趿拉着拖鞋，下楼扔垃圾。穿着蓝色长袖衬衣，扣子绑得紧紧，不放过一粒，依然阻挡不住北京秋夜丝丝袭人的凉意。北京的秋，来得迅疾，令人猝不及防。白露那天，凌晨三点的时分，一只脚踝有纤细而猛烈的痛感，忙坐起身按揉，好一阵才缓过来。
抬头看夜空，稀稀落落的几点明星，没有月。浩瀚深沉的天宇，两颗星彼此辉映是多么千载难逢的事情。遇见彼此的时候，原来时隔千万光年。
很久一段时间没有抽烟，至于确切多久，自己也没有概念，只是忘记。断断续续地抽了两根，并不曾获得慰藉，只是在做一件事情。像《小王子》里那个自己将自己陷入意识的迷宫与漩涡的酒鬼——未尝不是现代人的一种生活状态。哲学家酒鬼、绝佳伴侣狐狸、利己主义者蛇、公主病玫瑰，当然还有小王子。人生参差起伏，我们总会与他们狭路相逢。这是这本薄薄小书常读常新、愈读愈深的魅力之所在。《小王子》苦心孤诣、密密麻麻地设计了许多有关生命的隐喻，但正像Call Me By Your Name这本书当中，安德烈·艾席蒙写到的——我倾向于一种信念，那就是，生活有时足够仁慈，能够给予我们有效的隐喻来帮助我们看清自己是谁，渴望什么，又要去往何方。可是隐喻是一回事，生活又是另一回事。这或许正解释了那句话——我们听过无数道理，却依然活不好这一生。
想起某个午后，F问我，你说人为什么抽烟？我一时不知如何回应，只是看着窗外的钢筋水泥城市，怔忪。
现在想起来，当时的我可以反问，那你说人为什么恋爱？
然后她会缄默，搜索枯肠，最后发现，这是一件并非能够条分缕析的事情。
下楼，并不仅仅是为着扔垃圾，或者抽烟，只是有一刻忽然感到饥饿，虽然傍晚在朋友工作的餐厅吃了蛋炒饭，喝了一碗枸杞汤圆，然而依然扛不住流年转换。一直都提防成为一个欲望太过丰盛饱满的人。觉得那种贪婪是一种顽疾，会让人奋不顾身，灰飞烟灭，更会让人失控而堕落。
比如一道菜，十分爱，却再多也不点第二份；比如一个人，再想念，也不会无所顾忌地坦白。像电影《布拉格之恋》里Daniel Day-Lewis扮演的Thomas，不会准许自己清晨在一个人的床上醒来——没有女人可以与之过夜。一如许多人并不排斥与人交欢，但戒备接吻——因为那是一个含爱浓度太高的行为。这种禁忌，源于内心强烈的自我保护。时时刻刻提醒自己，这不过只是一段露水姻缘，来则来矣，即便失去，也不足挂齿。节制，是希望自己不会心怀过高期待，不会执着，不会失望，不会麻木。但有时候，人会失控，人会破防，就像Thomas遇到Teresa，因为我们其实一直都在默默等待，等待为一个人卸下盔甲，等待一个人像一束光般到来。你不知道这个人何时才会降临，只是一路来来往往跌跌撞撞，看过眼云烟，看起伏幻灭。下楼，并不仅仅是因为饥饿，也许还因为渴望给一个人打电话的缘故。全因为彼时在读庆山的书，与Z分享了书中一段喜欢的话。「当我们遇见，应找到一处地方，看花、喝茶、并肩坐着，说些絮絮叨叨温柔而轻声的话。不知不觉，岁月翻过一页。我们相认自己的同类，跟随他们。这种相认也并不局限于人。一座古老的桥，月光下盛开的花，隐隐雨声，四行诗，两盏茶……有些人与事物的呈现，带来和谐及宁静。人与人之间，开端于相认。」因为我们都曾喜欢过这个充满灵性，灵魂里有许多矛盾和疏离的女作家，那时候她还以安妮宝贝闻名。
我们偶尔一起谈论她，却始终词不达意。因为各自青春里与她的交集，深重而细腻，言语难以捕捉（如果Z知道，后来我与安妮宝贝的《八月未央》会有更多更深的交集，是否会为我莞尔一笑）。
只是岁月的嬗变，我们不约而同地与她渐行渐远。如今的她，已经是庆山。也许是性情与阅历的沉淀，觉得她的一些文字与观念已经不合时宜。然而前几天，在前门的Pageone，当我与它相遇，依旧忍不住从高高的书柜上将它取下来。
读她，便想到Z，想到曾经一起在微雨的上午，去市中心，下天桥的时候，他摔了一大跤，十分狼狈，一生难忘，他摔跤的地方不远，盛放着一树粉色海棠花。
后来，Z去了埃及做汉语教师，前段时间回国，我装作不经意笑问，是不是有带撒哈拉的沙（那是三毛的想念的产物），Z说当然。想知道Z的近况。Z说父母刚睡下，所以不方便接电话。我说没关系。
我忌讳的，是两个曾经推心置腹的人，会渐行渐远，虽然对于大多数人来说，这是难以幸免的宿命。
人生的迢遥无常，许多时候，身不由己，当然更多时候，所谓身不由己，也不过是自我开脱的借口。那一刻，也许是感到寂寞。你知道饥饿，常常是和寂寞十分酷肖的一种状态。饥饿，是胃的空虚，有食物来填充；寂寞，是因为心灵的空虚，需要一些温暖来慰藉。
寻找食物，是简单的事情，只要不是身无分文；寻找温暖，是相对复杂的事情，却也并非难如登天，只要拥有一颗真心。
真心会遇到真心，美会遇到美，这是最近在读的一本小说里的话。
当食欲渐渐得到满足，寂寞也就不显得那么狰狞，像是一种补偿。
在麦当劳吃鸡排，喝热牛奶，坐到接近打烊，才起身离开。回去的时候，又经过那个路口，曾遇到一个将车无序停放的男人，坐在那里，嚎啕大哭，不知道因为什么缘故，也无须去了解，成年人的世界里的深渊，多的是不能被人分担，却又大同小异的晦暗。
那一刻，心里自然生出一丝防备，却也有怜悯。想起曾经的自己，也想起你。
你是不是也曾在应酬之后，醉得酩酊，是不是也有人送你回家，或者酒店，是不是有人替你倒一杯热水，默默地护你周全。
那一刻，还想到宫崎骏的动漫电影《千与千寻》中的无脸男，肆无忌惮地吃，最后肆无忌惮地呕吐。他可以沉默温驯，憨态可掬一如骑士，却也可以狂暴凶残，丑陋恶毒一如魔王——那也是一个充满悲剧色彩的角色。
原谅我不合时宜的联想，仿佛刻意制造幽默。那绝非我的心愿。那个男人对我说，北京的秋短暂得很，只有几周的时间。
一转眼就过去，一如我们曾有过的，纷纭心事，一转眼就过去。
希望你有衣裳可以阻挡四面楚歌的凉意，希望你心里有一个，可以时时想念，最好能够陪伴在身边的人。
或许某一天，我会想起你，像在汪洋书海定格一本书，那种熟悉、清净、简约、纯粹；或许某一天，我会想念你，像为一部老电影怀旧，那种忧郁、恬淡、沧桑、安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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