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子夜歌》。 在一千多年前的江东，连豪门贵族家的鬼魂也会在夜半之时唱起那些哀怨缠绵的歌谣。 时至今日，我们早已不能知晓这四十二首乐府里，究竟是哪一曲让阴阳相隔的鬼魂为之感动。也不能明白，那叫做子夜的女子，歌咏着“声过哀苦”的音符，写下哪一首五言四句的诗句——是“落日出门前，瞻瞩见子度。冶容多姿鬓，芳香已盈路”的美好初见？还是“宿昔不梳头，丝发披两肩。婉伸郎膝上，何处不可怜”的旖旎厮守？ 美丽多情又有才情的女子子夜也经历过与情人的离散吗？她“头乱不敢理，粉拂生黄衣”，女为悦己者容，没有了那个“始欲识郎时，两心望如一”的人，她精心打扮给谁看呢？ 她写春蚕，写芙蓉，写青丝，写流水，写明月，写秋风……写夜长不寐的更鼓，写肝肠寸断的苦痛。她一遍遍歌咏着“莲子”，那委婉的“双关”里，“明灯照空局，悠然未有期。”  也许这些圆盈若明珠的句子都是她无处安放，无处寄托的相思，都是她美丽的生命里呕出的心血。也许，她只是在千年以前，“理丝入残机，何悟不成匹”时，创作了今天我们早已不能得见的《子夜歌》，她的心声早已消散在魏晋风流的时代，现在我们为之诵读，为之感动的，冠以她的名字的歌曲，皆是后人为情所困的华彩的词章。 歌谣数百种，子夜最可怜。 慷慨吐清音，明转出天然。 丝竹发歌响，假器扬清音。 不知歌谣妙，声势出口心。 ——陆龟蒙《大子夜歌二首》 这世间，一切景语皆情语。 吴地的娟秀美丽的女子，她们用碧楼，绮罗，美人，轻扇，春风，秋光……这些种种唯美意象歌唱着她们热烈纯真的爱情，她们分出春夏秋冬，与春花秋月，凉风冬雪一起歌颂人类的儿女情长。她们始于“子夜”，吴侬软语的不歇传唱里，无数的才子佳人续写了新的篇章。 春林花多媚，春鸟意多哀。 春风复多情，吹我罗裳开。 ——佚名《子夜四时歌》  要怎样的江南，怎样温软秀丽的山水，才能养育出一个这样灵动活泼，在春风中荡漾的美人。这些五言四句明明非常简单，那些景色意象明明那么司空见惯，可是它们生动优美地组合在一起，配合着那些缠绵悱恻遥远的曲调，就令人觉得，世间再没有什么温柔的情话，可以与之比拟。 朝登凉台上，夕宿兰池里。 乘月采芙蓉，夜夜得莲子。 ——佚名《子夜四时歌》 “乘月采芙蓉”，只此一句，你便可以放飞自己所有的想象，那是最古典，最唯美，最东方的景语与情语。 仰头看桐树，桐花特可怜。 愿天无霜雪，梧子结千年。 ——佚名《子夜四时歌》 我永远不说我爱你，但我永远在祈祷，这天永无冰冷的霜雪，我和你永结百年之好。 渊冰厚三尺，素雪覆千里。 我心如松柏，君情复何似？ ——佚名《子夜四时歌》 深潭里的水结了三尺厚的寒冰，茫茫的大雪覆盖了千里大地，如此寒冷，如此摧折，我对你的心仍然像那苍翠的松柏，那么你呢，郎君你的心呢，又像是什么？ 《子夜四时歌》，七十五首歌谣，春歌二十首，夏歌二十首，秋歌十八首，冬歌十七首。是细腻，是缠绵，是大胆，是率真，是女子忠贞的爱情，是女子无望的相思，是女子“玄鬓白发生”的追忆。 不知道这一生，是否可以用这一首小诗当作终结。 人传欢负情，我自未尝见。 三更开门去，始知子夜变。 ——陆龟蒙《子夜变歌》 岁月如滔滔的流水，那是多么残酷的东西。它淘尽女子的红颜，只留下她们用青春和爱情写下的诗句，诉说相思不灭。 诗仙有一组《子夜吴歌》，我独爱里面的《秋歌》。 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 秋风吹不尽，总是玉关情。 何日平胡虏，良人罢远征。 ——李白《子夜吴歌》 “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 当你安静下来，沉入那片千年之前的秋月，在那片浩瀚的月色中，耳听千家万户传来的捣衣之声，总会有深沉的感慨和悠远的思绪袭上心头来。我没有经历过战争，没有经历过亲人戍边这样残酷的离别，但诗仙笔下的秋风，总是从长安直至玉门关，从大唐直至今日，带给我一个普通妇人无以言说的爱和相思。 许多的时候，我们无法给予一首诗歌最准确的解释。一千个人心中，有一千个哈姆雷特。但某些时候，我们确信，自己能够与那些优美简短的诗句中描述出来的场景和人物共鸣。 诸如此刻，一千多年以后，明净高朗的夜晚，我燃灯读《子夜歌》。我也吹灭灯火，在清明月色下，遥敬诗仙一杯浊酒，唱一首久远的歌。 作者：月下婵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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