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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理女人 | 宗城

 宗城964wpd0ok4 2022-09-22 发布于北京

洱海边的农民,拍摄:宗城


我听过很多人谈大理。它总是与「低欲望」「躺平」联系起来。朋友担心在那里生活久了,会不会太无聊。我心想,毕竟无聊比受苦好一些。有时候我们为了崇高选择或被迫选择苦难的活法,为了证明自己不虚度一生,编织出很多有意义的理由,将受苦这件事神圣化。受苦就是受苦,其实没有那么神圣。

所以,大理不这么苦,这就挺好的。为什么一定要找一个崇高的意义。在这里,放松就好。长大以后,你会发现放松并不容易。

我知道大理最初是跟嬉皮士运动和艺术家南迁有关。金庸写的《天龙八部》也提了一嘴,就是段誉在的国度。历史上,大理是诸多文化交汇之地。宋元之交,成吉思汗饮马洱海,为大理带来了乳扇;1890年,法国传教士光若翰深入云南,看见翠绿苍山、橙果飘香,纷纷繁繁的香蕉树在风中摇曳,光若翰欣喜若狂,以为自己找到了东方的“伊甸园”;从唐宋到明清,中原人民数次造访大理,汉族文化与少数民族文化交汇,结成了大理丰富的文化景观。

大理不仅与南诏、大理古国有关,也是流浪艺术家、社区建设者的聚集地。千禧年初,一批从北上广离开的艺术家来到大理,在苍山洱海边过上嬉皮士般的生活。大理的房价、租金很低,生活成本远小于一线城市,加之当地风光秀丽,很快就成了中国有名的嬉皮士之乡。

大理的游客们聚集在苍山洱海。百里洱海,水天一色,犹如一面硕大的蓝色镜子镶嵌在地表。站在苍山脚下,抚摸芭蕉樱桃,像是走进了一幅巨大的圆筒壁画,壁画外延是笼罩这个仙境的苍山十九峰,壁画内沿是一眼望不到尽头的洱海,以及在洱海边耕作的农民。

他们在洱海边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在现代化的世界里恪守着古老的生存规范。他们在蓝天下种植蔬菜瓜果,有大片大片的水稻,也有玉米、大蒜、红辣椒、宾果儿红提葡萄、剑川红心洋芋。

这里的绿色令人安详,驻足于田垄上,空气中弥漫着青草的芳香。农民舀了一勺洱海的水,浇灌在蓬勃的绿色之中。别人渴望的生活,就是他们日常的风景,当世界加速走向变幻莫测的裂谷,大理的原住民们过着另一种生活,他们犹如乡土社会的黄昏守夜人,在洱海边从事着自己的劳作。

大理能满足人们对悠闲的想象。当北上广的人们忙碌于通勤打卡时,大理人把时间过得很慢,井井有条地打理自己的生活。但就像所有的热门旅游城市一样,当越来越多的人涌进这座城市,一家家房地产商把目光投向洱海,大理的房价也随之上升,原本边缘的一个地方在成为热点后,不可避免面临士绅化的风险。

在大理住着很多乐手和艺术家,比如住在大理古城玉峰巷的叶永青,他既是画家,也是策展人,住在一座典型的白族院落里。我曾经读到一篇名叫《叶永青:暂寄大理》(收录于黄菊《仿佛若有光》)的文章,记者详实地描绘这个白族院落道:“(这里)一半花园,一半宅子。花园里种着普通的当地植物,丁香、木瓜、石榴、三角梅一类,宅子是普通的三层小楼,一楼厨房,二楼书房兼卧室,三楼是一个能远眺洱海的画室。一、二楼之间的楼道里,挂着他从乡下收来的近代云南大文豪赵潘描写大理风光和人物的匾额,二楼书房里挂着马远的《华灯夜宴图》,画室里是他画的各种鸟。”

闲适、自由、不事浮华,这是叶永青宅子的感觉,也是大理给我的感觉。它不崇高,但至少,它不把苦难崇高化。

看叶永青接受访谈,我注意到一些有趣的闲笔。来大理的人,喜欢拍光,但叶永青说:“在云南,就是要避开光。大理这个地方对人身体的伤害,一个是风,一个是光。你看以前的老百姓多聪明啊,要什么,不要什么,非常清楚,肯定是要避开光的。但是现在来这儿做酒店的人,他们在海边做的海景房,全都是直接对着光,那种光线对人的伤害!”

叶永青也提到大理在1980年代的房价。“那会儿招待所只需要三毛钱,洋人街才有一两个锅炉房,“老愚公”还没有开成酒吧,酒吧的创始人尼玛还只是个烧锅炉的锅炉工。”大理如今的房价、租金显然比那时高,相比起北上广,又是低得让人眼馋。我曾去过大理,询问当地的租金,市中心的房子,一个月900—1500是比较普遍的,能租到的面积比北京三环以内4000月租的要大。一篇叫《在大理,真的可以躺得很平》的豆瓣热帖,作者提到她“住在一栋三层的民居里,房东是一对已退休的老夫妇,为人和善热情”,“住的单间,屋内陈设简单,两桌两椅,一小凳,一张1.5米双人床,床品整洁干净;一个床头柜,一个简易衣柜,一块空地,适合瑜伽、运动。书桌正对着窗户,窗明几净。窗外是个院子,种满果树。洗手间在房间边上,虽不算独卫,好在仅有我一人使用。最香的是价格,450/月,包水电网,无押金。”

2019年新冠疫情发生后,大理旅游业一度惨淡,房价下跌,也有人选择在这时抄底,因为他们相信疫情迟早会结束,大理的旅游业会复苏。一个河南人,支付十年租金,总价70万,盘下了一家三塔北边的白族农家院,院子里有6-7间房子。一个叫“无心为本”的网友人在大理,他说:“疫情影响,大大小小的民宿、客栈空置的房间真的特别多。大床房也好,标间也罢,一天五六十元的比比皆是。不过条件都不错,感觉比我前些年来的那时候高了一个档次。但是具备厨房做饭条件的客栈不是很多,包月可以做饭的房间大致在1000多元吧,条件不同价格有所不同。也有包月包食宿的客栈,打听了下, 两个人一个标间,一个月包食宿收费在3500元左右。古城里的客栈大部分分布在在洱海门附近,很多招租转让的招牌,门可罗雀,生意真的十分惨淡。不过也很便宜,包月租金大致在500元~1000元之间。”

作者: 黄菊 
出版社: 北京联合出版公司
出品方: 乐府文化

副标题: 大理访谈录
出版年: 2020-5

大理是闲散者的摇篮,也是民谣与摇滚爱好者的聚集地。这里住着很多乐队,其中以民谣、摇滚居多,在《乐队的夏天2》登场的野孩子乐队,就长期在大理生活。
据《大理摇滚编年史(1999-2014)》记载:早在1999年,大理就有过属于自己的乐队,那是一支名叫鬼伍的朋克乐队,成员为主唱吉他手囚犯、贝斯手小瘦、鼓手娄波。同年10月,大理鼻祖级金属乐队死亡抗体成立,成员为主唱贝斯手齐雷、吉他杨兴文、鼓手杨剑东,风格以另类金属为主。
大理乐队风格多样,很快形成了在地的音乐生态,他们与作家、电影人、教育家等一道,形成了大理早期自由奔放的社区风格,他们玩诗歌和音乐,办自己的音乐节,大理原创音乐节、洱海“暑假篝火之夜”等,都是当时著名的音乐盛事,年轻人喝酒、唱歌,在躁动的音乐下尽情起舞。
当时的大理嬉皮士私下还流行吃蘑菇,据说在云南有一种致幻蘑菇,吃了会天旋地转,如入彩色棱镜。如果只是间歇性小量小量均匀食用,工作时会比平时兴奋,如果是突然一下大剂量,就可能像是把自己抛出去,身体不由自主,在幻梦中飞升。我没吃过,只是听朋友谈起,她为了安全起见,食用时找清醒的朋友陪同,她说吃了后到处都像是螺旋状的光,像是走进一座四面彩色玻璃的教堂,自己和神圣相通,这感觉既危险又迷人,它让人体内隐藏的野兽释放了出来。

图片来源自《大理摇滚编年史(1999-2014)》

2020和2021年,我曾两次去过大理,其中印象最深刻的,是一位做按摩的黑皮肤中年女人。上钟的时候,她穿绿衣裳,黑长裤,脚踝套着黑色短丝袜,肩挎大街小巷很常见的黑色斜肩包,面孔呈黑色而条纹深邃,犹如经历过长期的暴晒。她的手一看就是干活的手,皮质厚实,长了一些茧子。

她丈夫从前是农民,后来给人帮工,人到中年,终于在本地买了个小房子。她的两个儿子,一个在广东务工,一个刚失业回来,原因是老板的厂子倒了,欠钱还不发。

孩子的父亲拉下脸求朋友,给孩子找了份白族烧烤店的活。挠头的是,儿子不是一个人回来,还带回一女友。年轻人,火气旺,三天两头搞搞震。墙壁隔音不好,闹得阿爸阿妈睡不着。偏生那条女没工作,又娇惯,吃喝都是那女人担待,朋友圈倒是岁月静好,私底下,阿爸为她没少发火,就差当面把她轰出去。

那女人没有孩子他爸脾气大,伤人的话不说,而是委婉地劝阿仔,把精力放在正事上。阿仔不听,白天打游戏,晚上掀屋顶,那女人着急,使出了算命的法子。

阿仔不耐烦地说:“妈,都什么年代了,你还搞封建迷信!”

那女人说:“你不懂,这都是人生经验。”

阿仔问:“我问你,毛主席说的话对不对?”

那女人说:“当然对。”

阿仔问:“那毛主席都说不要搞封建迷信,你怎么还搞?”

那女人说:“这不是封建迷信,这是经过事实检验的!”

阿仔一脸迷惑:“算命还不是迷信?”

那女人一脸看着傻儿子的表情说:“你哥当年就是不听,才耽误了自己的感情!”

阿仔日光光走,不知去了什么地方。那女人清早先给丈夫做菜,特地给儿子也留了一份,中午过后,她骑上电瓶车,去大理古城。古城坐落在高耸入云的苍山之下,远远望去是一片白色,象是绿色蛋糕上的一块小点心,等车开到古城边,烟气弥漫,歌舞喧天,与不远处洱海的清净形成鲜明对比。

在古城,人民路、玉洱路、复兴路是其中比较繁华的地段,尤其是人民路,位于古城中心地带,横穿大理古城,喝酒的、摆摊的,一水儿都在那,晚上,那里就是酒吧、地摊一条街,卖什么的都有,一个姐们,地上摆了一堆酒,你花钱喝一杯,她就给你算命。还有个老外,也不吆喝,放一沓照片,旁边写“价钱随意”。

古城如今已经沦为寻常商业城市,在这里看到的不会和普通商业街有多大区别,唯一的区别是,这里的修脚店会注明“大理白族特色修脚”。你在这里一定会听到朴树的《平凡之路》,也能听到《董小姐》和《成都》,有一瞬间,你不知道自己是在大理,还是在玉林路的尽头,亦或是昆明的某个网红酒吧。

那女人对这些已经不能兴趣,她四十岁的人了,还要靠日夜劳碌来维持生计。她很早就做了按摩,做这行有两种法子。第一种,固定留守某个按摩店,有人时上钟,没人时玩手机,一周七天都在店里。第二种,打游击战,跟多个店铺建立联系。

在大理,正规有名的按摩店是固定技师,小成本店铺选择的多是第二种方式。

夜幕降临,灯市如昼,行人目光四处流动。手机铃声响了,那女人要去上钟。她把精油、棉签、纸巾放包里,不一会儿就到了指定按摩店。前台是个穿高跟鞋和肉色丝袜的小妹,她问我:“怎么样,做什么项目?”我盯着价目表,他选了倒数第二便宜的项目:“就这个后背推油吧!”一眨眼,客人已经被那女人领进钟点房。那房间目测只有3到4平米,一张小床,一盏台灯,没有窗,剩下只够俩人放脚。看上去隐秘,其实就在闹市之中,居民楼二层。

那女人拿出蓝色一次性短裤,示意我换上。我象是第一次来,脱掉上衣还有些犹豫。那女人坐在窗边,脱下粗跟鞋,换上室内备着的红色小拖鞋,待我换好,麻溜躺下,她就在我的脖子上开始熟练地按摩起来。

“阿鹏哥,你第一次来做项目吗?”

“以前做过两次,在你们这是第一次。”

“来大理,有没有去洱海转转?”

“去了,昨天才环了一圈,但觉得有点失望。”

“怎么失望了?”

我这会也没事干,索性放开了说:“像是去了一个大型拼贴现场,各种各样和洱海本身违和的东西,米老鼠雕像、恐龙、镜子、摇篮、水晶球、吉普车、低配般仿欧建筑……都是用来给游客拍照的,不是大理本土化的东西。”

她笑道:“你是订了网红路线吧?”

我说是。

她说:“大理原汁原味的东西都不在网红路线!以前洱海附近还挺有趣的,后来地价上涨,民宿改造,附近就变得很网红气了!不过,那水还是蛮好看的!”

“那您现在住哪?”

“我就住古城附近,方便干活。你要找大理特色的,我推荐你多去附近逛逛,那些山腰里的村落,市区也可以,住一段时间,不然感受不了什么。”

“您是一出生就在大理吗?”

“我就是大理人!我们一家子都是大理人。”

“出过云南省吗?”

“出去过一次,去昆明!”

“昆明不也是在云南嘛?”

那女人憨厚地笑了,她笑的时候,黢黑的脸上有微微的红润,她笑的很慈祥,很真挚,我记得,那是家乡母亲常见的笑容,离开家以后,却并不多见,倒是在和女工和保洁阿姨打交道时,还能看到这样的笑容。

她家祖祖辈辈都在大理生活,她对世界的认识就是大理和其他。在大理,房价被炒到超过了云南省会昆明,但住在这里的很多人,一个月只有两三千块钱收入。大部分年轻人为了挣钱,早就出去昆明或者更远的地方打工。

我问她:“一个月能挣多少?”她说:“这一行起伏大,看你接活数量。一般的,一个月三千块钱,像我跑得勤快些,一个月能有四五千吧。”

那女人问:“阿鹏哥,你在大理待几天?”

我说:“我在大理住一段时间。”

她不解:“我听你口音,象是广东人,广东人住大理还蛮少见的。”

“我其实……在躲我爸妈。”

“为什么要躲?”

“我瞒着他们自由职业。”

“但你这么躲也不是办法。”

“等赚到大钱再说吧。”

那天夜晚,两个陌生人分享彼此的心事。她对我说,她家里有两个儿子,其中一个不争气,被她说得最多,也被她日夜牵挂,说的原因,是她那个儿子到现在25岁的人了,却过着花钱如流水的生活,跟别人干推销一样的工作,挣的钱不多,花的倒不少,听说,一大半用在了女友身上。他爸反对这门亲事,因为那女友大他五六岁,吃的穿的都用他的,他爸嫌那女孩好吃懒做,人又娇惯,可他儿子却很执着,一副非她不娶的样子,那女人夹在中间很为难。一方面,觉得丈夫有理,另一方面,她是家中唯一的女人,看那女孩不容易,心下有些疼惜,她不忍硬说,只好说,儿啊,你的事你做主,妈不拦你,但你一定要考虑清楚!

“但你说,这毕竟是他终生大事,要过一辈子的!我不担心能行吗?”

这天晚上,女人辛劳的手让我想起了我的母亲,黑夜中,她们的面孔有二三相似。

她说,自己这辈子也不指望什么,就盼着有一天,儿子娶个好婆娘,不用她操心。大山里的生活,日复一日,当发达城市的青年男女们争论着日新月异的理论,小镇古城里的女人,却为古老的劳作付出一生。

推拿的时间快到了。门外传出高跟鞋啪嗒啪嗒的声音。

临走之前,我说:“你别把你儿子逼得太紧,你越逼,他越反抗。”

她委屈地说:“我对他脾气可好了,可他就是不听,非要和那个女人在一起。”

“所以你们是很反对那个女人?”

“这也不是,主要是……你看看她现在的表现,我能放心把儿子交给她吗?你说,我就这一个儿子,天底下的父母,谁不希望儿子娶一个有福气的老婆?我也不指望我儿子大富大贵,就是想他这辈子过得好,不受我们这样的苦,我就怕啊,他现在找不到好工作,又和一个这样的女人在一起,他以后能好吗?”

那女人越说越来委屈,我安抚道:“您这样,你们各退一步,你呢,就允许他们在一起,条件是,他们要分开住,你就说,这是考验他们的爱情,如果分开半年,还在一起,那您就别拦着,如果分了,那也正合了你们的意。这青年男女,正是无处发泄的时候,两个人分开,兴许能降降火气。”

“我就怕,他这样憋着,一见面烧得更旺了……”

“那烧一天,不比烧十天好?你就跟你儿子说,如果他好好工作,挣够买一套房的首付,他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你这么说,也不是没有道理……”

“人嘛,年轻的时候,宜疏不宜堵。”

“唉,我就希望他跟他爸别再吵起来了!”

我聆听她的叹息,脑海中回忆起童年的光景,自己那时候,不也跟父母对着干?父母想要我做什么,我偏不做……苦恼没有答案,可时间已经到了。那女人的手从我耳边移开,恍然一场梦,梦中人不知自己回到现实,还是进入另一层梦境。

我穿上衣服,戴好眼镜,一副迷迷蒙蒙的表情。

那女人边穿鞋边笑着说:“祝你在大理待得愉快!”

风铃轻轻晃动,我披着风衣回到大理的滚滚人潮。

“陌生人,祝你好运!”

“祝你好运……”

大理的夜空宽阔而清明,一轮明月悬停于苍山之上,漂泊在淡淡青烟之中。

那女人站在店铺门口,若有所思地望着月光。

突然,一道铃声响起。

她坐上电瓶车,继续前往下一家按摩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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