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寻与抵抗的精神行旅 | 陈河《天空之镜》

陈河的中短篇小说集《天空之镜》以多个国家多种身份为背景，展示出在多重文化语境中的人生思考和精神行旅。其中“追寻”与“抵抗”是关键词，让小说中的人物展现精神追求和身份突围，也使其内心世界变得更为复杂深邃。他还利用小说的技巧来强化这种追寻和抵抗的效果，如善于运用叙述节奏的处理和精心的结构来扩展小说的艺术张力，运用象征来深化小说的意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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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寻与抵抗：多重文化语境中的精神行旅

——评陈河的《天空之镜》

文｜蒋述卓

《天空之镜》是加拿大华人作家陈河2022年出版的小说集，它由五个中短篇小说组成，以多个国家多种身份为背景，展示出作者在多重文化语境中的人生思考和精神行旅。

“追寻”是这些小说的关键词，作者通过作品中不同人物的经历展现了他们的精神世界。

《天空之镜》通过加拿大华人李到玻利维亚旅游的神奇之旅，拉开了精神“追寻”之路。李到玻利维亚旅行的动机，来自于他十几年前在古巴切﹒格瓦拉墓园发现的那个外号叫“奇诺”的队员可能是个中国人，他要沿着玻利维亚开辟的格瓦拉游击队主题旅游线路，去追寻格瓦拉的踪迹，揭开“奇诺”这个谜。“追寻”一直是陈河小说创作的拿手好戏，他的《沙捞越战事》《米罗山营地》和《甲骨时光》等都是历史与虚构结合、还带有某种考证与揭秘性质的小说。《天空之镜》在追寻格瓦拉游击队以及格瓦拉和奇诺牺牲的完整过程里，不仅证实了“奇诺”的确是一个秘鲁的华工后裔，还挖出了从1849年起就有几十万华工经过死亡航行来到南美从事苦力的血泪史。李还通过加拿大约克大学华人教授的帮助，从电子邮件里了解到了“奇诺”的历史。他出生于1930年，父亲是秘鲁华人移民后裔，母亲是秘鲁本地女子。他通过上中学和大学，成为了学生领袖和社会上显眼的政治人物。他坐过多次监狱，23岁就有了四次被驱逐出境的经历，在阿根廷、玻利维亚、墨西哥、法国、古巴等国流亡，后来成为古巴革命者切﹒格瓦拉军事核心团体中的人物，在玻利维亚打游击战争。李在介入过去历史的过程中，逐渐褪去了障眼的雾气，他不再是隔着一层厚玻璃看玻璃另一端的人了。更重要的是，李还在追寻的过程中碰上了中国公司在玻利维亚乌尤尼盐沼做大工程的朋友老杨，后者是他在阿尔巴尼亚就认识的。通过追寻奇诺，上溯到十九世纪的华工苦力，他们被贩卖到秘鲁做廉价的苦力，成为秘鲁早期经济发展动力。而一百多年之后，老杨他们这样的中国大公司再次涌入拉美，但身份和一百年前的那一批人则完全不一样了。李在这里发现了历史的纵深感，而奇诺作为一个引子，赋予了这段历史以“形而上学的光芒”。李的追寻，便从好奇与寻找上升到了寻魂——寻找中国人的来世今生，也是中国人在海内外拼搏的精神之路。

《丹河峡谷》《碉堡》《那灯塔的光芒》则表现一种对身份以及内心世界的追寻。《丹河峡谷》中的奚百岭是研究核物理的博士后，普林斯顿大学博士毕业，回国后因业绩平平受不到重视，只好跟随太太移民到加拿大。两年了一直求职却找不到工作，只好到多伦多大学读博士后。在陷入是否回到国内处于戈壁滩的研究院工作还是继续留在加拿大的身份焦虑中，他最终选择了从丹河峡谷跳桥自杀。《碉堡》中的阿礼，国内名校毕业，被人招聘到阿尔巴尼亚从事贸易工作，在地拉那娶了一个吉普赛姑娘，还生了一个儿子。由于他的老板管理不善，卷钱跑了不知去向，他回了一趟国，就被他老婆嫌弃，当做得了萨斯已死亡，在阿尔巴尼亚取消了身份。等他再回到地拉那时，被机场警局拘留，要第二天送上飞机遣返国内。他设法逃了出来，留在了地拉那，成为被追捕的对象。这时他的身份是悬置的，也是双重的。从感情上说，他虽身陷险境，但心里却深深爱着阿尔巴尼亚这块土地，这里有他的家和亲人，是他的第二故乡，他不愿意离开它，但现在他妻子和岳父一家却不接纳他，警局还要抓他。他一旦回了国，就再也见不到他的儿子了。这便让他有了身份的极度焦虑。他找到黛替山上一座废弃的碉堡藏身，又得到地处地拉那的华人朋友四德的妻子秀莲的帮助和真情相待，让他有了温暖感。碉堡成了他不会忘记的物体，也成为他内心世界里深藏的情感堡垒。尽管他最后被告发遣返回国，但他在义乌发达之后，却用钱买了一处山地邀请上海的一家英国别墅公司照原样建了一座碉堡。而他的身份最后还是分裂的，他还幻想着回到欧洲去追寻他那流浪四方的吉普赛一家，还想着不能让他的儿子失学。《那灯塔的光芒》依然是一种追寻，是对年轻时候朦胧爱意的追寻。虽然不是A主动地去揭开这层层朦胧的爱恋，是过去的同学为他转述才让他了解内情，恍然大悟，但斯人已逝，只留下淡淡的伤感和遥远记忆里亲切的呼唤。然而，A相信那感情的光是永恒的，正如那海雾中灯塔的光芒，虽然影影绰绰，却照亮短暂的生命直抵永恒。

|《天空之镜》实拍图

在精神世界的追寻中，“抵抗”则成为另一个关键词。正是由于“抵抗”，才让小说中人物的内心世界变得更为复杂，更为深邃。

在《丹河峡谷》里，“我”（作品中被人称为“李先生”）快要四十岁了，在人家要当将军的年龄却要去申请加入加拿大海军当兵，内心的确很矛盾。尽管妻子和女儿都入籍加拿大，但“我”还保留着中国国籍。可为什么还要去申请参加外国军队，在看似荒诞的中间却隐藏着“我”的“抵抗”。因为事业不成功，做房地产中介不成功，开了一家超市，依然不是我所乐意，因为那像一间橡皮监狱，将人捆死了。不仅如此，妻子此刻还与他闹离婚。因此，“我”羡慕流浪汉弗兰克，也同情为身份焦虑的奚百岭，便与来自中国大陆的加拿大女兵宋雨惺惺相惜，走得很近。“我”内心的矛盾表现为行动则是选择当兵，这是躲避，也是抵抗。而宋雨，在中国读书，害怕高考，才跟父母移民加拿大。她想画动漫，经济上负担不起，也不一定能考上，想着当了兵之后或许就会有很大的职业选择空间，就能实现画动漫的理想。她还上过国内《非诚勿扰》在温哥华版的节目，与人牵过手，但她放弃了。她上此节目只是觉得可以凭伶牙俐齿在电视上修理那些男生，特别过瘾。这种种怪乖的行为都可以视为一种对现实的“抵抗”。自然，她当兵的选择也是一种“抵抗”。在当上兵之后即将上阿富汗战场的前夕，她将自己灌醉，把可以当她大叔的“我”当做安全靠山，以性欲抵抗对死亡的恐惧。同样，《碉堡》中的阿礼，在国内事业发达了，还要仿照阿尔巴尼亚的样子造一座同样的碉堡，时不时要返回到碉堡里平复内心的纷乱，这还是内心世界对现实的抵抗。在《天空之镜》中，玻利维亚女导游玛利亚喝着使人昏睡的奇恰玉米酒，不停地咀嚼着可以抵抗高原反应的古柯叶子，而背上纹着鬼脸天蛾的图案——那曾经是五百年前古印加国献祭神少女背上纹的图案，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被一个狂热崇拜切﹒格瓦拉的女性组织用为符号纹在加入这个组织的成员的背上，这当然也是一种对社会的抵抗。

而在身份问题上，陈河一直是抱有一种世界主义眼光的。尽管他在《丹河峡谷》的结尾通过李先生表达了一种思乡的情绪，但李先生加入加拿大的军队航行在太平洋上，与各国军队互动，甚至还幻想着“自己所在的军舰挂满旗在军乐队伴奏下缓缓靠上了黄浦江岸，码头上有成群的孩子们挥舞着鲜花迎接着客人”，①就体现了一种世界主义的立场。《天空之镜》里李崇拜有着世界主义思想的切﹒格瓦拉，又与在阿尔巴尼亚共患难过的老杨交往亲密，将一百年前在秘鲁作苦力的华工与现在中国在玻利维亚的大公司联系在一起，做历史的纵深思考，同样是充满世界主义的。在《寒夜停电夜》里，“我”的身份虽是加拿大华人移民，但立场显然站在事事都较真的泰勒夫人一边，而泰勒夫人是法国人，其丈夫是德国人，也是移民。“我”所谴责的是隔壁从台湾刚移民来的戴姐以及她那不守规矩、为所欲为终于糊涂地参与了贩卖武器生意的儿子阿强。

我们再来看看陈河是如何利用小说的技巧来强化这种追寻和抵抗的效果的。

中短篇小说写作其实是最考验一个作家的写作功力的，因为篇幅有限制，不可拖泥带水，要抓得住读者，就要有出奇制胜的技巧。在写作上，陈河可以说是“十八般武艺”纷纷上阵，什么“草蛇灰线”“双线结构”“复调”“欲擒故纵”一类都可以看出端倪。尤其在小说叙述的节奏处理上，他既能做到奇峰迭起，也能做到澜平如镜，真正做到收放自如。这样，我们看到在《天空之镜》里，李到达玻利维亚经安第斯山脉坐车进入圣克鲁斯高原时，“意识中浮现出一个记忆里的画面：一个女人裸露后背上张开双翅的飞蛾文身图案，非常美丽奇特”。②而这个文身图案一直埋在小说中，在女导游玛利亚突然昏倒给李惹出麻烦时，这图案还成为了突发事件的关键点，因为李用手机拍过玛利亚后背的纹身图案，他奇怪的是玛利亚怎么会和自己十多年前在古巴机场海关拍到的女子后背的图案极其相似。正因为有玛利亚的突然昏倒，当地警局不让李离开，这才有了李找当地中国公司帮忙，引出了李与杨总的见面，李也利用停留在中国工地的机会与耶鲁大学的熟人苏教授联系，让他帮查找纹身的图案究竟是什么符号、代表什么意义，也让约克大学的徐教授帮助寻找有关“奇诺”的“胡安之书”，解开百年秘鲁华工的移民血泪史和奇诺的革命史。小说最后玛利亚苏醒，李终于解脱嫌疑，这时通过耶鲁大学苏教授的电子邮件也弄清楚了这纹身图案的来历，原来这种飞蛾叫鬼脸天蛾，其符号名字叫“古印加的献祭”，来自于秘鲁库斯科地区一具两千多年前的布包木乃伊女尸的后背。这位作为活体献祭给神的少女后背上所纹的图案，发现时是冰冻的尸体，还清晰如新。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被一个崇拜切·格瓦拉的女性组织当作联系的符号，她们在互联网上联系，在药物和酒精的催发下产生幻觉和格瓦拉交往，把一切献祭给他。到此，在古巴机场海关见到的女子后背所纹的飞蛾的图案得到解答，故事也进入尾声。这便是“草蛇灰线”和“起承转合”的作用吧。

《那灯塔的光芒》中相隔四十年的中学同学之间的聚会暗含了许多故事，明地里大家都在看罗青与柳小芸的故事如何延续，暗中却有着A对与苏娅交往的回忆以及艾珍知道A与苏娅相互暗恋的往事，可艾珍则故意回避，欲说又止。这两条线相互交织，直到罗青发生车祸，事情陡然有了变化。A提出与柳小芸一起陪护罗青，因为他觉得对罗青有愧，大家将罗青排除在看灯塔微信群的外面，但罗青竟然是为了看A而专门来的。此时，艾珍再度出现，告诉了A的事情真相：苏娅是如何爱恋A，痴心地将小梅的纸条当作是A送的。而A此时才恍然大悟，由于自己的懦弱与退缩，深深地伤害了苏娅，错过了那段美好的爱情。到现在只好苦笑，心里难过得说不出话来。小说在一个看似同学聚会的平淡事件中孕育了极大的艺术张力，而通过明与暗的两条线的铺排，写出了一段朦胧而凄美也是未完成的情爱小夜曲。这就像作者在拨动一张椰琴，琴声叮咚，时急时缓，热情时绵延缠绕，哀怨时如泣如诉，却声声直扣人的心弦。

陈河的小说还善于运用象征来深化小说的意境，他小说的题目往往都是经过精心设计的，与他小说的结构紧密相扣，起到相互映衬的效果。《丹河峡谷》中的峡谷与401公路，峡谷的狭长逼窄正好象征着奚百岭在事业与生活上处于进退失据的“卡夫卡绝境”局面。他穿着装有传感器的黄色反光背心在峡谷里行走，和GPS联网，电脑上可以显示他所走过的足迹。这预示着奚百岭最后的人生轨迹必定与这峡谷密不可分。李先生与奚百岭走在峡谷里的小径里，“小径突然一转，前方竟然是401公路上方横跨过峡谷的那座桥”。③而奚百岭此时觉得这峡谷竟然就像他家乡湖北陕西交界的穷山沟，而且他的生命和401有关系。他高考时是401分，是全省的理科状元，进了清华大学核物理专业。401成了他的骄傲，仿佛是天使送给他的一对编号为401的翅膀，二十七年前他凭此飞进理想的天堂。如今他来到多伦多，怎么又住在了401公路的边上呢？“我心头一惊，怎么又是一个401？”④奚百岭最后穿着那件黄色的反光背心，在徘徊了大约三小时之后，从401公路的丹河峡谷大桥上飞身而下，结束了短暂的生命。小说写道：“奚百岭交叉迷宫一样的人生路径里，贯穿着一个401符号。高考的成绩是401分，他住的学生宿舍是401号，出国读博士是4月1号。他最后站在401桥上面，望着渐露曙色的东方，一定会想起湖北大山里的家乡，想起自己的父母，想起自己的童年。”⑤“在他飞起来时，上帝收回了他的401翅膀，在他跌落的瞬间，上帝一定心痛得闭上了眼，地球轻轻一声叹息。”⑥不得不说，陈河在中短篇小说的设计构思上是独具匠心的。

此外，《碉堡》中碉堡象征着阿礼封闭而能自我安抚的内心世界，《那灯塔的光芒》则象征着人性中永恒的温情和精神之光，《天空之镜》中的乌尤尼盐沼可以在四千米的高原稀薄空气中产生全息的反光现象，湖里藏着很有价值的锂元素，这象征着小说中李先生的这一趟经历可以反射出历史的多重意义。“李久久仰望星空，由于'天空之镜’的反射效应，他仿佛置身于某个星座中。相对于星空来说，盐沼的形成和人类的历史只是像火柴擦亮的一瞬。这一时刻，时间是平面的，在无数闪烁的星星之间，李仿佛看见了格瓦拉、奇诺和那些在山地里奔走的游击队员身影，还有那些坐着三桅船漂过太平洋的华人苦力的眼睛。”⑦

陈河的写作是非常有实力的，他凭《甲骨时光》获得过“中山杯”华侨华人文学金奖，现在是长中短篇小说都写，而且每篇都有好的反响。他有着丰富的人生经历，中学起就有从事文学创作的梦想，如今在加拿大一边从商一边写作，我相信他一定会有更多的好作品问世。

注释

①③④⑤⑥ 陈河：《丹河峡谷》，《天空之镜》，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22年3月版，第156页、第113页、第115页、第155页。

②⑦ 陈河：《天空之镜》，《天空之镜》，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22年3月版，第8页、第54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