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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鬓已斑白,古檀仍青葱

 倚竹观浮云 2022-09-25 发布于北京

近年来,越来越爱回忆,我便知,我正日渐老态。

倥侗颛蒙时想着离家越远越好,及至耳顺花甲,却希望离家越近越好。这便是人生的悖逆。人非草木,叶落却都想归根,这点却又无疑人同草木了。

存着太多童少岁月的故乡,对我来说不仅时间上隔得久,而且空间上也离得远。弱冠离家30多载,虽偶尔返乡,总免不得行色倥偬,盖因不羁的心还在外头。如今,奔波半辈,身已疲惫,岁月带着心一起沉淀下来,故乡的记忆便日日深厚地浮现在眼前,只是人事渐淡,物景反倒更浓。

除了兄弟姐妹们,故乡令我所念的人已经不多。幼时逢年过节送礼拜老的长辈们陆陆续续都走了,看着我长大的乡邻们也寥寥无几了,记忆中的人越来越少,想得起来的人已为数不多。人生一世,谁也躲不过的劫数,这是平等的,不平等的只是早与迟的区别。

可以想见,随着我的消失,与我年龄相仿的故乡人估计也不会剩太多了,但可以肯定的是曾伴我成长并见证我每一次往返的“它”却依然会一如既往地生生不息——这就是我故乡老宅门口的两棵树,两棵青檀古树。

自我记事看到这两棵树时就已经那么老,苍老到斑驳支裂的树皮和树壳每年都要掉落很多,少时的我常常掰这些枯裂的树壳玩。看它那浑身上下朽壳斑斑的老态,我一直担心它随时会死去,或被狂风刮倒。可没成想,这看似朽态龙钟、弱不禁风的枯木,一到春季便满血复活,浑身上下布满葱绿的生气。更让我尴尬的是,这曾让幼时的我担心会朽死的枯树,却不仅一如当年那样朽而不死,而且愈发弥坚,而我却反倒年近花甲,已显老态。

龙蟠虬结古青檀

古檀的树龄已不可考,记得小时候夏天乘凉,总是死缠着奶奶讲故事,当然免不了要她说说这在孩子眼里有点古怪的古檀树的来历。但每次都很失望,因为奶奶每每念叨“光绪被囚”时都会唏嘘不已,但对着两棵古檀却常常只有一句“我们逃荒到这里时,这树就已经这么老了,我知道它们有多大了?”只是嘱咐我们,古树会成精,所以不要伤害它,也不要爬上去,这树是空的,里面有蛇。也许当时的兴趣并不在光绪身上,而对越不知道的事却越想知道,架不住问的奶奶总是那句话,但好奇的我却还总是不甘心地去问。

奶奶是战乱年代为躲日本鬼子才带着一家老小逃荒到了我的老家——凤凰山,也就是说,这两棵树至少得有一百年的历史了。

皖南的青檀树很多,其枝皮是制作宣纸的主要原材料,其枝干易朽,但皮却很厚很结实,一根细细的树枝将皮剥下来就可以当绳子使用,所以我们又将它叫做皮杚树。

据记载,东汉建光年间,造纸家蔡伦弟子孔丹想造出一种最好的纸,为师傅画像修谱,以表怀念之情。有一天,在皖南造纸的孔丹在溪边偶见一棵古老的青檀树倒在水边,经日晒水洗,树干已朽烂,树皮却被冲刷成一缕缕修长的纤维,坚实而白净。孔丹大喜,便取之造纸,经反复试验,终于造出一种绝妙的纸来,这便是后来闻名中外的宣纸。宣纸中有一种“四尺丹”的,就是为了纪念孔丹而命名。

青檀不容易成材,但生命力极其旺盛,树枝疯长,好像是专为宣纸而生。皖南栽植青檀不会让它长太高,一般只留2-5米左右,让其生长树枝,每隔两三年便砍下树枝,剥皮加工卖给造纸厂。

砍过树枝的青檀树如同被剃了光头的脑袋,光秃秃的,再加上主干树茎朽皮剥落,造成树干往往坑坑洼洼,如同耸立在地上的两根怪异的朽木,丑八怪一样,特别难看,每每这时我都心里很憋屈难受。但只要春天一到,这看似已死的朽木立即焕发出勃勃生机,浑身上下密密麻麻地冒出青绿的小芽芽,布满原来光秃秃的主干,顿时枯木逢春、青翠欲滴、枝繁叶茂起来,如同披上一身绿袍。每当这时,我都喜欢用手去抚捋那绿油油、郁葱葱、毛茸茸、泛着春的气息的嫩芽。新枝生长速度极快,一年便能长出一米多高。因为树枝长年被砍,青檀的主干便会越长越粗,但它不会像其它树木一样圆滚滚、直筒筒的,而是曲里拐弯、盘根错节、蟠龙穹枝、千姿百态,很有一种造型美,没有两棵青檀的树姿是一样的。

一两年的青檀树枝柔性极好,可以弯曲打圈(小时候玩战争游戏,我就常常用青檀树枝编成野战防护帽),一旦完全木质化又会变得坚硬无比。如果有心从小修剪、造型、培育,会因着它的柔性随意编造出各种造型,造就出其它树种难以造就和达到的效果,当然这需要时间和耐心。

门口的这两棵古檀虽然树龄久远,但茂盛如常,巨大的树冠构成了天然的华盖,成了村民遮阳乘凉所在。因不用它卖钱,只是隔几年树枝长大了就砍下来搭棚或做菜架或当柴火。其树茎外壳已经不知朽死剥落过多少遍了,朽死的树皮和外壳堆积在树干中变成尘土,久而久之,树上坑洼处会有很多积土,厚厚的、软软的,常常会有落籽生芽并长出花花草草来,很是别致。我曾在积土上试验栽过树苗,想看到树上长树的奇观,但以失败而告终。有些鸟儿会就着这些积尘搭窝建巢,小时候我就曾爬上树去掏鸟蛋,还曾被一种大鸟群啄过。

门口的这两棵青檀,形态各异。北边那棵纤美柔弱,南边那棵挺拔雄壮。一棵阴柔如母,一棵阳刚如父,一左一右日夜守护着故居的院门。

记得当年读大学回家,每次翻过山岗,第一眼看到的总是妈妈站在青檀树下守看着我将出现的山岗。有时会对抱在怀中的小外甥说“快看,我说你大舅要回来吧”。我常常诧异,家里既没有电话,更没有手机或微信,而且我也并没写信告知要回家,妈是怎么知道我哪时会到家的?难道妈妈会神算或有第六感?亦或她天天都如此在守盼着儿的回家?

那时,迎我的是妈,送我的是爸。尽管每次都恋恋不舍,但病患的妈妈都会坚持站在青檀树下,一直看着我消失在山岗后。而爸爸则会一直将我送到车站,常常从车窗还能看见爸爸远远地目送着车的远去……。

真是儿行千里母担忧啊!

可如今,每次回家,翻过山岗,第一眼看到的仍然是那苍翠的古檀,但古檀下却再也寻不见我那翘首以盼的妈妈了……。

妈是胃癌术后复发,四处寻医治疗未果,卧床半年后去世的。后来通过别人我才知道癌细胞全身扩散后那种万蚁噬骨的疼痛是何等剧烈难忍。后来听一直守护妈妈的爸爸和妹妹说,有次妈妈疼得实在受不了了便说“能不能拿把刀,把我肚子破开?”

妈妈的坚韧和坚强在当地家喻户晓。我读大学的城市离家不太远,只要有空我都设法周末赶回家照看妈。每次回家时,她都强忍着,丝毫不露痛苦之情。为了让我能安心上学,她还总是面带笑容催我快点返校。

每次都生怕可能是最后一别,依依难别却又不得不别,那种残忍、那种绝望、那种无助、那种恨天无情、恨地无义、恨己无能……。

我不住乞求老天,只要能救母哪怕让我上刀山下火海我会毫不犹豫,也屡屡恳求上帝让我以身替母我在所不辞!可是,无论是老天爷还是上帝却统统无情地充耳不闻,残忍地任由可怜的妈妈一天天地消耗下去,直到灯枯油尽……。

19861月,最后一堂期末考试,因急于回家探母,便匆匆答完卷,返回教室正收拾东西,教务处一位老师过来让我去接电话。原来是二姐夫打来的,让我快点回家,怕我出意外,他并没有告诉我实情。但以我的预感,我已无望再看见日思夜想的可怜的妈妈了……。

我不知道是如何离开学校买票上火车回到家的,一路上我想了些什么、经历了什么都一无所知。

唯一感到遗憾和不解的是,老天爷既然让我妈一直等到了我放假,为什么不能再多等半天,让我亲眼送送我那可怜的妈呢?妈妈,你一定是想再见到你儿子,可是你实在忍不到哪一天了,但又担心过早走会影响我期末考试,便冥冥之中算好掐准我全部考完了才让我接到电话(哪怕早半小时我可能都要中途放弃考试,而晚十分钟可能我已回宿舍又接不到电话)。可能也怕你我忍受不了母子永别的痛苦才不让我亲眼送您走——亲爱的妈妈,您一生对什么事都考虑得很周全,唯独对您自己……。

7个孩子及一家老小10口人您呕心沥血、费尽心机,尽管生活艰难,但从未让我们缺吃少穿,年年穿新衣、顿顿满桌菜,还让我们全部上学读书,我们一家是当地人最羡慕的幸福家庭。可是,我们的幸福和今天却是用您的身体健康为代价换来的,我们不愿意这样,哪怕您能对自己自私一点点,会不会是另一种结果呢?!

妈走后,我们收拾遗物时,发现家里两只大箱子装满了布鞋、棉鞋、鞋垫子,我们禁不住都哭了。原来妈早已知道自己来日不多,便在这最后一年时间里给家里8口人每人都赶做了2-3双棉鞋、布鞋,还有无数双鞋垫——妈妈,已病入膏肓的您却强忍疼痛一针一线地为孩子们纳鞋底、鞋垫、做鞋,难道您心里只有别人吗?难道你这就是在为自己准备后事吗?您的一生都付给了这个家,您的最后一刻仍然留给了孩子和这个家!唯独没有您自己……

母亲走后,站在古檀下迎送我的变成了父亲。

作为复员军人的他,非常能干,头脑也很活,在当时那特殊年代里,他竟然将村里的砖瓦匠、木匠、篾匠、铁匠等各类手工业者集中起来,创建了一个综合厂,对外承包工程、还办加工厂、开铁矿等等,可以说是最早的乡镇企业。当然,免不了被批被关,但因两袖清风查不出任何问题,只好将他“贬”回村里当队长。不过,到哪里他都干得红红火火,而且不怕苦、不怕累,总是身先士卒冲在前面,所以提到他当地人都竖大拇指。

60多岁的一次中风使得爸腿脚不便,不再能下地干活。后来,我的住房条件得到改善,便将他接到北京,希望能让他住下来。但已经习惯了广阔天地无拘无束农村生活的他将在我这里的生活形容为“蹲牢房”,闲不住的他没活干便每天将1-18层的楼梯扶手擦得干干净净,不得已住了几个月便将他送回家。可万没想到,回家的第二年(20027月)便突发高血压去世……

子欲养而亲不在,实在是人世间最大的遗憾,至于我则是终身最大的悲哀了!

而儿时缠着说故事的奶奶则早在毛主席去世的那一年走了,记得奶奶说过她和毛主席一样大,可没想到,她也和毛老人家同一年驾鹤云天。

奶奶的眼睛基本上看不见。她50来岁就丧夫,一个小脚老太太在兵荒马乱中,拖儿带女、颠沛流离,那种艰辛和艰难现代人是难以想像的。最终,一个人将四个孩子都拉扯大了,但她自己的眼睛也瞎了。奶奶慈眉善目,性情特别好,因为行动不便,基本上就呆在自己的小屋里,白天我们就将她扶出室外晒太阳或乘凉,什么也看不见的她就这样长年累月地独处一隅。好奇的我曾问过他“都想些什么?”她撇着那干瘪的嘴笑笑说:“还能想什么?这么活着添麻烦,想早点死。”少不更事的我吓得快哭了说“奶奶,你可别死!”奶奶抚摸我的头说“毛伱(对小孩的昵称),不怕,奶奶死后绝不吓唬你们。”可能是意念显灵,奶奶去世后躺在灵柩上果然面色红润,如同睡着一般安详,孩子们看后都说一点也不害怕。

要说奶奶去世我还并不是很明白死亡的意义,母亲的离去着实如同剜去了我的心,又带走了春天,我的生活从此便没有了四季;而父亲的离别,则让我的世界再度失去了色彩。

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三位亲人都已离去,我的生命也变得可有可无了。

都说创伤终究可以被时间疗愈,生活中遭受的伤痛,熬过去就好了。但,不是所有的创伤都可以被疗愈的,也非所有的伤痛都可以坦然熬过去,丧亲的伤痛是道永难迈过去的坎,即使勉强熬过,也必将落得遍体鳞伤。

故乡的山岗,翻过无数遍,首先看见的还是我的老家,只是房子已经不是过去的老宅,围墙也不是过去的土垒栅栏,全村的旧房都已经换成了新房或洋楼,早已物是人非,只是两棵古檀还依旧生生不息,倔强地守候在原处,不动声色地经历着日出日落,眼观着人来人往。

我还是一如当年,试图能在古檀下再次寻到母亲和父亲的身影。可是,我只能将目光移到屋后的山上。因为,我最想念的亲人爸爸、妈妈、奶奶正在那里静静地守望着这块家园。

亲爱的爸爸、妈妈、奶奶,您的儿孙又回来了,您看见了吗?

2020612日星期五

于西安灞桥向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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