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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秋天,别无所念

 公众号陌上闲云 2022-09-25 发布于湖南

在城市生活久了,对季节是没概念的。眼下便是秋天,但在广州看不到成片的落叶,看不到南飞的大雁,这里也没有秋凉,没有镰刀飞舞,更没有那一副起早贪黑的忙忙碌碌的收秋景象。

我曾是收秋队伍中的一员,虽未成年,但也是半大劳力了。扒苞米时,我无数次望向排成一字或人字的大雁、望向远行的飞机,我羡慕它们的自由,嫉妒它们在我梦想的天空中畅快翱翔。我想逃离那又苦又累又脏的活计,彻底离开农村。终于有朝一日,我坐上了飞机,像大雁一样拼命南飞。我开始在城里呼吸、在城里吃饭、在城里工作、在城里喝咖啡、在城里烂醉如泥、在城里呼呼大睡。

时光一晃过去了十年、二十年,我发现,城市的四季永远都是车水马龙的、灯红酒绿的、人来人往的、物欲横流的。不论冬夏,城里的街道永远明亮,不论春秋,城里都少见星星和月亮。前段时间中秋节,我看见路上围了一群行人,挤得水泄不通。我以为出了什么事,凑近一看,他们正在给月亮拍照。月亮挂在两栋高楼的夹缝中,笑脸盈盈。我十分不屑,因为这月亮是农村人不稀罕看的啊!

城里的工作跟季节更替没有太大关联,春夏秋冬无非就是温度变换,衣物增减。我不再像父老乡亲那样,关注春种夏耘秋收冬藏,我需要做的就是把自己装进一座时钟里,像陀螺一样随着时针分针秒针一圈圈的转,日复一日,月复一月,年复一年。

撕下日历,才发现秋天。秋天总不能空洞无物。秋天是有概念的,秋天在记忆中是鲜活的。我站在珠江边上,发现那一江水仿佛是一片田,那一座城池仿佛是一座村庄,还有那一缕缕风正吹来了谷物成熟的味道,仿佛正在烹制一顿美味佳肴。

此时此刻,非常理解史铁生先生对故乡的理解:人的故乡,并不止于一块特定的土地,而是一种辽阔无比的心情,不受空间和时间的限制;这心情一经唤起,就是你已经回到了故乡。

关于秋天,我最先想到了奶奶的那句话:到了立秋,就不能再用凉水洗脚了。在我小时候,每户人家的院子里都有一口土井,通过控制压杆就能取出地下水来。农村尘土多,孩子每天疯玩回来,脚上鞋上都是泥土。再加上夏天穿凉鞋居多,回到家,就径直走到土井旁边,压出水来冲冲脚。奶奶关注的是阴历,什么节气一清二楚。每到立秋,她都提醒我不能再用凉水洗脚。她说的严肃又认真,略带一种冥冥不可说破的感觉,仿佛一旦用凉水洗了脚就触碰了什么禁忌一样。我不能不信,但也有些困惑。因为过了立秋,还会热上一段时间,我们都管它叫“秋老虎”,既然天热为什么就不能用凉水洗脚了呢?我偷着试了两次,发现井水一夜骤变,已是冰冰凉。后来才知道这时候再用这凉水洗脚,身体就会容易浸寒气。后来的后来,我也没有机会再用井水了,包括回到农村老家,乡亲们都用上了自来水,但奶奶的那句嘱托对我而言,一直都是秋天最温暖的话语。想想奶奶的话),似乎就抵御了那井水的寒凉。

秋天,藏在奶奶的一句嘱托里,也显露在小村广袤无垠的田野中。

有句诗说,自古逢秋悲寂寥。在文人墨客眼里,秋天是悲凉的、孤寂的、寥廓苍茫的。换言之,秋天满是肃杀之气,落叶满地,失魂落魄一般四散飘零,草枯了,身子骨软软的贴着地面,不经意间再来一场霜冻,一切都萎靡不振,走向生命的寒冬。杜甫诗云,促织甚微细,哀音何动人。草根吟不稳,床下夜相亲。 田野里的植物和动物都发出了哀婉之音,这是何等悲寂寥啊!但诗人刘禹锡并不这样认为,他接着说,“我言秋日胜春朝。晴空一鹤排云上,便引诗情到碧霄。”他说秋天比春天还好啊,你看那一只鹤凌云而起,便激起了诗情画意。说实话,我对此不敢苟同。身在小村,我怎么敢无所事事的把目光望向天空呢?

秋天是收获的季节。这句话应该是对农民这份职业的最大的告慰。农民算一份职业吗?肯定算的。农民似乎是永恒的标签,就算进城打工,也甩不掉农民的称谓,美其名曰“农民工”。现实中,这份职业是极其辛苦的。农民要承受巨大的苦累去收获那些用来养家糊口、维系生活的粮食——那粮食也叫口粮。

我也曾在秋天接触过中学里学农的孩子。他们劳动的场面是欢快的、热闹的、愉悦的,极其好玩的。家长给孩子们备足了各式各样的零食,指导老师紧随其后,怕他们磕着碰着。田里喊声、叫声、笑声,声声入耳,但也很刺耳。那欢乐祥和的景象,实在刺痛我心。这不是学农,这是误农。

因为辛苦不易,每一位农民都会祈祷自己的孩子要跳出农门。我是幸运的。但我还有太多的亲人、同学都留在了那片土地上。当我离开时,我就明白,秋天已不属于我,属于辛苦的他们、给予我口粮的他们。每到秋天,我的眼都会紧紧盯着田里沉甸甸的庄稼,我的心都紧紧系着田里苦兮兮的庄稼汉。所以,我对秋天的概念,绝非北京香山的红叶,也非阳澄湖膏肥黄满的螃蟹,更不是广州滋阴润燥的糖水,我的秋天,永远是那片尘土飞扬的田野,永远是那田里黝黑的面庞上挂着的疲惫和沧桑。叩拜苍茫大地,惟愿果实累累,惟愿苦累的秋收早点过去,早点迎来轻松幸福的生活。就像《平凡的世界》那句话:“生活啊,生活!你有多少苦难,又有多少甘甜!天空不会永远阴暗,当乌云退尽的时候,蓝天上灿烂的阳光就会照亮大地。”

一说秋天,最大的特点就是凉爽。“秋老虎”再厉害,也折腾不了太久。秋天的第一丝凉,是秋风送来的。秋风一起,便有了秋凉;秋凉一到,便知是秋风光临。秋风跟秋凉如同一对热恋情人,如影随形,如胶似漆。都说秋高气爽,那是秋风的功劳。秋凉真是老天的恩赐。天气凉爽,乡亲们才好抡圆了膀子干农活啊。歇脚时候,有乡亲看看风向,再闷着头想,风从哪来?七点半的天气预报说是从西伯利亚吹过来的。西伯利亚太远,好像是国外吧。村里人都不信,打死都不信,他们还批评说天气预报不准。说下雨时不下雨,就算下雨,雨量也不如他们设想的那么大。嘴上说不准,但他们每天依旧要看一次天气预报,雷打不动。瞧,这秋风明明是从田里冒出来的,是从西园子刮过来的,是从西泡子刮过来的,再远点说应该是老河套那边吹来的。老河套,够远了吧,不能再往远走了,会迷路的。我相信乡亲的说法。

我在天津读书时,天津是有秋风的。我常在午后的林荫道间行走,枯黄的树叶被秋风吹起,贴到我的裤腿,陪我一起漫步,看天上裹着一丝清凉的明晃晃的太阳。天津离老河套不远,所以有秋风。但广州就不同了,广州的秋风少,就是因为离老河套太远,沾不上光。恍惚中发现,我似乎有些迷路了。

秋思易起,乡愁难平。茫然不知前路何方时,唯有一杯酒才能缓解心中忧愁。奈何,“浊酒一杯家万里,燕然未勒归无计。”说实话,我并没有在家乡的秋天喝过酒。我想,秋天的酒一定像秋凉一样干练果断,但同时也会弥漫着成熟的谷物的麦香味,夹带着秋风拂过的泥土味。有一年国庆节,我独自一人去江浙一带游玩。乌镇游人如织。当地有一种酒叫三白酒,夜晚,我很想找一家酒馆尝尝这酒。可是,我接连找了三四家饭馆,都不肯收留我,因为我一个人占一张台,远不如两三个人占一张台产生的经济效益多。我晃晃悠悠继续游走,竟有乞食之感。终于到了晚上九点多,游人渐渐退却,我才找到了一家酒馆坐下。我不记得那晚喝了多少三白酒了,但却记得当我红光满面走出酒馆时,秋风吹得我心神凌乱,我写下了几句词,其中两句是“有心羞探三白酒,无意推敲五日愁”。我劝自己,理会那么多干嘛,酒喝到了就好,管他这个愁那个愁呢,但说是那么说,心里依旧酸溜溜的,那感觉就是漂泊万里,才知道故乡里满是无法割舍的情愫。

关于秋天,我该想什么呢,该念什么呢,我不知道,我确实别无所念。写来写去,是因为有些人和事被秋风吹起,再落到我的心里,产生了掷地有声的回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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