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两天我不是去乡下了么,路过一处供销社旧址,很想仔细看看。周日组织家人三合乡半日游,就为了一探究竟。 三合乡是现在距离我们最近的乡了,因为保平乡已经完成城镇化了。 看房子之前,一切都是铺垫。为了抵达目的地,很多时候我们要修建一条道路,道路两旁再栽种上花草,有时甚至要搭建桥梁以便跨越河流。所以,我们经过大门紧闭的三合乡供销社旧址时并没有停车,而是直奔高老大农家院。农家院不是农家院,是乡村饭店。饭店在乡卫生院对面,乡政府旁边。三合乡卫生院是临街一排平房,看上去规模不小。“二舅”那个视频里说,二舅的腿残疾是卫生院的医生打针给打坏的,不知道是否是真的。不过听说现在卫生院医生也都是大学毕业生了,误诊的事应当也极少发生了。乡政府院子里,大片大片的菊花正在怒放。黄色灿烂,橙色热烈。过去粮食不够吃,人哪有心情和闲地大片种花?卫生院旁边的驴肉馆门可罗雀,使人误以为没在营业。十年前,流行吃三合乡小笨鸡炖粉条,城里人正好都刚刚买了小轿车,一窝蜂来吃鸡。现在,他们可能有了更多去处。高老大农家院门脸破败,胜在玉米面大饼子贴得好。经过春天那场疫情而存活下来,着实不易。同来的是巫森、含、我哥、小莎。含没有开学,在家上网课,所以可以陪着老母亲看风景,我把这种方式命名为尽孝。吃完小鸡炖粉条,我们来到供销社旧址,嘿,大门居然开着。好像是专门为我开的。是的,天空是为我专门擦亮的,太阳是专门为我升起的,连路边的柳树,也是专门为我变成夕阳中的新娘的。这么一想,顿觉文字有了生趣。供销社门前,一只是三合最繁华的主街。供销社的门脸当年不知有多气派。五十年前,三合公社十里八村的乡亲都视上供销社购物为重大活动。它还是孩子们向往的乐园和宝殿,也是结婚的新人建立家庭最重要的构件来源。我自小生长在城里,六岁时去长岭奶奶家小住,终日哭哭咧咧嚷着要去供销社。供销社是永久供销社,距离我奶奶家的庙上屯有近二十里地。我去过一次以后,就再也不能抵抗它对我的吸引力了。供销社里有各种各样的花布、本子、笔、洋蜡,还有好吃的,有蛋糕、麻花、牛舌饼、桃酥和水果糖。而我奶奶家里,上顿下顿玉米饼子、大碴粥和绿豆馅的豆包,我真是受够了。终于有一天,我奶奶和我老姑带我又去了一趟供销社,算是圆了我的梦。冬天的供销社里生着一个炉子,铁的炉筒子通向屋子外头。炉子里烧着木头,火苗子舔着炉盖子,劈啪作响。屋子里有几个本色细木头柱子支着檩子,玻璃柜台前挤满了人。要过年了,乡亲们从四面八方赶来采购年货。很多人一年才能来一次供销社,只有进过了供销社,才算见过了大世面。我老姑给我买了水果糖,一毛钱七块。又和我奶奶商量,给我买了一块天蓝色底子上散满粉红色杏花的纯棉衣料,一块天蓝色灯芯绒鞋料。我嫌花案土气,最后让我母亲给我做了棉袄面。供销社里的售货员特别神气,在凭票供应的六七十年代,可不是谁都能当上的。路上,我先生巫森告诉含,他大姑就是一个供销社布匹专柜的售货员。供销社每个月点一次货。每次点货时,大家都发现布匹会缩水。短斤少两不多时,主任也就那么糊弄过去了。布匹少得太多大幅缩水时,没办法,布匹组的四个人只好均摊,每人从工资里拿出一部分钱顶账补齐。至于到底是谁偷了布,虽然那年月没有摄像头,大家也都心知肚明。抓不到现行,或者说不好意思抓现行,只能不说破而已。因为小姚的弟弟会穿着和供销社丢的一模一样的布料做的裤子在场院上走来走去,小姚妈妈的棉袄里子,那个花布谁认不出来啊?她肯定是乘同组人上茅楼时,偷偷把提前算计好的布剪下来,缠到腰上带回家的。因为下班时,她的腰身有时会变粗。别人又不能搜她的身,没法翻她的衣服,只能任她在眼皮子底下偷。后来,偷布的小姚嫁给了公社书记的儿子,调进了城里商店。而本分守己不偷奸耍滑的同组人,一辈子生活在乡下,并没有得到更好的回报。现在,小姚早已成了老姚,住在北京住在别墅里,给儿子带娃呢。三合供销社至少存在五十年了。过去它有多辉煌,今日它就有多落魄。三角形的门楼上,有一个红色五角星浮雕。当年这个五角星不知亮瞎了多少人的眼。门楣上,雕了一些粗糙的花纹。从门到窗户,油漆有至少三种颜色,几乎没有一块完好的玻璃。缺玻璃的地方,补上去的板子五花八门,千奇百怪。经历五十多年风雨,供销社快变成废墟了。室内空空如也,一片荒凉。天蓬板子脱落,有如缺齿少牙人的大嘴,一切触目惊心。白石灰墙斑斑驳驳,贴近地面处露出红砖。五十年前,红砖在乡下也不多见,老乡都住在土房里。那些摆满商品吸引无数人眼球的木框玻璃柜台不知哪里去了,一脸傲气对人爱理不理的售货员也不知今在何方,只留给人无限唏嘘,万般感慨。跟孩子们说起这些,他们哪里听得懂。他们会觉得真的是在讲上个世纪的故事。今天的他们不仅不需要上门抢购然后肩挑背扛,只要动动手指,想要的一切货物就来了。除了孙悟空不能快递来,其余什么都可以送货上门,要啥有啥。离开时,见街对面各种小店林立,知道乡亲们生活也是今非昔比,不禁为今天物质的极大丰富而庆幸。我们五个人点了四个菜,两样主食,却吃了一半还不到。 这些菜,我们小时候只有过年过节才能吃上。现在呢,咳,吃不动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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