,总要看一眼那个落地大钟。透过大钟的玻璃门,可以看见那金灿灿的钟摆优雅而又坚定地摇摆着,滴答滴答的钟声依然是那样亲切温和,如果碰巧到正点,那悠扬洪亮的钟声一声声慢慢地渗进了我的心,让我想起当年的岁月。有意思的是,太座后来也买了好多钟。到底是自家的太座,纯粹是为了让我过过瘾,竟然花了不少钱,虽然都是电子钟。还想买老钟,不过给我阻止了,几万十几万的,没意思。前几天,太座又买了一个钟,今天打算将它挂在墙上,隔着走廊就是一个布谷鸟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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