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还保存着一个小板凳儿,白杨木的。 小板凳儿平常一直放在家里的一个拐角处,不太露面。偶尔,家里来的人多了大家坐不下的时候,父亲猛然就会想到那个小板凳儿,连忙过去把它拿出来用。 小板凳儿是父亲自己亲手做的,用的是做其他家具时候剩下来的边角料。小板凳儿很普通,但是很精致很精巧,拿在手里很轻巧。我其实挺很喜欢坐这个小板凳儿的:约莫二十公分高,人坐在上面刚好,腰能长直腿能伸开,都舒服。 早些年的时候,我们那里的老人们吃饭的时候都喜欢靠墙圪蹴哈吃,顺着山墙圪蹴一排排子。尤其是午饭,跟比赛一样,比现在的坐席还排场。“滋溜滋溜”吸软面的,“呲溜呲溜”吸搅团的,“吧嗒吧嗒”吃捞饭的(我们那个时候管米饭叫捞饭),“呼噜呼噜”吃汤面的……吃饭声音此起彼伏波澜壮阔。那个场面叫人看了,颇为震撼。特别是像现在这样的初秋时节,山墙背后成了个吃饭市场一样:大老碗,长筷子,那个阵势真叫人喜欢。 我吃搅团吃擀面吃汤面的时候,不爱坐高餐桌不爱坐矮沙发不爱坐低椅子,就喜欢坐这个高低恰好合适的小板凳儿。它的高低软硬,让你坐上去很柔和很舒服。它的高度叫你吃的顺溜,能吃多吃饱,而且还不叫胃受挤又不吊着。 细算起来,这个小板凳已经有四十多岁了。我记得的比较清楚的是,应该是我在青峰中学读初中的时候,父亲当时跟村里一个木匠叔叔一块儿给周至县殿镇哪个中学做课桌凳的事情。他们买回来木料,连夜晚加班加点,又锯又刨,又钉钉子又黏胶的,最后上了本色透明漆,晾干后就算是完工了。交货的时候,是个大清早。我们起来帮忙装货,满满当当的装了两个架子车,用绳穿过来绕过去地绑好。然后,他们草草吃了点东西,俩人就一路二十多里拉到殿镇交给人家。应该是回来后的第二天吧,父亲用院子里那堆废料打了几把小椅子和几个小板凳,整整齐齐地堆在门后面。 那个时候家里经常来人,晚上村里人来在我们家屋当中看电视的时候,这些小板凳儿和小椅子就都派上了用场。大家按次序一排一排地坐着,仰脸看着放在八仙桌上的黑白电视。——早先的马三立老先生的相声和春晚,我们就是坐在小板凳儿上看到的。看完电视,大家走了之后,我们就把小板凳儿和小椅子收起来摞好,第二天晚上继续用。 这个小板凳是那一批里现在保存下来的唯一一个,还有一把跟它年龄相仿的小椅子。按说白杨木做的小板凳儿容易坏,因为白杨树属于速生材,木质酥,软。但是,因为我们用得倍加珍惜,它们居然一直还不错。直到前些年,家里的家具淘汰,木沙发进来了,它们才给淘汰掉了。幸存的这个,应该是其中状况最好的,家里人舍不得丢弃,就留上了。不过,经常放在一个角落里边。 真是没想到,四十年的时间就这么不知不觉地过去了。小板凳儿在不断增添的家具里,越发显得有点落伍了。它就时常待在那个僻静的拐角处,这么些年几乎被家里人遗忘了一样。现在,家里吃饭基本都是坐茶几那里,有沙发,有椅子,而且还有新凳子。那个小板凳儿,好像很少抛头露面,一年里很少给拿出来过了。 小板凳在当时就没有刷漆上色,就是它纯木头本色。这么多年的时间里,它大多数时间都是静静地待在角落里,有时候上面放一袋面或者其他东西,可以防潮。板凳面上和腿腿儿上,慢慢浸染上了略显斑驳的暗黑色。我每次回家拿出来要坐的时候,在坐之前都擦拭一下。我发现这不是污渍,也不是烟火熏出来的,好像就是自然的印迹。是的,没有人关注自己,小板凳儿大概就是这样在给自己做记号吧。 我现在跟小板凳儿的感情越来越深了。可能是我从它身上体会到了“寂寞独处”的妙道。——得意之时不傲气,失意之时不叹气。 前几天,跟几个朋友闲坐,谈到了“人走茶凉”这个话题。其实,关于这个话题的说法很多,有人说“政声人去后。”就是主政一方的父母官,到底是好还是不好,不在于你在位时候老百姓说你好不好,而是在你离任后群众的反应。比如我们这里的老县委书记苏耀先,就是规划了园田化建设,尤其是九纵八横的乡村道路,为后来五六十年的发展奠定了基础,他现在依然被大家怀念。 有个朋友经常走社会,见多识广,他用一句话概括了目前“人走茶凉”情形的描述:“在位的时候,比狗肉都香。离位之后,比狗屎还臭。”没为老百姓干出实在事情,老百姓就会不留情面地唾骂。 作为一个倾听者,我没有作声,我忽然想到了我们家里的那个小板凳儿。它其实挺有自己的精神的:并没有因为受了冷落而生怨啊。每每我拿出来坐的时候,就那么安安稳稳地恪尽职守,而不是像失意的官员那样,牢骚满腹,浑身松散。 今天回老家吃的饺子,我还是坐的那个小板凳儿。我发现饺子的味道跟外边饺子馆的真的不一般,大概是我坐了这个小板凳儿的心理作用吧。不过,吃完饺子闲坐的时候,我忽然琢磨出来点儿意思:大有大的存在之道,小有小的生存之法。我们家这个小板凳儿,之所以能一直留下来四十多年,大概正是因为它懂得其中的秘笈,因此一直保持着默不作声的缘故吧!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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