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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夜得卿秋兰赋,碎剪金英填作词

 童海德堡 2022-09-18 发布于北京


冷落西风吹不去,袖中犹有暗香度

写这篇文章,是为了答谢一位朋友的赠书。
拉丁文翻译家顾枝鹰老师,近日将他新译的西塞罗著作《图斯库路姆论辩集》赠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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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本书学生时代我曾接触过外文版,知道是古罗马哲学家西塞罗人生低谷时的创作,所以收到书时很吃惊——我当然不敢自比先贤,但巧了,这几天冷落的心情,大约倒也契合。
老实说,大学毕业于以后,有快十年没读过这么学术的书了(我是说,一页书稿有半页以上都是注释这种),但翻开书之后,依然会觉得很喟叹。因为书标题的这个拗口的名字“图斯库路姆”恰恰是我当初给自己起名叫“海边的西塞罗”的原因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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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斯库路姆是一个距离罗马城20多公里外的一个滨海小镇,这里在罗马共和国早期就获得了罗马特权——罗马虽然在后世被成为“帝国”,但实际上保留了大量古希腊城邦制的影子,每个城邦、村镇的居民获得的公民权是并不一样的。所以你可以把这里理解为一块居民有罗马公民权的飞地。但这里又远离罗马城,所以带点私人领域的味道,西塞罗在这里建立了一座庄园,每当他在罗马遭遇挫败和打击时,就会退回这座海边的庄园养伤。
《图斯库路姆论辩集》就是西塞罗在公元前45年最后一次回到庄园时整理出来的,然后第二年凯撒遇刺,第三年西塞罗自己也被安东尼的追兵杀死在庄园里,然后罗马共和国经历了数年的动荡和血雨腥风,等到屋大维化国为家、再次“扫清海内”时,罗马和整个地中海古典世界却早已换了人间——重新站起来的那个国家,虽然还叫“SPQR”,却将被后世称为“罗马帝国”而非“罗马共和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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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图斯库路姆辩论集》在西方古典学上又非常特殊的地位,它是古典世界在山雨欲来风满楼、行将消亡之前,为自己做的最后一次苏格拉底式的反思与总结——或者也许,说是遗书也不为过。
当然,大学时初接触该作时,我并不懂这些。当时我只是觉得很奇怪,为什么西塞罗在该作中每一段辩论时,一定要念咒般的重复一下“在图斯库路姆”如何如何,以至于给所有读过该作的人都留下了极深的印象?
现在想来,西塞罗这样啰嗦这个地名的原因可能有两层。
第一是当时罗马的公共舆论环境已经非常严峻和撕裂了,共和派与凯撒派的剑拔弩张达到了一个峰值。有些话在属于公共领域的罗马城、元老院里说,和在图斯库路姆这个西塞罗自己滨海庄园里说,味道完全不一样。谨慎而圆滑的西塞罗这样强调,也许是为了避祸。
另一个理由,可能是西塞罗确实非常爱他的这座家园,据说他在自己的庄园里开了两个私人讲习所,一个叫做阿卡德米、另一个叫做吕克昂——是的,它们分别是柏拉图学园和亚里士多德学园的所在地名称。
也就是说,西塞罗是有野心将他的那座海边庄园打造成一个不亚于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曾创造过的哲学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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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此,西塞罗不惜不厌其烦的在自己的论集中给自己的学府“打广告引流”。
但是,如我们最终所看到的,西塞罗失败了。图斯库路姆最终远不如阿卡德米或吕克昂那么闻名遐迩。
西塞罗为什么失败?茨威格的《人类群星闪烁时》的终章,就叫《西塞罗之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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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照茨威格的总结,西塞罗的失败在于他对公共事务和学术两头都沾的那种不甘心——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之所以创办自己的哲学园能够成功,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是他们曾目睹耳闻过其师父(师祖)苏格拉底的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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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格拉底之死给了后世希腊学者们一个重重的警告:在当时已经日渐魔怔的希腊,哲学家跑到公开场合去拉住他人乱问、公开讨论公共事务是吃力不讨好,且有掉脑袋的风险的。于是柏拉图和苏格拉底都毅然决然的选择了远离城邦,老老实实的退回到自己的学园里做学问。成天讨论些理想国啊、形而上的东西,最终将有价值的东西传之于后人。
但这个觉悟,西塞罗却是没有的,西塞罗这个人的天真(或者说可爱)之处,就是他始终既想研究希腊式的哲学,又像所有罗马古典时代的共和精英们一样,想在公共事务上发表一一下自己的见解——既写《论法律》又在西西里当律师,接民告官的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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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以古典共和制公民的视角看来,这样即学术又热心公共事务的知识分子是典范,是很难得的。但到了西塞罗身处的那个山雨欲来的乱世前夜,他这种十处敲锣九处有他的个性,就太扎眼也太作死了。
你看写《图斯库路姆论辩集》前后,他这种性格就体现的非常明显——公元前49年,凯撒大帝渡过卢比孔河,回师控制了罗马,公元前46年攻灭庞培余党混一罗马。西塞罗一看自己没空间了,就恳求凯撒放他一马,让他退出罗马回到图斯库路姆宣布专心搞学术,写他的论辩集。凯撒倒是宽容的应允了。
但到了公元前44年,凯撒突然遇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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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停了,雨住了,西塞罗又觉得他行了,再次跑到罗马城去叨逼叨,重新试图参与公共事务,企图唤醒罗马人对共和传统的向往。
可是西塞罗始终没想明白,他脑中纸面上推演出的那种理想,是与罗马的现实南辕北辙的,被贫困所折磨的罗马平民百姓并不稀罕他那一套,也无心回忆古罗马人那独立自由的德行。凯撒的出现,不是偶然,而是罗马历史演进的必然结果,他的猝然退场,并不意味着西塞罗的理想就一定能复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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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西塞罗的呼吁终归是无用的。而批判的武器,从来难敌武器的批判。公元前43年,屋大维和安东尼重新联合,再次掌控罗马,这是西塞罗想再次退隐:我再回我那海边的图斯库路姆,继续搞我的论辩集和哲学园行不行呢?
不行了,没有凯撒雅量的安东尼没再给他这机会,直接派个百夫长去把他的舌头和手砍了下来,钉在元老院的门板上,以儆效尤了。
茨威格在《西塞罗之死》中开篇就说了一句很经典的话:“当一个智慧却不那么勇敢的人,看到强者迎面走来时,最明智的方式便是知趣的退到路的一边,恬不知耻的等待命运的转折,等待道路重新空出来的时刻。”
这话,其实就是西塞罗一生教训的总结——热心公共事务,试图捍卫罗马人的自由与公益,当然是一种美德。但在西塞罗的人生中,这种美德成为了阻碍他实现更大成就的绊脚石。《图斯库路姆论辩集》写到第五章就戛然而止了,人们永远无法知道身为古罗马最伟大思想者的西塞罗思想本应该达到什么高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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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塞罗死的的确勇敢,但却也可惜,我们这些后世读者,如茨威格说的一样,宁可他能“恬不知耻”的退到一边,苟且的在他海边的庄园里好好的研究学术,好好的写书。
早西塞罗几十年前的东方,也有位学者,比西塞罗惨得多,不仅没有图斯库路姆的庄园,还在关键部位挨了一刀,但他在给好朋友写信时,却如是吐露了心计:
“夫人情,莫不贪生恶死,念父母,顾妻子,激于义理者不然,乃有所不得已也。今仆不幸,早失父母,无兄弟之亲,独身孤立,少卿视仆于妻子何如哉?且勇者不必死节,怯夫慕义,何处不勉焉!仆虽怯懦,欲苟活,亦颇识去就之分矣,何至自沉溺缧绁之辱哉!且夫臧获婢妾,犹能引决,况仆之不得已乎?所以隐忍苟活,幽于粪土之中而不辞者,恨私心有所不尽,鄙陋没世,而文采不表于后也。”
是的,这个人叫司马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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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不成熟的理想主义者会为理想悲壮地死去,而一个成熟的理想主义者会为了理想苟且地活着。
同为大家,司马迁在前,西塞罗在后,但至少在这一点上,司马迁却远比西塞罗成熟——也不知是不是神秘的东方智慧使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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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新到的《图斯库路姆论辩集》,无意中想到了这些,权且作为随笔记下。老实说,《图斯库路姆论辩集》不是一本适合推荐给非专业普通读者朋友的书,因为热爱讨论公共事务的西塞罗哪怕在他所认为的纯哲学讨论中,还是添加了太多在当时看来很重要的时代要素。
然而,当千年的历史尘烟散去,那些在西塞罗看来非常重要,让他愤怒,让他忧心,让他着重讨论的时事都被淡忘了,于是他那些身为政治家的论述即便在专业的历史学生看来,仍显得如此晦涩。反而是他跳脱出时代、身为哲学家的那些思考,时至今日,依然闪烁着动人的光芒。
由此让人不由得更加扼腕叹息,西塞罗真的应该远离罗马、少问时事,留在图斯库路姆,留在海边,专心的散步、思考,写一点真正留得住的东西。
于是我又想起两年前给公众号起名时的那番纠结——我确实想过给公众号起名叫“图斯库路姆的西塞罗”,但干过媒体的我,知道这个名字实在太冷僻了,真这么起名怕是要凉透。于是改叫了“海边的西塞罗”——这一次,愿西塞罗能老实的呆在海边,好好做好他的思考,写好他的书。
再次感谢顾枝鹰老师赠我的《图斯库路姆辩论集》,中文学界终于填补这本重要典籍空白。历史学已经算是冷门,西方古代史又是历史学这个冷门中的冷门。拉丁文翻译又是西方古代史这个冷门中的冷门中的冷门。搞这项研究的学友我也接触过一些,感觉跟理论物理学者一样,普通人都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可是他们这些学者的研究是有莫大价值的,因为拉丁语里,藏着西方世界的文明之根。他们思维方式中那些最基石的东西,在古拉丁、古希腊的典籍中被奠定。
当年在学校里,我是个学渣,但写公众号以后我曾有过一个理想,我愿意做一座桥梁,为大家多品评一些真正有价值的历史书、历史学人,也算为公众史学做些助力。
本来想主号再做大一些,有更多的人读我的东西了,再来推动这件事的。现在主号休假了,我觉得在小号上做完这件事,倒也无妨。另外,许大家已久的罗马史、日本史、艺术史的这些坑总得填上——如此想来,以后要写的东西,倒也蛮多的。
那就重新开始吧,海风轻拂,愿我们谈古论哲、远离世事喧嚣、岁月久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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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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