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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汝航:消失的记忆,八旬翁眼中的老重庆(5)

 故人旧事2020 2022-09-20 发布于重庆

上篇  抗战前后

       4、打玩友与闹年鼓

朝天门的张三爷,习得好,从不抽烟,鸦片烟不抽,还不准手下的兄弟伙抽,更不准贩卖。他常说,抽鸦片可以抽得家破人亡,不管多大的家当,都可以抽进烟芦壶里去,莫说鸦片,他连香烟也不抽。平时身上揣包“三炮台”,也是用来待客的。干酒曲酒都不沾口,逢年过节最多喝点自酿的窑酒。不打牌,什么赌都不挨,单双、牌九、掷色子,连麻将卜克都不来,还不准家人上牌桌。后来为了应酬,可以让家眷们打点小麻将和川牌,自己反正不打,并且要求子女不打,我们小时候连看都不准去看。今天全国山河一片麻,我家就是不打麻将,算来也是家传,非常少见了。他教育我们,鸦片烟抽不得,出了败家当,还会伤身体,壮汉都会抽成个痨病壳壳,丧失人的意志;喝酒要发疯、失性。酒疯子的情景我祖父就是个活例子,儿孙们不能学。打牌输点钱是小事,耽搁时间迷恋成瘾是大事,什么事都做不成。这种家风很受街坊邻里的敬重。

不过,张三爷难道就没有自己的爱好吗?有还是有的,那就是打玩友。玩友就是川戏的票友,打玩友呢,就是票友们不上台的清唱,所以又叫围鼓。他认为只要叫戏锣鼓一响,什么烦恼、什么忧愁、什么整人害人的心思、什么升官发财的欲望都没有了,随着锣鼓声响上了九天云外去了,到那时真如神仙般的快乐。
我家自制置办了川戏的全堂响器,大鼓、小鼓、钗钹、大锣、小锣、月琴、大小阮、胡琴、琵琶一应齐全,还有全套衣箱。平时与川戏名角来往,张得成、阳友鹤、周企何、吴小雷都是他的好朋友。川戏班子打烂仗时,没钱赠钱,没米送米,仗义张三爷在川戏界是很出名,甚至没有鸦片烟钱了,知道川戏演员的苦处,经常约米贩子在家里来打牌,叫需要鸦片钱的穷演员们守住桌子收头银,收够了拿去过瘾。
有了这种交情,经常得到名角指点,张三爷技艺有很大长进。拿手的“马房放奎”、“打虎收孝”、“斩法堂”、“斩雄信”,都是他的保留节目。有段时间,家里还聘请了一个玩友老师,专们教他川戏曲牌。这个老师是四川内江人,名叫邹月樵,解放后才知他是地下党员,后来在西南总工会当科长。父亲对川戏的痴迷简直达到了走火入魔的地步,每每独自在茶水间坐时,他的手都不得空,默念鼓锣牌,“哒哒来,哒哒状,冲来吃,来吃……”,高兴时烦恼时都要呻吟几句,此种情状,用今天的话来说,就是个超级川戏粉丝。
每逢初一十五,我家院子门口摆好八仙桌,点燃煤气灯、桌围椅搭、花瓶帽筒、瓜子、糖果、酽沱茶布置得整齐全当。袍哥里的玩友兄弟都会齐了,扯起喉咙唱,使起劲头打,嘭嘭砰砰,把围鼓敲打起来。看热闹的人围过来,里三层外三层,把街都压断了。码头上的下力人手头不宽裕,哪有钱进戏园子,都跑过来过干瘾。唱得来两句的,不分贫富贵贱能者上场,也做到了与民同乐。整累了整饿了,张三爷还要请宵夜,鸡蛋挂面够饱,干老二尽醉。袍哥们街坊们何乐而不为,我爸爸花点小钱,买来了自己的快乐和满足。找他办事的人常瞄准这个时候,几乎总是有求必应。
这种欢乐的场面一直持续到“九二”火灾前。
家里有了这样个超级戏迷,我们也深受影响,我七八岁时就会背十几首川戏曲牌,围鼓的响器我也可熟练地使用好几种,川剧的折子戏我还可以唱好几出。解放后参加革命工作,机关晚会常欢迎我露几手。就连我两个姐姐,从讨厌这种热闹的聚会到喜欢上川戏,成了戏迷的全过程,也是这门前围鼓教育培养出来的。就在这川戏的高昂歌声和锣鼓声丝弦声中,我度过自己的童年和少年时代。
灾荒年我到成都岳母家探亲,我姨姐是川剧实验学校的校医。一次在学校校园内见到杨友鹤老师,他见到我“呵”地一声:“那不是张大老少嘛?在这里碰见你了!”我姨姐惊奇地问:“你怎么认得我们校长呢?”杨老师深情地回答:“旧社会我们艺人穷困,三哥接济我们好多呵,吃不起饭。赠送米油;烧不起烟,跟我们团场场合收头钱。那仁义呵,少有呵!”他高矮要请我们去吃饭,“我办招待,陈医生请伯母全家一起来,明天在姑姑宴杀一顿。”盛情难却,我和岳母一家应邀前往,道谢了杨老师。它乡故人相会,果真是相交前人,照顾后人,杨老师那人品真高尚啊!
这些后话不提了,我这个“小玩友”虽没有进过科班,也算是个“幼儿学”。那时重庆还兴打闹年鼓,这是重庆半截大人过新年的文娱活动。闹年鼓的形式主要有两种,一种是关起门来打,参加的人大多是铺子里的徒弟娃儿,记得锣鼓牌子少,技艺不高,因受老板张三爸的影响,自娱自乐,老板从不干涉。另一种是街上的袍哥子弟,结帮成伙,在街上打,由于牌子多,技艺较高,人多势众,还要到外码头去打。闹年鼓一般是从腊月初八打到正月十五,当中过年休息三天,初四又开锣再干。过完新年还余兴未了,断断续续打到清明前后,踏青,上野坟纳到通远门外去打。
闹年鼓的乐器简单些:一个盆鼓、大小锣、大小钹、大小马锣组成。青果鼓和盆鼓都需要一个人背起,鼓手在后面敲打。打锣的大锣,用根铁钩挂起,杆子插在腰上的背匣内,挂着够到腰际或胸前打。小锣提起打,马锣抛起打。有时鼓架子还用丝绸锦缎扎起泡花,五颜六色十分好看十分别致,曲牌有“小放牛”、“万年观”、“扑飞蛾”、“双巷子”、“陕梆子”、“放风筝”等,技艺高的还可以打川戏的锣鼓牌子,没有十几个牌子的本领是不敢上街的,更不敢与“外码头”“拼鼓”了。晚上牵藤杆火把照得通明,前呼后拥几十号人上路,在路途上遇见别的码头的锣鼓,友好的同打一个牌子,热火朝天的围一大堆人看各自的技艺,如果不友好的则各打各的牌子比拼一下。拼啥子呢?拼牌子:哪个牌子多;拼熟练:哪个手法高;拼气氛:哪个阵仗大;拼人缘:看哪个人堆堆大,听众多喝彩声多,只要人堆堆多观众多,打“亮”了就算赢。只要锣鼓正在响,一个牌子接一个牌子,人不散,而是愈围愈多,牵藤杆火把燃得火红,打闹年鼓的人就越起劲,一直要把对手压下去才过瘾。
我爸爸为我专门置备了一堂闹年鼓,以上这些活动鼓励我去干,不仅不干涉,有时一拨幺爸伙来约我,他总要递两个银元给我,并嘱咐袍哥幺爸“把叫花子护到,不要出去闹事,整完了到杨家面馆宵夜” 。
拼锣鼓的比赛常常将热闹与打架交织在一起,两拨闹年鼓碰到一起,打得来难解难分,胜负难决时,一方队伍人多,有人“扎起”,人多势众,就想把对方“取起”,故意挤过去攻击对方,锣鼓不打了就要打人,两边观众是各自的“粉丝”,挤过来打冷捶……常常喜剧变成悲剧,最后收场,还是袍哥码头出面,拿言语听上服收场,吃讲茶。
有一年,我们这队闹年鼓,打到过街楼,正遇上接圣街的锣鼓队,与陕西街的锣鼓队在比拼,两边各不相让,有一触即发的阵头,我们的锣鼓队插在中间隔开两队,本想息事宁人,当个和事佬,可谁知两边都不服输,反而准备动手,医治我们的队伍,好在正紧张时刻,一声吆吼,几十根牵藤杆火把倒了,有人叫“嘉陵码头贺家码头的“天棒”来了,张叫花儿在里头惹不得!”“那些都是吃钢条,屙铁砣砣的人,莫惹,息点气!”才解了我们的围。这次无聊的冲突,在锣鼓声中留下了温馨的回忆!
现而今,想起川剧玩友,想起少年时的闹年锣鼓,让人永远挂欠在心中。川剧已经“过时”了吗?为什么没有了观众,没有了“粉丝”,没有了执着的艺人,我想大致是缺乏有权威的提倡者,缺乏社会普遍的氛围。在重庆我想至少应该有川剧玩友的一席之地,不要把故乡的风尚,当成回不了家的记忆。我多么盼望着川剧的复苏,如果有一天川剧能像京剧、黄梅剧一样,能有个灿烂的春天,那该给重庆人带来多大的快乐。当然,这要靠人们作更多的努力,花更大的力气,才能使川剧与复兴传统的民间艺术,繁荣民族文化相适应。

(未完待续,敬请关注下期连载)

作者近照 

      作者简介:张汝航,重庆人,生于1931年。50年代中期毕业于西南师范学院中文系。毕业后,先后在重庆清华中学(重庆市第九中学)、重庆第三十七中学任教。晚年投入成人高校教学,桃李满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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