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作者：左左 01 2019年春天，我的婚礼结束后，爸爸将我和哥哥、妈妈召集到一起，郑重地说，他想离婚。 我们都被他的话搞懵了，不敢相信宠妻狂魔的爸爸，竟然要跟妈妈离婚。 妈妈更是无法接受，脸上闪过混杂着羞恼、难过、伤心的表情。 我问爸爸，为什么要离婚？ 爸爸说，没有特殊的原因，他就是觉得太累了。 好不容易盼着我和哥哥都成家，他想回老家，剩下的日子里为自己活，在父母身边尽孝。 我和哥哥商量后，一致认为爸爸可能是日子过得太顺遂，觉得腻歪了，想换种活法。 但是这么大年纪突然提离婚，太冲动了。 我问爸爸，能不能先别离婚？ 他想去哪儿都可以，想怎么过都行。先冷静一阵子，离婚的事以后再说。 爸爸摇头，很坚决地说，一定要离婚。 心高气傲的妈妈气坏了，朝爸爸大吼：“离就离！你当地球少了谁就转不动了？家里的财产都是我挣的，你别想带走一分一毫！” 爸爸垂着头不吭声。 一周后，爸爸揣着离婚证回了他的老家。 除了自由，他什么都没带走。 02 据说，当年是妈妈先追的爸爸。 爸爸是大学里的风云人物，因为他长得好，学习好，还多才多艺。 妈妈对他一见钟情，率先向他告白。 爸爸有些迟疑，因为他看得出妈妈的家境应该不错。 而他来自广东一个贫穷的小渔村，平日里要靠打零工挣生活费。 可妈妈就像一个小太阳，锲而不舍地围着他转，用热情驱散了他所有的犹豫。 毕业时见家长，爸爸才知道妈妈的家境好得超乎他的想象。 姥爷是那个偶尔出现在本地电视台里的企业家。 姥姥和姥爷不可能让妈妈远嫁广东，爸爸也舍不下家乡的父母，两人忍痛分手。 爸爸离开时，妈妈舍不得他，哭着追着火车跑。 爸爸也哭了，他在下一站下了车，奔向妈妈。 这一奔，他就再也没有回头。 03 1990年，爸爸妈妈结婚了。 姥爷提前给妈妈买了房子、车子。当然，都是妈妈的婚前财产。 爸爸毫无怨言。 妈妈进了姥爷的公司做事，爸爸则考进本地某设计院。 一年后哥哥出生，因为没人照顾他，爸爸只得辞职当奶爸，平日里接一些零散的设计工作在家做。 再后来有了我，爸爸更忙了。 给我换尿片冲奶粉、开家长会、接送我们上学放学、洗衣做饭、给我扎小辫子……这些都是爸爸的活儿。 妈妈总是忙，对于我和哥哥来说，妈妈的意义只在于时不时给我们塞点儿钱，让我们想买什么就买什么。 在我10岁那年，姥爷的身体每况愈下。 妈妈是长女，又有经商天分，姥爷便将公司交到她手上。 舅舅和小姨都在外地读书，姥姥的身体也不大好，照顾姥爷的任务便落在爸爸身上。 姥姥说，谁让他是咱家唯一的闲人呢？ 在姥爷的生命最后两年，他已经瘫痪在床，都是爸爸给他擦身喂饭、端屎倒尿。 爸爸经常连轴转，累得晚上觉都睡不好。因为长期给姥爷按摩翻身，爸爸得了腱鞘炎，有时候吃饭拿筷子都在手抖。 有次祭祖后聚餐，舅舅要抱姥爷上桌。 姥爷赶紧摇头推辞，说让刘磊（我爸爸）来，他做惯这活儿，力气大。你一边歇着去，可别把我摔着了。 舅舅和小姨听了这话，就心安理得地自顾自坐下吃饭喝茶。就连妈妈，也跟他们谈笑风生。 似乎伺候姥爷这活儿，就该爸爸做的。 爸爸坐在姥爷身旁给他盛汤夹菜，把鱼肉的刺挑干净，再一口一口喂到他嘴里。 当时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就觉得心里有些不舒服。 还是一个孩子的我，并不知道我这种不舒服，是为爸爸鸣不平。 04 我和哥哥的叛逆期，都曾跟妈妈吵得天崩地裂。 因为她从来不关心我们在想什么，她只想要我们无条件服从她的指令。 爸爸就是我们之间的调和剂。 他带我们兄妹俩去公司里看妈妈加班，带我们去贫困山区体验下田劳作的辛苦。 让我们看看那些没钱上学、吃不饱穿不暖的孩子是怎么度过每一天的。 他说，我们享受的一切，是妈妈拼命挣来的。妈妈其实很爱我们，只是方式不太对。 他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任务，他负责照料家庭，妈妈负责挣钱，我们兄妹俩负责健康成长。 每个人都应该做好自己的事，不要苛责别人。 有了爸爸的开解和陪伴，我们兄妹俩顺利度过叛逆期。 而爸爸对妈妈更是好得让身旁的人都交口称赞。 无论妈妈回家多晚，厨房里总有一盅温得刚刚好的汤等着她。 妈妈要洗澡，即使爸爸已经躺下了，他也会爬起来给妈妈拿干净衣服、放洗澡水。 妈妈生病时，爸爸衣不解带地照顾她。 同病房的病友说起他的细致和负责，无不竖起大拇指。 我们都想不通，曾经为了爱而义无反顾的爸爸，怎么就舍得抛下妈妈呢？ 05 2019年秋天，姥姥因为着凉感染肺炎而住院。 妈妈只能白天上班，晚上去医院陪夜照顾姥姥。 她常常被姥姥斥责眼里没活，总要等她指一枪才打一枪。 妈妈也觉得很委屈，她又没有照顾人的经验，能出个人头就不错了。 没几天，妈妈累得引发旧疾，自己也病倒了。 姥姥给舅舅打电话，舅舅不满地嘟囔着说，照顾老人这种事我姐夫最拿手啊，就冲着姐夫能出力照顾你，当初我姐也不该答应离婚嘛。 姥姥又找小姨，小姨说她也有一个大家庭要忙，走不开。 姥姥气得把她臭骂一顿。 小姨恼羞成怒地说，妈，你也理解理解我。我要上班，肯定不像我姐夫那种没固定工作的人有时间自由。 我要是丢掉工作去照顾你，等我老了就会像姐夫那样被光溜溜地扫地出门。 姥姥怔怔地说不出话来。 其实，姥姥一直都不太喜欢我爸爸，她总觉得爸爸高攀了妈妈，配不上她优秀的女儿。 一对夫妻感情再好，也不可能完全没有争执。 每次爸爸妈妈有矛盾，脾气火爆又护犊子的姥姥就跳出来训斥爸爸：房子车子都是我们家买的，你就一条光杆司令过来。 现在家里也是我闺女挣得多，你吃她的住她的，有什么资格在她面前耍威风？ 爸爸自然不会跟长辈呛声，只得偃旗息鼓。 姥姥总跟妈妈说，家里的财产都得捏在她手里，爸爸是凤凰男，剪了他的翅膀，他就翻不了天去。 如今想起这些往事，我只觉得心里难受无比。 曾经的我无法理解爸爸为什么每次跟妈妈争执后，都要坐在阳台抽烟。 如今我远嫁，才能真真切切体会到那种悲凉。 再火热的心，被一次次伤害，也会慢慢变凉吧？ 06 过后姥姥每次住院，舅舅和小姨都免不了一阵扯皮。 他们姐弟几个达成共识，凑钱给姥姥请护工。 姥姥不止一次打电话给我，说羡慕姥爷去得早，好歹有女婿照顾得细致。 不像她，被护工像翻咸鱼一样粗鲁地翻来翻去，外人哪有自家人用心？ 她唠叨一通后又叹息，让我劝劝妈妈，去跟爸爸服软说好话，让爸爸回来。 我忍不住问她，她让我爸爸回来，是想得到我爸爸的照顾，还是真心想让他跟妈妈复婚？ 姥姥久久沉默。 半晌后她才说，是我们对不起你爸。你妈这性子，要是没你爸在，以后日子可难过。 临近新年时，姥姥因为突发脑溢血而去世。 妈妈哭得死去活来。 那一刻她喃喃道，以后我怎么办？我怎么活啊？ 姥姥的去世给了妈妈极大的打击，她退出公司的管理层，将公司交给舅舅打理。 过了大半年，哥哥跟我说，妈妈被确诊患上抑郁症。 原来，妈妈之前跟嫂子合不来，就搬去跟姥姥住。 后来姥姥也去世，我又远嫁，她真真就成了孤家寡人。 她半辈子被爸爸宠着惯着，生活技能很差，做饭都能差点儿烧了厨房。 要不是请了保姆，她的一日三餐都难以保证。 但是保姆只能保证让她吃饱穿暖，不能陪她聊天谈心，不能给她提供良好的情绪价值。 妈妈越来越沉默，把自己憋出毛病来了。 哥哥说嫂子刚生了孩子没几个月，情绪也不太稳定。 他问我，能不能接妈妈过去住一阵子？ 我无奈地跟他说，我刚怀孕，自个儿都需要人照顾。何况我还跟公婆一起住，如果妈妈过来，不太方便。 哥哥只好叹口气挂了电话。 过后，妈妈的情绪越来越不好。 离婚不过短短一年多，她整个人就像被抽干精神气，肉眼可见地憔悴下来。 我怀孕五个月时回家看过妈妈一次，夜里听到她压抑的哭声。 她一个人躲在厕所里，拿着她跟爸爸的合照，一边看一边哭。 我想，她是后悔的吧？ 这么多年，我们一家，姥姥一家，都一边享受着爸爸的照顾，一边无视他的付出。 尤其是妈妈，把爸爸对她的好视为理所当然。在她的家人轻贱爸爸时，她保持沉默，偶尔还跟着嗤笑一声。 爸爸离开后，我们所有人都经历了一场难以言说的阵痛。 也是在那个时候，我们才明白，这世上没有谁是有义务必须对你好。 07 2020年秋天，有一次妈妈过马路时恍恍惚惚的，差点儿被车撞了。 邻居让我们多关注妈妈的精神状态，说她经常好几天不出门，一个人窝在家里，也不知道在忙什么。 我和哥哥实在是分身乏术，只能尝试着向爸爸求助。 我们也知道，让离婚的爸爸回头照顾前妻，这个要求有多过分，但是我们实在没有办法了。 爸爸听说妈妈的情况，买了最近的航班赶回来。 我和哥哥喜极而泣。 妈妈看到爸爸的那一刻，强硬了半辈子的她，竟然拉着爸爸的胳膊不肯放手，哭得像个孩子。 爸爸的眼圈也红了，他将妈妈搂进怀里，拍着她的背说，没事的，我在呢。 爸爸问妈妈，要不要跟他去海边玩，去捉鱼、捡贝壳？ 妈妈点头如捣蒜。 她说，儿子的家不是家，女儿的家也不是家。姥姥去世后，她连娘家都没有了。 只要爸爸还肯带着她，去哪她都愿意。 今年6月，我在老公的陪伴下，来到爸爸老家所在的小渔村。 刚进门时，我被突然扑出来的妈妈吓了一跳。 她曾经保养得很精致的脸晒得黝黑，但整个人显得壮实健康，似乎就连眼睛都在笑。 爸爸带我们去海边玩，我穿着广东特色人字拖，穿过小渔村。 我突然想起小时候，爸爸也曾带我们回过这里。 那时没有水泥路，又刚下过雨，到处都是坑坑洼洼的泥泞。 妈妈的高跟鞋不小心踩进泥坑里，她尖叫着将脚拔起来时，身上的新裙子已经沾满了泥点。 虽然爷爷奶奶很热情，给我们做了很多菜肴。但我们住不惯这个落后贫穷的地方，闹着要回家。 妈妈跟爸爸吵了一架，第二天她就执意带着我和哥哥先离开。 那是唯一一次，我们回爷爷奶奶家。 后来不管爸爸怎么恳求，妈妈都不许爸爸带我们回来这里，当然她自己更不可能回来。 每年过了正月十五，爸爸就自个儿回来看爷爷奶奶。 如今回想起来，我心里觉得既后悔又难过。 这是爸爸的家，是生他养他的故土。 我们却在他面前，将嫌恶表现得那么肆无忌惮。 当初的他，该有多伤心？ 08 我们去看了爷爷奶奶，虽然语言依然不通，但我年纪渐大，愈发感觉血脉亲情的牵绊有多珍贵。 我坐在老人的下首，听着他们絮絮叨叨，时不时微笑点头。 奶奶兴致勃勃地拉我去看她的菜园子，给我介绍她栽种的丝瓜、茄子、西红柿。 爷爷说第二天一早，他要带我们出海钓鱼。 吃过饭后，我吃惊地发现妈妈竟然端来一盆水，给爸爸洗脚。 要知道在过去二十几年，都是爸爸给她洗脚，我从未见过她这样放低身段照顾爸爸。 爸爸有些无奈又得意地说，广东天气热，一天可以洗几次澡，哪有人特意洗脚？ 夜里，一家人在院子里烧烤，食材都是妈妈准备的。 她的动作麻溜又娴熟，跟过去那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娇小姐天差地别。 爸爸说，都怪他过去把妈妈保护得太好，他一离开，妈妈就崩溃了。 如今他有意识地让妈妈一起分担家务，带妈妈一起照顾老人。 让妈妈在学会自立的同时，也学会付出和承担责任。 而妈妈经历过离婚和丧母后，也反省了自己这些年的自私。 妈妈说，她挣钱多，她一直以为家是靠她支撑的。 爸爸离开后，她才发现如果没有爸爸，她不可能有今天的成就，我们两兄妹更不可能成长得这么好。 回来这里，她才知道爸爸最爱吃的是海鲜。 而她对海鲜过敏，我们家的餐桌上，二十多年没有出现过海鲜。 她帮着做家务、照顾老人，才知道这些活儿很辛苦。 过去她却认为她挣钱不容易，爸爸在家是享受。 说到这里时，妈妈泣不成声。 正在串烤串的爸爸看到妈妈哭了，着急地挤过来问她怎么了？ 妈妈眼里闪着泪光，她端起一杯饮料，郑重地说：“老刘，我敬你一杯，谢谢你一直包容我、爱护我。 希望下辈子还能给你当老婆，换我照顾你、对你好。” 爸爸瞬间红了眼圈，神情有些羞赧。 他接过那杯饮料，仰头喝光。 我赶紧低头，掩饰自己的泪意。 爸爸跟妈妈都是那个年代的高材生，他也曾是意气风发、前程远大的少年郎。 可是为了妈妈，为了一句爱的誓言，他背井离乡，忍受姥姥和姥爷的防备、责难。 为了我们两兄妹，他不得不放弃稳定的工作，将大部分精力投入家庭中。 他甘愿俯下身，用沉默的身躯将这个家庭的每一个人都托举得更高。 付出不可怕，可怕的是不被认可和尊重。 他曾经被伤透了心而离婚出走，只想在生命的最后一段按自己的想法过，回乡陪伴父母。 可妈妈有需要，他又义无反顾赶来支援。 就像妈妈说的，这世上离了谁地球都一样转。 但只有爸爸，愿意用一颗真心去待她。 幸好，妈妈看到了他的付出，懂得珍惜并回馈他的心意。 幸好妈妈能想通，陪着爸爸一起弥补曾经的遗憾。 两颗心的距离若是足够近，互相迁就，互相理解，余生便无惧风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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