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蘧公子为了向小女生卖弄，结果把个罪状送人家手里了，自己还不知道，连累得马二先生吓了一跳，拉着差人去喝酒商量。不过要说马二先生可真的是个好人，和杨执中与权勿用那种虚假兄弟不同，马二先生没想过自己会不会受牵连，只想着帮蘧公子从这场大难中脱身。要说这差人吧，倒也没漫天要价，意思是叫蘧家出个二三百两银子来，把证据给买了去，这可真是个良心价了，毕竟是个谋反的大案，要是搁现在来说，那就是行走的五十万啊。可差人为什么不去立功拿国家的奖励，而是要冒着违法的风险去私下交易呢，唯一的解释就是，破获这种谋反案，底层的工作人员，奖励少得可怜，甚至就是无利可图，估计功劳和奖金，都是被上面的领导拿去了吧。书中好像什么都没说，又好像什么都说了。
总之差人是报了个良心价。可是马二先生也很无奈呀，别看有段时间新东方的那些老师混得风生水起的，可马二先生那时候，根本没那种待遇，再说了，就算是新东方，不也一样关门了嘛。所以马二先生就跟差人商量，能不能自己出个二三十两银子给宦成，把这事情了结了。差人很生气，觉得自己受到了侮辱，表演了一段歇后语脱口秀：“这个正合着古语：'瞒天讨价，就地还钱。’我说二三百银子，你就说二三十两，'戴着斗笠亲嘴，差着一帽子’！怪不得人说你们'诗云子曰’的人难讲话！这样看来，你好象'老鼠尾巴上害疖子，出脓也不多’！倒是我多事，不该来惹这婆子口舌！”说着就装腔作势要向外走。
马二先生一看这架势，也急得讲出了心里话：“你们一块土的人，彼此是知道的，蘧公孙是甚么慷慨脚色，这宗银子知道他认不认，几时还我？只是由着他弄出事来，后日懊悔迟了”。这段话是让我对马二先生大为敬佩的主要原因，因为从后文我们就知道，马二先生对蘧公子的评价是完全正确的，不过他却是真的肯为这个所谓的朋友倾家荡产。他对差人说道：“头翁，我的束修其实只得一百两银子，这些时用掉了几两，还要留两把作盘费到杭州去。挤的干干净净，抖了包，只挤的出九十二两银子来，一厘也不得多，你若不信，我同你到下处去拿与你看。此外行李箱子内，听凭你搜，若搜出一钱银子来，你把我不当人。就是这个意思，你替我维持去，如断然不能，我也就没法了，他也只好怨他的命。”差人看到马二先生都说到这地步了，觉得确实是没有油水可以榨了。这里也说明了，差人也确实知道蘧公子是个舍命不舍财的小气鬼，说不定真的事情搞大了，自己反而一个铜板都捞不到。还是在马二先生那里捞一笔算了。于是假装灵机一动，给马二先生出个主意，说把双红的身价折算个一百多两，让马二先生写张婚书给她，加上马二先生的九十二两，算做二百两给宦成，把证据买过来。我们注意，这差人是一两银子都没打算给马二先生剩下，水浒传中被宋江割喉的阎婆惜小姐曾经说过：“公人见钱，如蝇子见血”，信然之。
马二先生就坐下来写双红的婚书，差人倒也很有一个诈骗人士的职业道德，跑出去逛了一趟，又跑回来对马二先生邀功，说宦成那小子如何不识抬举，自己如何连吓带蒙，搞定了他。让马二先生觉得自己这钱花的很值得，心甘情愿的把自己的口袋掏得干干净净。还对差人千恩万谢，颇有春晚里范厨子跟本山大叔道谢的味道。
差人拿着钱和婚书回了家，先把婚书藏起来，看着宦成期盼的眼神，瞬间化身华尔街之狼，拿起账本七算八算，最后给了宦成十来两银子。宦成很委屈，这和说好的不一样呀，结果差人就劈头盖脑一顿大骂：“你奸拐了人家使女，犯着官法，若不是我替你遮盖，怕老爷不会打折你的狗腿！我倒替你白白的骗一个老婆，又骗了许多银子，不讨你一声知感，反问我找银子！来！我如今带你去回老爷，先把你这奸情事打几十板子，丫头便传蘧家领去，叫你吃不了的苦，兜着走！”宦成被骂的哑口无言，带着爱情灰溜溜的回家了。不过我们注意到一个细节，差人藏下了婚书，为啥呢？从他前面那句“白白骗一个老婆”来看，他跟宦成说的，估计是双红还是非正常途径骗来的，随时有可能被带回去，这就吓得宦成远走高飞，不会再来纠缠分赃的事情了。
总之，我们看差人这个小人物啊，十分有意思，你要说他是个大坏蛋吧，他搞这么一场事就骗到了九十二两银子，还分给宦成十几两，你要说他是好人吧，那绝对就是看书看迷糊了，吴敬梓大爷的棺材板那都要压不住了。他就是当时那个时代的一个小公务员的缩影，一条充满了小心机的小蛀虫。要知道，牵扯到谋反这种大事，搁哪个时代都是血流成河的惨剧。结果在这，成了一个小公务员敲诈了几十两银子的闹剧，当然我不是为那些严刑酷法的朝代辩护，而是觉得，谋反这种大事情，不管真假，怎么也关系到统治者的颜面，但莫名其妙沦落到为了一场闹剧，这个朝代也够可悲的了。
总之，这场闹剧就这样收场了，像一潭死水里丢了块小石头，马上就连涟漪都不见了。蘧公子还不知道这事，还想着去官府里继续催执行，马二先生就来他家了。说起王太守的事情，蘧公子一开始还想着隐瞒，结果马二先生急了，你就得了吧，你那证物现在就在我那里。这下子蘧公子坐不住了，马二先生就说了，不用急，我已经把事情搞定了，“我把选书的九十几两银子给了他，才买回这个东西来，而今幸得平安无事。就是我这一项银子，也是为朋友上一时激于意气，难道就要你还？但不得不告诉你一遍。明日叫人到我那里把箱子拿来，或是劈开了，或是竟烧化了，不可再留着惹事”！蘧公子那真的是感激万分，“忙取一把椅子，放在中间，把马二先生捺了坐下，倒身拜了四拜”。又跑去跟老婆说了这事，说道：“象这样的才是斯文骨肉朋友，有意气！有肝胆！相与了这样正人君子，也不在了！象我娄家表叔结交了多少人，一个个出乖露丑，若听见这样话，岂不羞死！”鲁小姐也着实感激，备饭留马二先生吃过，叫人跟去将箱子取来毁了。看上去两口子倒是知道感恩的人，可是，等一下，马二先生给你们垫的银子呢？那九十二两银子呢？马二先生是说了，不用你们还，你们就真的不还啦？当初婚礼时，诸多暗示两人三观不合，可是相处得久了，真的是很有夫妻相了。
第二天，马二先生来辞行，说是这里的参考书编完了，要回杭州去了。蘧公子还想邀请马二先生在自己家多住几天，马二先生还是诚恳的拒绝了：“你此时还不是养客的时候。况且杭州各书店里等着我选考卷，还有些未了的事，没奈何只得要去。”然后又诚恳的邀请：“倒是先生得闲来西湖上走走，那西湖山光水色，颇可以添文思。”蘧公子十分感动，次日，封了二两银子，备了些熏肉小莱，亲自到文海楼来送行，还要了两部新选的墨卷回去。终究如马二先生说的那样，那九十二两银子，蘧公子是不会还的。罗曼罗兰说过：“世上只有一种英雄主义，那就是认清生活的真相后，依然热爱生活。”马二先生也差不多，能认清朋友的缺点，但依旧肯为朋友付出。是真的大有豪侠之气的。
蘧公子的故事到此为止，读者一路看来，看着他从当时那个慷慨赠送落难王太守银子的潇洒少年，一路成长为被人公认为吝啬鬼的油腻中年，曾经的少年，终究变成了自己当初最讨厌的样子。真的是叫人感慨呐。
马二先生回到了杭州，前面在嘉兴白忙了一阵，赚的钱全部做了善事，结果自己手头紧了，但是一时也找不到编参考书的工作，不过马二先生心态很好，暂时找不到工作就找不到吧，干脆去西湖逛逛吧。于是就有了《儒林外史》中一个有名的桥段：马二先生游西湖。
关于西湖的风景，那真是大大有名，古往今来，也有无数诗词啊文章啊，给我们展示了不同的人的视角中的西湖美景，比如白香山呀，苏东坡啊。不过这次我们从马二先生的视角来看一看，看看他眼中的西湖是怎么样的。
马二先生独自一人，带了几个钱就去逛西湖了。首先是步出钱塘门，在茶亭里吃了几碗茶，到西湖沿上牌楼跟前坐下。坐下来看到啥风景呢，“见那一船一船乡下妇女来烧香的，都梳着挑鬓头，也有穿蓝的，也有穿青绿衣裳的，年纪小的都穿些红绸单裙子。也有模样生的好些的，都是一个大团白脸，两个大高颧骨；也有许多疤、麻、疥、癞的”。呃，感情看了一遍姑娘，看就看吧，成年单身狗嘛，可以理解，然而“马二先生看了一遍，不在意里”，这就有些过分了啊，你连姑娘脸上雀斑都看得一清二楚了，还不在意里？看完了姑娘，那再看看风景吧，但是马二先生看到的是更有吸引力的东西，“望着湖沿上接连着几个酒店，挂着透肥的羊肉，柜合上盘子里盛着滚热的蹄子、海参、糟鸭、鲜鱼，锅里煮着馄饨，蒸笼上蒸着极大的馒头”。东西是好，唯一缺点就是马二先生没钱，吃不起。只得在边上一个小面馆吃了碗面，感觉不饱，又在旁边一间茶室喝了杯茶，买了几个钱处片吃。什么是处片，处片的全称是处州笋片，处州那正是马二先生家乡，吃不起大鱼大肉，只得吃点家乡小零食解解馋了，好像还是蛮可爱的。
那吃饱喝足，就该看风景了吧，没有，马二先生还是在看妹子，“看见西湖沿上柳阴下系着两只船，那船上女客在那里换衣裳，一个脱去元色外套，换了一件水田披风；一个脱去天青外套，换了一件玉色绣的八团衣服；一个中年的脱去宝蓝缎衫，换了一件天青缎二色金的绣衫”。这次看的是人家换衣服，而且这次看的还是大家闺秀，“这三位女客，一位跟前一个丫鬟，手持黑纱团香扇替他遮着日头，缓步上岸，那头上珍珠的白光，直射多远，裙上环佩丁了当当的响”。“马二先生低着头走了过去，不曾仰视”。但是一开始是远远的看，现在怎么在边上了呢，是不是情不自禁被吸引过去了呢？
其实吧，古人云：食色性也。马二先生的行为也挺正常的，一个喜欢吃肉的成年男子，食欲和性欲肯定是难以拒绝的诱惑嘛。但是呢，在很多懂得美欣赏美的人眼里，西湖的美景是足以和人本能的欲望相拮抗的，比如苏东坡就说了：“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嘛。而马二先生呢，一天到晚研究高考作文，还是题材限定的死死的高考作文，脑袋确实僵化得一塌糊涂，对于如何欣赏美这一块，那是根本啥都不知道了。所以，西湖的美景，对他来说，真的是连半个馒头都比不上。
马二先生继续前行，走了两里路，觉得“走也走不清，甚是可厌”。本想回家，遇着一个路人，就问前面有没有好景点啊？路人说了，前面就是净慈和雷锋，当然是好景点了。其实要按马二先生的品味来说，什么净慈寺啊，雷峰塔啊，什么济公啊白娘子啊，都是另一个次元的东西。但是这次，却来到了正对他胃口的地方了。就在前面半里地，马二先生看到了一座楼台，还有售票员，收了马二先生一个大钱才放他进去参观。进去一看不要紧，“里面是三间大楼，楼上供的是仁宗皇帝的御书”。对于马二先生这样的科举发烧友来说，但凡和皇权沾边的东西，那可真是顶级兴奋剂。只见他“慌忙整一整头巾，理一理宝蓝直裰，在靴桶内拿出一把扇子来当了笏板，恭恭敬敬朝着楼上，扬尘舞蹈，拜了五拜”。这一时刻，恐怕他脑海中正在模拟着自己有朝一日在金殿上殿试的场景吧。心情太激动了，所以拜毕起来，还需要定一定神。但是马二先生的肚子不争气，来煞风景了。“傍边有个花园，卖茶的人说是布政司房里的人在此请客，不好进去。那厨旁却在外面，那热汤汤的燕窝、海参，一碗碗在跟前捧过去”，马二先生于是又羡慕了一番。
吃不到燕窝、海参，就只好继续一路向前呗。来到了净慈寺，马二先生从山门傍边一个小门走了进去，进到第二道山门，里面就见“那些富贵人家的女客，成群逐队，里里外外，来往不绝”，原本对马二先生只是视觉上的刺激，没想到那些小姐姐们，“都穿的是锦绣衣服，风吹起来，身上的香一阵阵的扑人鼻子”。好嘛，视觉嗅觉双重刺激。马二先生这时候，做出了大概这辈子最胆大的行为：“身子又长，戴一顶高方中，一幅乌黑的脸，捵着个肚子，穿着一双厚底破靴，横着身子乱跑，只管在人窝子里撞。女人也不看他，他也不看女人。前前后后跑了一交”，这场景，是不是让我们有《西游记》中，四圣试禅心那个桥段，猪八戒撞天婚那种熟悉感。我们注意到，前面两次看小姐姐，马二先生还是很矜持的，就看看，或者低着头经过。这次，大概荷尔蒙已经分泌达到最高峰了，直接就在小姐姐堆里穿进穿出了，因为他转了一圈，又出来又出来坐在原来那茶亭内，就是为了那种莫名的心动去发了一回少年狂。情欲宣泄过了，食欲又上来了。“吃了一碗茶。柜上摆着许多碟子，橘饼、芝麻糖、粽子、烧饼、处片、黑枣、煮栗子。马二先生每样买了几个钱的，不论好歹，吃了一饱”。一天的流程就这么结束了。马二先生对蘧公子说西湖的风景有助文思，不过呢，我看他这一天除了宣泄身体本能的欲望，真要有啥有助文思的东西，恐怕就是对着宋朝皇帝的遗物拜了几拜的行为了吧。吴敬梓对科举制度误人的描写着实入木三分。文中似乎啥都没说，但似乎又全部都说到了。
马二先生跑累了，休息了一天，又跑去吴山继续游玩了。大概前面那次聊发少年狂宣泄了不少欲望，这次马二先生倒是没看小姐姐了，所以这次马二先生倒是细细注意起了路边的环境来，比如在伍子胥庙里细细看了里面的匾额。然后又来到一个花园，看到一帮人在扶乩请仙。马二先生来了兴趣，想道：“这是他们请仙判断功名大事，我也进去问一问。”于是就站在边上看，结果听着觉得不对劲，一个问道：“可是李清照？”又一个问道：“可是苏若兰？”又一个拍手道：“原来是朱淑贞！”马二先生道：“这些甚么人？料想不是管功名的了，我不如去罢。”要说不知道苏若兰和朱淑贞，那倒也算了，不过不认识李清照，那就有点那啥了，可是想想前面范进那帮子人，连刘伯温和苏东坡都不知道，也不算什么大事是吧，科举爱好人士大概都这样吧。
马二先生继续前行，吴山广场那边现在就是个有名的夜市，美食街，在那时也已经是个热闹的商业街了，马二先生还在这里的书店看到了自己编的《三科程墨持运》，心里很高兴，问老板：“这书可还行？”结果老板来了句，：“墨卷只行得一时，那里比得古书。”让马二先生的欣喜心情受到了打击。
前面说过，这次马二先生倒是欣赏起了风景，我们终于从马二先生的视角看到了西湖美景，比如“江上无风，水平如镜，过江的船，船上有轿子，都看得明白。再走上些，右边又看得见西湖，雷峰一带、湖心亭都望见，那西湖里打鱼船，一个一个如小鸭子浮在水面”。让人心旷神怡，再登高一点，更壮观了，“两边一望，一边是江，一边是湖，又有那山色一转围着，又遥见隔江的山，高高低低，忽隐忽现”。马二先生大概也想吟两句诗，结果憋了半天，来了句：“真乃'载华岳而下重，振河海而不泄，万物载焉’！”这句话出自四书里的《中庸》，这也是马二先生肚里唯一能拿的出的墨水了。
这次马二先生少了身体欲望的困扰，专心游玩，还真给他发现了条神秘小路来。“走上一箭多路，只见左边一条小径，莽棒蔓草，两边拥塞。马二先生照着这条路走去，见那玲珑怪石，千奇万伏。钻进一个石隙，见石壁上多少名人题咏”。不过马二先生也不喜欢这种东西，继续穿过一座小石桥，照着那极窄的石磴走上去，又经过一座大庙，又走过一座石桥，虽然路不好走，马二先生还是攀藤附葛，走过桥去。结果来到个小小的祠字，上有匾额，写着“丁仙之祠”。马二先生走进去，看见中间塑一个仙人，左边一个仙鹤，右边竖着一座二十个字的碑。这个丁仙吧，叫做丁令威，是辽东人，有化成仙鹤的传说，所以有辽东鹤这个典故。不过马二先生大概不会对这个感兴趣，他感兴趣的是面前放着的求签的签筒，心里思量：“我困在此处，何不求个签，问问吉凶？”正要去求呢，就听到背后有人说：”若要发财，何不问我？”马二先生回头一看，哇，遇到高人了，为什么这么说呢，人家这打扮就不一般呀。“见祠门口立着一个人，身长八尺，头戴方中，身穿茧绸直裰，左手自理着腰里丝绦，右手拄着龙头拐杖，一部大白须直垂过脐”。凭这卖相，就是妥妥的老神仙嘛。要想知道马二先生遇到的到底是谁，我们下回再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