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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書出世——錢鍾書和《管錐編》第一章:學部大院

 闻道可死 2022-09-27 发布于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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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學部大院
           

最初聽錢鍾書先生說他打算寫《管錐篇》這部書,是在河南的“學部幹校”。題目上的“篇”字,則是正式出版時,最後才改定為“編”字的。作者南方高速鄉音“篇”“編”兩個字,讀音往往在不經意間,會造成我這名北佬的混淆。不管用什麼角度衡量,錢鍾書在激烈鬥爭的幹校裡,公開表明要寫一部文學、歷史、哲學的理論新書,它和生活思想無關,也和面前的鬥爭無關,則是文學所沒有,學部沒有,全國沒有。圍聽着的五七戰士,個個吃驚。在暫短愕然之後,不明者有之,思索者有之,歡欣者擔心先生由此而成為打擊目標,故多數作不語之科,充分體現了“沉默多數”的新解。先生不管不顧借圍聽者一次次閃聚,說得坦坦蕩蕩,並在不同的情況下,多次闡述該書目錄、內容。先生“動向”終于引起連隊政工組長的敏感神經,於是在全連大會上說出“我們五連較比其它連,寬鬆多了。不能駕着老先生的破旗抵抗。”會後我問那位領導說:“老先生能下來,不容易啦。他任勞任怨,積極負責,天天出工,好小工,棒後勤,你能行嗎?”如今《管錐編》已名振學界,吾輩老矣,所得罕聞,何其幸哉。

“學部幹校”作為《管錐編》初萌地,不能迴避,更不能主觀判定為“不可能”。首先,必須明白“學部”是什麼意思,許多年輕人可能弄不懂了。中國社會科學院的《院史》理所當然地只從1977年建院開始編輯,“學部”時期和“學部”之前都成為合理空白。由於本文所涉及的人和事,很多就發生在那個時期那個地方,實在不容落空誤植。
所謂“學部”,全稱為“中國科學院哲學社會科學學部”,它是1955年參照前蘇聯模式在中科院內設置的四個學部之一。1958年11月,“哲學社會科學學部”被單獨劃歸中共中央宣傳部領導,“文革”中又更名“毛澤東思想哲學社會科學部”,至于何時又將此名改回,我不知道,恐怕也很少有人知道。“學部”一稱,日久習慣而然,便成了獨占專有的名稱。
清光緒三十一年十一月(公元1905年),皇帝曾詔置學部,後被俄文譯者不經心地借用到自家的科學院下設機構,一經轉移,再回到北京,就成了一個嚴肅單位的奇特名稱。錢先生就職的學部文學研究所,其實早建于1953年的北京大學,更早在1950年4月成立的是中國科學院語言研究所,顯然承襲“中央研究院史語所”的外殼。文史兩所先于上級學部成立的父子顛倒實事,證明學部不同于一般行政機關。當然,我們今天推理說社科院因錢鍾書而成立,恐怕會有人反對,但如果說文學所經由錢鍾書催生,也算有不少歷史依據。
錢鍾書先生和楊絳先生是最先到文學研究所的學者,那是該所1953年2月正式在燕園臨湖軒成立之前。文學所初址設在北大燕園辦公樓附近的民主樓一間辦公室,先後到職的有王積賢、張慧珠、毛星等幾位同志。錢楊二位先生于1949年8月從上海來清華大學入職,雖然遇到一些周折,並未直到清華就任。因其晚到清華,從而造成了幾位想像力強的研究者“坐空”。很快,錢楊二位很快在1952年調至北京大學,住在新建的中關園26號。當時,二位先生四十歲剛過。錢先生當然做教授,明明是正職的楊先生卻只給了一個兼職教授的名銜。因此文學所在1955年劃歸學部正式評級時,錢先生是一級研究員,似乎遵循專門為他們二位杰出的夫婦所定的規則,楊先生則只能做到“三級研究員”;在社科院辦理退休手續時,領導囿于“兼職”,又沒落在“坎”上——1949年建國前“轉正”,沒有按規定以“離休”待遇。經過努力,終以失敗告結。一直未曾正式“退休”的錢先生,曾力主楊絳先生應該受到“離休”的待遇,最後曾讓我立即去幫助辦理。經我半年多努力,最終宣告失敗,錢先生說她是“讓一退十”,楊先生笑應“退十得福”,晚輩們都說定會“得福百年”,今天更應說“百年大餘”了。
學部早期只有語言、歷史、文學、考古和經濟十來個所。錢楊兩位先生的較長時間住處:先是在中關村;1959年5月,遷居北京東四頭條一號大院;1962年8月遷乾麵胡同十六號三單元三樓;1964年初楊先生被劃分到新組建的外國文學研究所。而錢先生名義上亦調到外文所,但長期“借用”在文學所,實際從1952年到1964年長時間在毛選編委會上班。到1978年之後,應酬日益頻繁,錢先生說他也需要印名片了,於是第一次印上了“中國社會科學院”的單位名號,誰看到都覺得怪怪的。第二次錢先生本人表示要自己簽寫的姓名,不列單位職務、電話和地址,我說可以做到,先生說:“你幫我脫俗。”由於是私人印製,所以他也提出給楊先生帶上一份,錢先生問:“季康,要寫嗎?”楊先生說:“不要。”錢先生:“讓她也自己寫。”楊先生說:“我是不要寫'季康’倆字。”錢先生立即說:“喲,不要法號。可需要我代寫。”楊先生笑,“什麼法號,那是專用。”“他寫,比我自己可好得太多了。”四十多年歡聲笑語,正是昨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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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9年我考入北京大學中文系古典文獻專業。因為新專業第一期,有人說“中文古典”屬新建,我說“中文現當代”屬篡位;他們說“文學”和“文獻”混搭,意味科學化的進步。我說,沒有“文獻”祖,那裏找“文學”孫?五年學期下來,書拚命讀,玩耍也不耽誤。運動勞動都很少,日子在高度緊張中過得很快。高中時候,老師呂俊華先生,他就是老北大的,很有名氣。高中畢業時,他到我家告訴我,一要考北大,二要報古典。錄取結果一到,他比我還高興。現在五年學業結束,國家統一分配我到文學所,他又來家找我。短短十分鐘談話,竟決定了我的成年。“錢鍾書,只有錢鍾書”“你必須聽我的”是他留給我一生的囑咐。
誰知分配方案一定,“文學研究所”。此時我才突然明白,一位好老師到底好在哪兒。系領導在大會同時宣佈,由我負責組織全系畢業生拍一張合影,算作畢業典禮,領導說“一個都不能少”。經兩天努力,各方支持,圓滿完成。於是每人得到十二吋照片一張,非常清晰,既遠勝日後逐漸“時興”的畢業典禮,又可達到前所未有的高度,妥善保存了原像質量。大家都不知道,底片十二吋,不用放大,而是直印,安全創新地規避了鏡像新技術的破壞。沒兩天,一家大機關派員招我就職攝影記者,我婉拒說:“我已分配到文學所,照像只是業餘愛好。”冥冥之中,斷了一份因緣,成就了我的一生。那張稀見的底片,歷經五十六年,風雨飃䬙,成為可以百分百恢復的文物。直到最近,發揮電腦之便,得以修復。正合錢先生所主張的整舊如新。當然,大可以借此機會展示一下。(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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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大學中文系1959級全體合影,1964年7月攝

我覺有功,於是我打算留在校囬爐一月,把錢鍾書這位新老師的作品讀完,但我耍花樣也沒做到,領導說:“別有用心。”我只好悻悻在限期內離校,沒有機會借到錢鍾書的著作。
放寬離校限期的詭計,并未兌現,垂頭喪氣只能當即回家。幸好我住家離文津街圖書館很近,步行就到。先讀了《談藝錄》和《寫在人生的邊上》,《圍城》是看不到的,呂老師把他的珍藏品拿出來,讓我讀得如醉如痴,有若再生。我得出了和呂老師完全相同的結論:錢鍾書身心不凡,心有“絕學”大器,身處“隔絕”狀態。
根據國家統一規定,九月十五日以前上班,可領整月工資。本想利用假期,應早去文學所圖書舘找書,也想拜見未來的同事和老師。可家長告我“大方點吧,有那個必要嗎?”於是再讀《圍城》一過,又仔細間接打聽該所情況,所聞皆云“人際關係複雜”,沒有其它任何注釋。十六號一大早,我跑去報到,文學所較比北大顯得窮敝狹小許多。看來,僅止“不惟利是圖”不够,我必得“舍身求真”了。
一貫聽媽媽話的我,整天嘴上不離錢鍾書,無心惹怒了母親大人,因為中秋節,她少有的下了廚,為過我二十四歲生日。忙了多半天。飯菜做好,人沒影了。“成年不由娘,開步走,今天一位,明天一位,當老師的兒去囉!”。其實說不白拿半月工資、另加躲生的理由,都是託詞。一心想的就是,要早早拜見錢鍾書先生。呵,到底同仁好,還是老師好?人和人,不能在定義下邊活着。
我辦完手續,領導說過一年後轉正,也做“研究員”,只是前面要加“實習”兩個字,工錢每月42大元。後來我才知道,錢先生每月工資是我的八倍多,一級研究員。所謂他“與世隔絕”,絕不可信。因為我並沒費多大勁,上班的星期二,在金光萬丈的所圖書舘一下子就站到先生面前,向他恭敬行禮。他說早已聽說過了。這是我一生中最緊要的時刻,圖書舘的書庫裡,只有錢鍾書,還有我周圍全是書,上邊懸着一個燈泡。
從此三十五年,或陽光燦爛或風雨兩驟,先生無時不掛在我心頭。第三十六年後,他從我的面前走遠,不曾留下一顆塵砂,郤深融在靈魂裡。我沒日沒夜搏命趕工,只求完成先生留下的作業。往世憐憫,降來天兵天將,終為全漢文獻載入了擴充的洋電腦。那些日子,幾乎每天傍晚的小休,抬頭一望在黃昏彩霞裡的西山,定可以見到先生,他站在颯颯的春風頭,正在用手指向我招喚,“附耳過來!”霞輝淡去,大道小橋誰也不再喧鬧,人們似乎都在等待,等待着他無語的宣示。這是我以後得到的田奕拍攝的一幅作品,精準地留下了那個場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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彩霞滿天

1964年11月,我和新來所工作的十多位年輕同事,一起到安徽壽縣九里公社下放勞動鍛鍊。壽縣,即歷史上東晉的壽春,其北有著名的八公山,便是苻堅時代望似“草木皆兵”的地方。當伙伴們聽說當地特產是一種糕餅叫做“大救駕”時,都不語而笑。我被分配住九里公社西圩生產隊。一入村才發現我們搖身變為一水兒的“四清社教工作隊員”,學生已免試陞任教席。經過一年運動和勞動,1965年秋,大部分人員還需要留下,繼續接受社會主義教育。我被安排回所,據說何所長其芳同志決定,把我調囬所學術辦公室他身邊的。從那時一直到1976年結束,我都在當時稱為所長辦公室的學術室工作。該室三位工作人員是康金鏞、馬靖雲以及我,一起負責所長日常學術活動和行政方面上傳下達的工作。康馬二位都是知心的前輩大姐,我們三個在後日被戲稱為“康馬欒”,音韻很順,但很像是調侃我們不隨大流所致。由於我們的直接領導是其芳所長,所以往往被看作一個保皇派色彩濃重的小堡壘。

除去日常雜務,1976年前在非上班時間我主要做兩件事,一是完成所有下放勞動人員參與的《壽縣農民閱讀報告》成稿工作,由於我先行返所,責無旁貸。二是代替所長何其芳精讀一部小說《瀰陽鎮》手稿,大約一百萬字,書稿是三十七大冊雙面小字書寫的筆記本。作者是長春一位應用化學研究所所長。小說是依照作者自己革命經歷創作的,寫得不是很好。近半年的時間,我寫了三萬多字詳細的修改意見。其芳同志和錢先生都肯定了我的努力,同時都認為我屬於操心太過那類人。大問題是這部未出版的小說整整糾纏了我十年。先是當時文學所、學部各級領導,後來是科學院、公安部,反復找我傳我審我,為備答辯,我必須一邊反覆看原作,再寫新材料,以避免被一扣再扣“支持用小說反黨”“包庇反革命作者的帽子”。我完全不知那部作品已被哪位領導認定為革命或者反革命的性質,他們時正時反都要勸我積極配合,苦口婆心,顛三倒四,嚴肅加壓。在決定政治性質之後,規律精準,作品的品質被推向極端:或天下頂尖,或不名一文。

至於九里調查“報告”發表在1966年第一期《文學評論》雜誌上,其芳同志似乎有意規避矛盾,他向我透露了對“四人幫”橫行的不滿,因此“避重就輕”“轉移視線”甚至“假門假氏”“冒充革命”便成了“辦所新方針”。等到“文革”興起,“康馬欒”便成為揭批何其芳的“阻力”和“知情人”。其間不斷有所內外傾向“革命”的同事說項,非得請我們劃清界限,並能積極爆料揭批。當時我站到“革命”的對立面,遵照其芳同志本人所示,由我經手銷毀過大量材料。錢先生一直以“只能如此”支持我的行動,並且曾和其芳同志不斷溝通。十年“運動”就是在這樣陰影下度過的。

1976年,“四人幫”倒臺,《管錐編》已經完成,我心中的希望突然增加。不曾預料,其芳同志突然生病,我和所內同事,輪流去醫院照看陪床,其芳同志當時和我們一樣,並不瞭解他自己的病情,對一切依舊充滿希望,等待着舉國上下即將開始大規模的文化建設。其芳同志說:“等我病好,咱們還在一起工作。”他又說:“錢鍾書寫《管錐編》願帶上你,真好。”不久,其芳同志病重,我和兩位同事還有他兒子何辛卯給他輸血,但救治無效,其芳同志於1977年7月24日病逝。錢先生當時給我一信,留下了可貴的“公誼私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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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個時期,錢先生一直認為我應該“回歸”古典研究隊伍。搞行政工作,既使是學術的行政工作,不應該是“長久之計”。錢先生說:“馬政部長弼馬瘟,沒品,但有御馬監,不必回花果山,也能成齊天大聖!”
經過兩年時間,又經錢先生多次幫助,我總算回到了古代文學研究室。錢先生預料必將讓我去寫“文學史”,然後只能證明“文學史”的研究方向和其芳同志無關。可文學研究所以寫文學史為工作中心,一切無可逥避。其實,在所長去世前的1977年5月5日中國社會科學院成立,學部原有的二十多個研究單位全部歸入社科院,學部舊稱又移為下級的稱謂。經過以後幾十年的發展,社科院的研究單位大約在四十個左右。有人說那是世界上最大的人文研究機構,不知确否。
以上這些情況,表面上似乎是細微末節,但其間每件事,錢先生總會有意無意地教我,如何應對局面,如何堅持原則,如何深入文學研究,而不向壓力和潮流屈服。特別是必須保持幽默樂天的人生狀態,他為我在社科院的大半個人生奠定基礎。
遠在清朝末年之前,學部大院曾經是讀書人心系夢牽的“貢院”。解放之初,它是海軍司令部駐地。那猶如艦艇的混凝土三層大樓與古欽天監觀象臺遙遙相望,應該說是天人海空、文武薈萃的重地。文學所為興建新大樓曾一度搬出大院,直到1983年完工啟用方才遷回。在很長的時期內,學部大院始終是京城焦點之一。
錢楊二先生的家,從1973開始直至搬到南沙溝的今宅之前,流落在北師大和學部大院長達五個年頭,環境條件極其惡劣簡陋,甚至可以說全面繼續過着幹校的生活。寒冷困苦,覺睡不安,飯吃不好。寫幾個字、抄幾篇新稿,不是冷得伸不出手,便是熱得汗如雨下,應該說他們生活常態遠不及學部一般人員。錢楊二位先生又不願麻煩別人,一貫婉拒一切救援。錢先生那個時期,最多是把笑談寫在紙上:“我是幹校留級生,畢業飃䬙無窮期。”其實早在1969年5月,按照政策,“摻入沙子”的政策已開始施行,使本已不寧靜的工作環境,逐步惡化到了每個家庭。等到一下幹校,連家也乾脆玩完。我們的家,本叫“中國”,古代原意為“宜居之地”,家沒了,碎了,國之不中也。而如今聞名遐爾的大書《管錐編》,恰恰就誕生在學部大院裏。那個大院,我們怎會因升級改名甚至拆遷而將它忘懷呢?
如果有考古學家一定要追究大書誕生地標,我認為當在現社科院報告廳的東北側,大約相當于主席臺的位置吧!記得1990年亞運期間,錢楊二位先生曾光臨院計算機室,我說出我的估測,錢先生說:“不對,應該在你們計算機室北側西頭套間裏。”像姓名一樣,住屋指認也應從主人。錢先生對舊地重游,往往反應漠然。這回很可能是因為看到由他建議、又經胡繩為首的院領導下紅頭文件,計算機室成立。他心目中的社會科學研究,終于有了現代化的科學手段。所以他會一反常態,說“大家照張像吧”。不料好事果然多磨,錢先生一語成讖。孫某上任院首長,八大院長紛紛落馬,由他們一致批准建立的計算機室,倒塌在錢楊二先生面前。新技術研究創建者作鳥獸散,文學所原有房產乘亂被占,只有那張小小照片成為永恒紀念。假如我依舊年輕,依然好事,一定會以“大書誕生地”為由打個報告,逐級報批,申請一個貨真價實的“非遺”。(年老多病,日後不定期奉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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錢先生、楊先生1990年

與院計算機室部分人員合影

又及:

古聖云:一花一世界,
    一葉一菩提。
菩提者,智慧和文化之統稱也。
智化之祖錢鍾書,
    飛灑乾坤六十年,
    離吾而去卅五載。
百卷大著有缺失,
萬頁暢書逐海貝。
往昔曾謝西王母,
今天誰知好讀書。
掃葉籌建紀念舘,
群賢畢集合力時。
按下二維圖,可至掃葉拾一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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