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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立人:《天涯孤客》第八章 珍妮医院​

 汪平书屋 2022-09-28 发布于湖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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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立人:《天涯孤客》第八章 珍妮医院

作者:周立人(上海理工大学) 

导读:这部小说以主人公戴长思在香港的一段生活经历为主要线索,以他作为“圆心”人物进行着重刻画,并且对生活在其周围的陈乐君(教会学校的教师)、夏诗文(烟草公司老板的女儿)、刘石昌(画家)、伊仲史(夜总会的老板)、房东及其养女芸儿等也作了有粗有细、浓淡相宜的描绘,在日本侵略者发动侵华战争、祖国山河风雨飘摇之际,失去家人的戴长思历经艰险、几经辗转地逃难到香港。他幻想在这块由英国人管辖的弹丸之地苟且偷生,靠写些风花雪月的“小文章”来混口饭吃,进而让小说展示出一幅具有一定历史特征的风情画卷。最后,在香港沦陷之际,戴长思在一名地下交通员的帮助下,最终投身到抗日救亡的运动之中。

前文链接

周立人:《天涯孤客》第一章:启程赴港

周立人:《天涯孤客》第二章:住进一栋旧宅

周立人:《天涯孤客》第三章:情魔

周立人:《天涯孤客》第四章:伊仲史和他的夜总会

周立人:《天涯孤客》第五章:一夜风流之后

 周立人:《天涯孤客》第六章  福兮祸所伏

周立人:《天涯孤客》第七章  情恋的魔障

第二天一大早,刘石昌来到位于德莱顿大街北侧的夏公馆的大门口。他见栅栏般的铁门紧紧地关闭着,里边的庭院里悄无声息,便朝着附近的一家面包店走去。他买了一只黑面包和一瓶牛奶,一边吃着喝着,一边跟一个正在店门口趴活的黄包车车夫攀上了话儿。
“这几天,你有没有看见一个年轻女子从夏公馆里出来?”他问道。
“你是说夏老板的女儿?”坐在路边的车夫,摘下头上的草帽,仰起脸看着他。
“对啊。你认识她?”车夫的回答,有点叫他感到意外。
“不认识,我只是听人称呼她'大小姐’,所以猜想她是夏老板的女儿。”车夫半皱着眉头解释说。“噢,对了。她昨天还坐我的车呢。”
“是吗?”刘石昌觉得有点蹊跷。“她家不是有小汽车吗?”
“是有小汽车,但她也经常坐黄包车。再说,她昨天要去的地方离这里不远。”车夫耸了耸眉头说。
“什么地方?”刘石昌性急地问。
“珍妮医院。”车夫回答道。
刘石昌听后,心里暗自欣喜。他吃完早点后,见夏公馆那边仍然没有一点儿响动,便步态款款地朝着珍妮医院走去。他本想通过跟踪夏诗文来了解戴长思的下落,没料到这位车夫无意间给他提供了重要的信息。
珍妮医院建于民国初期,是一栋带围墙的红砖白窗的三层楼房;底层用作门诊,上面两层用作病房。楼房和围墙之间,有花圃、假山、喷水池和修整得很美观的树木。底层的候诊大厅很宽敞:白生生的天花板上垂下三盏金碧辉煌的枝形吊灯;吊灯底下是一排排淡绿色的长椅,与挂在墙上的几幅西洋油画的色彩很搭调。医务人员时不时在过道里走动着,他们身上的白大褂像是随风浮游的轻云。
刘石昌走进候诊大厅后,随意地瞥了一眼服务台。见有个风度翩翩的男士正在跟服务台的一位小姐聊着什么,样子看上去很兴奋,便待在一边耐心地等候着。
“你有什么事吗?”小姐见他两脚生根似的一动不动地站立着,目光里流转着一丝焦急,便主动地向他发问道。
“我想问一下,这里有没有住进一个叫戴长思的病人?”刘石昌说。
“你等一下。”小姐说罢,从抽屉里拿出一个本子,然后问道:“他是什么时候住院的?”
“我也记不清了,应该就在这几天吧?”刘石昌说。
“哦,是有一个叫戴长思的病人。他住在三楼的病房里。”小姐翻动了几页后说。
“谢谢小姐,麻烦你了。”刘石昌说。
由于过于激动,他也没问小姐戴长思是住在几号病房就乘着电梯上了三楼。
这里,有一个很长很宽的走廊;走廊靠近电梯的左右两边,一边是医生的办公室,另一边是护理人员的办公室。他见医生办公室的门紧闭着,而护理人员办公室的门是半掩着的,便小心谨慎地将这扇半掩着的门轻轻推开。他发现:屋里没有人,只有几张桌子和几把椅子;桌面上搁着盛有剪子、镊子和手术针等物件的长方形盘子。在半透明的窗帘投下的蓝郁郁的光线之中,这些白颜色的桌椅和桌面上的东西,使他不由得生发出一种难以言喻的悚惧不安的感觉。他正想将门拉上,突然发觉这房间的左侧还有一扇小门,于是好奇地走了过去。他还没把这扇门完全推开,只听得一声刺耳的尖叫,随后矍然望见一个年轻的护士正在换衣服,敞开的白色长褂里是夺眼的贴身内衣和光滑照人的肌肤。
“对不起。”他赶紧闭上眼睛将门拉上。
这会儿,他只觉得脸上烫乎乎的,只觉得自己的心都要从胸腔里蹦出来了,像是做了一件跟偷看女人洗澡没有什么区别的很不光彩的事情。
接着,他轻手轻脚地退回到死水般静谧的走廊里,耐心地等待着,心想:等那个护士出来了就跟她解释一下,大不了赔个礼道个歉。
或许是由于等待所产生的无聊,或许是由于多年的画画而形成的对人体的敏感,他凭着那瞬间的记忆在脑瓜里勾描出那个护士的形象,并且陶醉在由这形象激发的种种荒唐的想法之中。他觉得,言情小说家对女人的描写再怎么出神入化,再怎么令人齿颊生香,都无法和一个亲眼目睹的女人相比;觉得那护士就像一根神奇的魔棒,搅动了隐藏在他潜意识里边的东西,并且将他变成了一块石头——一块被吐着火星的钻子啃咬着的石头。
就在他深陷于由方才的情景生成的白日梦一般的重重幻像之中,深陷于由这些幻像掀起的情波欲澜之中的时候,电梯那边忽然响起一阵哐啷声,接着是嘈杂的说话声。他慌忙扭过脸循声望去,见有三个男子正朝着走廊这边走来。
“你是——”其中的一个男子,走到他的跟前后,停下脚步问道。
“我是来探望病人的。”他故作镇静地说。
“探望病人要等医生查完了房,你怎么连这规矩都不知道?”男子用冰冷的目光看着他。
“不好意思,我是头一回来这里。”他挠着后脑勺解释说。
“我劝你还是在外面等着。”男子说。
“好的,不过我想顺便问一下戴长思住几号病房?”他稍稍迟疑了一下后,鼓起勇气问道。
戴长思?”男子的两道眉毛间,隆起了一块小小的疙瘩。“你说的是那个被车撞成骨折的病人?”
“没错,就是他。”他不假思索地回答说。
“好像是316病房,也就是这条走廊到底。”男子说罢,见医生办公室的门已打开,便径直走了进去。
“你怎么能随随便便地跑进护士的办公室?”这时候,刘石昌的身后突然响起那个护士的说话声。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他急忙转过身来,向她躬身致歉。
“要是换成护士长,肯定轻饶不了你,非把你带到警局去不可!”那护士满脸怒气地说,“今天算是让你捡了个便宜。”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他再次向她躬身致歉。
离开医院后,刘石昌顺路买了些中午要吃的东西,而后迈着舒缓的步子朝自己的住所走去。他心里一半是高兴,一半是羞愧。高兴的是,今天事情办得还算顺利,没有横生什么枝节,好像有人事先把这一切都给安排好了;羞愧的是,自己被那个小护士训斥了一通,好像在她的眼里他刘石昌是个居心不良且胆大妄为的流氓。
回到自己的房间后,他将手里的东西搁在茶几上,然后在沙发上稍坐了片刻。接着,他拿出纸和笔开始作画。他想借画画来打发有点难熬的等待的时间。
等到暮色开始悄然降临,四周的一切都透着宁静的时候,陈乐君总算回来了。
“情况怎么样?”陈乐君走进他的屋子后急切地问。
于是,他把上午遇到的事情详尽无遗地告诉了她。
“这么说,是夏诗文的车把戴长思撞成了骨折?”陈乐君听后,僵着脸问道。
“应该是吧。”坐在沙发上的刘石昌回答说。
“可就是不知道戴长思现在的情况怎么样?”陈乐君的神情倏尔显得很忧愁。
“这你只要去一趟医院问问他本人不就完了?”刘石昌的脸上绽出一丝诡笑。
“对,明天我下了班就去医院问他。”陈乐君说。
“为什么要等到明天啊?”刘石昌问。
“因为今晚我实在太忙了,要批改许多作文,脱不开身。”陈乐君说罢,转身欲走。
“你说,这护士小姐大褂里只穿那么点就不害臊吗?”刘石昌见她要走,突然转了话题。
“这天气那么热,难不成你要人家跟修女一样,里三层外三层的裹得严严实实、风雨不透?”陈乐君知道他闷骚难耐,回头冷冷地瞟了他一眼。
“那里面干脆什么都不穿,这样岂不更好?”刘石昌舞动着眉毛越说越来劲了。
“亏你想得出来。”陈乐君摆过身来说,“你呀,让我怎么说你才好呢?”
“你说,你随便说,你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你说我什么都行。我刘石昌就是个只知道吃喝拉撒的俗流之辈,不怕别人说三道四、论黄数黑。”刘石昌用自嘲的口吻嬉皮笑脸地说。
“在我看来,你就是《水浒传》里的那个'小张三’。脑瓜就跟泔脚缸似的,装的都是些污秽的东西。见了女人就两眼放光,浑身酥软,恨不得扑上去咬上一口。”陈乐君见他那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德行,或者更确切地说,是故意惹逗别人来满足自己变态心理的德行,索性直言不讳地说。
“这要看什么场合。”刘石昌说着,从沙发上站了起来,然后从木箱里拿出一张画,画的就是他在医院里见到的那个护士。“在一个陌生的地方,看到一个陌生的女子,而且她的穿着又是那么的陌生。我相信,每一个男人都会被她煽起情欲之火。这就是我们平时所说的'距离产生美,陌生产生美’……”
“好了,好了,别再跟我瞎扯了。别见了女人的背影就想到她的前胸,见了女人的腿脚就想到她的身体。”陈乐君侧目睨了一眼那张画后,故意取笑他说。
“虽然我不是传说中的那个见了女人不起兴动情的柳下惠,但我也没你想象的那般下作。”刘石昌边说边收起那张画。“说句实在的,这只是我的'职业病’。”
“这不叫'职业病’,这叫'本性难改’。”陈乐君直截了当地说。说罢,她忽然间想起了什么:“哦,对了,你什么时候给我钱?”
“什么钱?”刘石昌拧着眉头问。
“我不是又让你画了一回?”陈乐君说。
“我看,我们俩应该扯平了。”刘石昌笑道,“你让我画了一回,我给你当了一回私家侦探。我们是你情我愿,互不相欠。”
“不行。桥归桥,路归路。我眼下正等着用线,你替我办事我以后有机会再答谢你。”陈乐君说。
“好好好,我给钱,但这要等我的画脱手了。”刘石昌无奈地说,“你能不能宽限几天?”
“好吧。”陈乐君想了想后说,“就看在你给我当侦探的份上,我答应你的要求。”
 
次日傍晚时分,点缀在天幕上的云霞色彩幻变;一会儿白里透红,一会儿橙紫相间。不长时间,落日的余晖便被远近的点点灯火所取代。
陈乐君下班后,急匆匆地赶到珍妮医院。当她来到316病房的门口时,见虚掩的房门与门框之间留着一道窄窄的缝隙,于是赶紧凑了过去。她透过这道缝隙看到夏诗文正侧坐在一张病床上,跟戴长思嘻嘻哈哈地说笑着,心里顿时妒火如焚。她正想冲进去扇夏诗文几个耳光,但很快改变了主意。她稍稍伏下身子屏息静听,想听一听他们究竟在谈论着什么。
“这可不行,你胆子也太大了。如果有人进来,你我还不丢尽脸面,清誉无存?这种有伤风化的事情一旦传了出去,要想撇清可就难了。”
“没人会进来的,这时辰医生和护士都去吃饭了。你有没有听说过'驴生戟角’这个成语?”
“看来,你肚子里的怪词怪语比蛔虫还多。什么时候把它们全都倒出来让我数一下?”
“别跟我打岔了,还是给我一点灵感吧,这几天我正在构思一部新作呢。”
“你以为女人是鸦片啊?吸上几口就能茅塞顿开,思如泉涌?就能将泥菩萨也化得活溜溜的转?”
“你还别说,女人就是鸦片。我记得,有位诗人说过:'是女人在引领着我们男人向上。’这句话在我看来,似乎可以理解为:包括诗人在内的艺术家如果没有爱欲作为动力,就难以催发创作的灵感。”
“听你的意思,艺术都是情欲的产物?”
“是爱欲而不是情欲。”
“那还不是一回事?”
“不是一回事。情欲只是生理上的需要,而爱欲则是精神上的追求。说得再具体些,情欲是一种占有异性的冲动,它使人还原或者说是倒退到动物的层面;而爱欲是借助美好的想象翱翔于灵性的世界,它使人在永恒的寻求与拓展中走向神灵。”
“那我问你,你在写《情魔》的时候是拿哪个女人当鸦片?是不是那个姓陈的?”
“看你都扯到哪里去了。实话跟你讲,我写《情魔》时还不认识她呢。”
“别骗我了。没有鸦片哪来灵感?没有灵感哪来《情魔》?就算你还不认识她,这和尚庙对着尼姑庵,没事也得有事。依我看,《情魔》里的俩女人中肯定有一个是她!”
陈乐君再也听不下去了。从她心头腾起的怒火,似乎已燎到了她的眉毛和头发。她握紧拳头正要冲进去发泄一通,离她不远的地方忽然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她赶紧回转身一看,见是一位护士;这护士正端着一只发药用的木盒朝她这边走来。
“你是什么人?怎么跑到这里来溜壁脚,蹲墙根?”护士在一间病房的门口突然停住了脚步,像一只发现了猎物的母老虎似的目光灼灼地看着陈乐君。
“我——我是来找——”陈乐君吞吞吐吐的答不上话来。
她猛地发觉,这护士很像刘石昌画的那个。
“外面好像有什么动静。”戴长思听到门外的说话声后,连忙对夏诗文说。
“我出去看看。”夏诗文说罢,将屁股从床沿上挪了下来。
 
走出房门后,夏诗文看见陈乐君正快步如飞地朝电梯那边走去,心里不觉咯噔了一下。
“真是奇了怪了,她怎么会知道戴长思在这里?”她一边咕哝着,一边凝视着陈乐君的背影。“也好。既然她已经发现了,那就干脆跟她把话挑明说透,省得她对戴长思还抱有幻想。”
拿定主意后,她撒开两腿一口气追了过去。可快要追上时,陈乐君刚好跨进已经挤满了人的电梯。她只好眼睁睁地看着电梯门哐啷一声关上,将她挡在外面。
“嗨!”她无奈地叹了一口气,然后沿着楼梯像旋风一样奔跑下去。
正在上楼的人,都左避右闪地给她让出一条道来,同时向她投来好奇的目光。
姓陈的,我有话跟你说。”她终于在底楼拦住了陈乐君。
“你都把我的未婚夫撞成了骨折,还想跟我说什么?”一时气昏了头的陈乐君,自己也不知道这回怎么又把戴长思说成了“未婚夫”。
“你的未婚夫?你也太会编故事了吧?人家才来香港,怎么一转脸就成了你的未婚夫?你以为他是路边的一头小毛驴,谁爱骑就骑啊?”夏诗文听后,大声地笑道。
“如果你不信,可以去问他。”陈乐君未作多想地说。
“去问他?去问他还不是聋子打哑子,什么都说不清?”夏诗文继续笑道。
“那你到底想跟我说什么?”陈乐君俩眼珠子瞪得跟铅球一般大,好像随时会砸在夏诗文的身上。
“想叫你别再做美梦了。”夏诗文说,“买东西都有个先来后到的,更何况男女之间的事。
“这事你我说了都不算。”陈乐君说,“你也太会强词夺理了。”
“那好啊,那就让他来决定吧。”夏诗文将脑瓜一歪,高傲地说。“不要以为你给他介绍过工作就可以把他抓在自己的手里,不是你的东西就别老是惦记着。再说了,我这人向来不喜欢输给别人的那种落魄的感觉,而且我从小到大就从来没有输给过别人一回。”
“你找我就是要跟我说这些?你就不觉得你这样做太霸道、太卑鄙了吗?”陈乐君说罢,将牙根咬得生疼。她的一腔怒气,使得她的双颊微微地颤抖起来。“实话告诉你,我陈乐君再贱也不会把自己的未婚夫拱手让给你。你若是把我逼急了,我就跟你拼个玉石俱焚。到时候,看你还有什么邪咒可念。
“哟哟哟,脾气还真是大过了娇气。我看,你是萤火虫落到了柴堆上,自以为可以燃起一把冲天的大火;是一只小小的自不量力的蚂蚁,自以为随时能搬到月宫里去住。夏诗文用嘲谑的口吻笑着说,“你也不先看看你是在跟谁说话。要知道,在香港这片林子里,还轮不到你这只小麻雀叫唤呢。想跟我玩狠的,我夏诗文就奉陪你,就跟你耗上了。”
“好啊,那就看看最后是谁耗过谁。别以为你有财有势就能胡作非为,有道是'人各吃得半升米’,谁怕谁呀!”陈乐君说罢,气哼哼地走开了。
 
“怎么回事?”夏诗文回到病房后,戴长思见她绷紧的面孔僵硬得有如一块石头,眉目之间阴云密布,便着急地问。
“还不是你的那个未婚妻?”夏诗文歪鼻子歪嘴地回答道。
她没想到,自己跟陈乐君说着说着,就粗言以对、恶语相向。这虽然有失她富家大小姐的身份,但除此之外,她还能怎么样呢?
“我的未婚妻?”戴长思惶惑不解地看着她。
“你别装蒜了,陈乐君都告诉我了。”夏诗文说。
“她只是我的女朋友,而且连这个女朋友都是假扮的。”戴长思解释道。
“假扮的?”夏诗文瞪大眼睛望着他。
于是,戴长思将事情的来龙去脉细大不捐地告诉了夏诗文。
“照这么说,这个陈乐君是在骗我,而骗我的目的无非是想独占你?”夏诗文说罢,下颌上的肌肉不由自主地抖动了一下,好像它再也托不住兜在她脸上的那片阴云。
“这我可说不好。”心烦意乱的戴长思,苦笑着说道。“但我想奉劝你一句,别再'疑心生暗鬼’。”
“不是我'疑心生暗鬼’,而是我夜路走多了总会遇上鬼。”夏诗文说。
“我看,你大白天走路也会遇上鬼。”戴长思说。
他没料到,眼下的夏诗文说起话来不但口无遮拦、锋芒过盛,而且总是想着要压过别人一头。
“那你干脆把话说清楚。”夏诗文的目光,突然间变成了一把冷锋逼人的剑。
“把什么话说清楚?”戴长思问。
“她和我你究竟要哪个?”夏诗文干脆利落地问道。
“我还没想那么多,无法回答你的问题。”戴长思迟疑了一下,然后慢条斯理地说。
“好吧。既然如此,既然你心里的天平还没有倾向于她,那我就还有希望。”夏诗文绷紧的面孔稍稍松弛了些。“我看这样吧,等你康复出院了,我们挑个良辰吉日举办一个订婚宴,让人们都知道你戴长思是我的人,省得天长日久再出现意想不到的怪事。”
“哎,对了。她怎么会晓得我住在这家医院?”戴长思不想在叫他为难的话题上绕圈子,于是问道。
“你问我,我还问你呢。”夏诗文回答说。
“好吧,这事以后会搞清楚的。”戴长思说,“我看,这会儿时间也不早了,你也该回去休息了。回去后,别老是为伤神破气的烦心事纠结。还有,明天别再给我带这么多吃的东西。”
“怎么,她来这里一搅和,你就吃不下东西了?”夏诗文问。
“那倒不是,”戴长思说,“你看,先前的还没吃完你又买了一大堆。我就算是头狮子也吃不了啊。”
“我又没叫你一下子吃完,急什么?”夏诗文说,“哦,还有。我借你的那本《红香炉》,想必你也快看完了吧?”
“我正在看呢。”戴长思说。
“写得怎么样?”夏诗文问。
“还行,可就是不知道那个笔名叫'白鹭’的作者是谁。”戴长思说。
“'白鹭烟分光的的,微涟风定翠湉湉。’”夏诗文说。
“这我知道。它出自唐朝诗人杜牧的《怀钟陵旧游四首》。”戴长思说。
夏诗文走后,戴长思不觉陷入了犹如烟雾一般袅袅绕绕、纷纷乱乱的思虑之中。他觉得,陈乐君和夏诗文这两位女性都不错,都有吸引他的地方,而且她们在某些方面很相像,比如既有聪慧贤淑、温柔体贴的一面,也有急躁易怒的一面,既有爱好文学、讲求高雅品味的一面,又有口无遮拦、庸下世俗的一面。现在要他在她们俩中间挑选一个,还真有点叫他感到棘手,感到无所适从。再者说了,他在香港还没混出个人样来,因而不论在陈乐君面前还是在夏诗文面前,他都多少有点自卑,有点抬不起头。他大胆地接近她们,无非是为了满足自己一时的情感冲动,同时从这情感冲动中摇筛出一星半点可以安慰自己的东西,可以供他写作时不断地去汲取的东西——诚如他自己所说的,“女人就是鸦片”。说句心里话,作为一个流落异乡的孤客,他很渴望女性,很渴望得到爱情;特别是在他痛失爱妻之后,他总想让一位跟他爱妻同样贤惠的女性主导他的生活。但是,他又害怕女性,又跟爱情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因为他担心自己的“难民”身份和一无所有的窘境会成为倾覆他美好理想的绊脚石。而眼下,他似乎在不知不觉中卷进了一场“爱情”的争夺战。这是他始料不及的。他在这场争夺战中该扮演什么样的角色呢?是倒向陈乐君,还是倒向夏诗文?还是“清水豆腐两面光”,谁都不得罪?他越想越理不出一个头绪来,越想越觉得自己的心就像是一只脱了底的盛不住水的筲桶。于是,他干脆从枕头底下拿出那本《红香炉》看起来。
看着,看着,他的目光逗留在这样一段文字上:
其实,二少爷一点都不比大少爷差——不论是纯真的感情,还是学识才华;不论是英俊的相貌,还是潇洒的风度。若是一定要说有什么区别的话,也在'伯仲之间’。然而,李小妍还真弄不清谁是自己的主人,谁是自己的真爱,更弄不清自己对他们只是怀有好感呢,还是动了真情。虽然她现在跟大少爷以未婚夫妇的名义过上了同居的生活,但她跟二少爷所做的一切,时时像电影一般在她的睡梦中循环地播映着。
他觉得,眼下自己的境遇还真有点像书中的李小妍呢。于是,他怀着强烈的好奇心继续往下看。可还没有看完一个章节,他就被席卷而来的困意送入了烟雾萦绕的梦乡之中。 
而陈乐君在离开了珍妮医院之后,眼里噙着愤懑心酸的泪水,步履匆匆地朝着另一家医院赶去。一路上她感到口干舌燥,感到腿脚发麻,感到浑身上下像火炉一般滚烫。她觉得,自己跟戴长思之间发生的一切,仿佛是在梦幻之中,仿佛是在另外一个世界里。一种快乐逝去后的凄荒之感,就像是奔涌翻卷的波涛漫过她的胸腔。
她万万没想到:这个表面上斯斯文文的戴长思,居然是一个玩世不恭的庸俗之辈;而那个有钱不愁找不到男人的夏诗文,竟然死活都要往他的身上靠。难道他们两人的再次相遇也是命中注定的?难道命运之神唯独要为难她陈乐君,要将她的爱情推到悬崖的边上?她不禁想起几天前在一本书里读到的几句话:“这世上最美好的,也是最痛苦的东西就是爱情!爱情就像一株玫瑰;尽管它的花朵色泽美丽且气味芳香,但在它的茎干上却长满了许许多多的小刺。你在触碰它时一不小心就会被刺痛……”
想到这,她心里开始变得百般的纠结,就像是有一堆越扯越乱的缕状的生麻。她不想让父亲分担她的不快与忧愁。她心里明白,现在她只能一个人去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并且承担起所有可能的后果。
“一会儿父亲问起戴长思,我该怎么跟他说呢?”她边走边自问道。
不经意间,她突然记起老吉姆打算让戴长思帮香港的教会把抗战急需的药品等送往内陆,于是灵机一动:“就跟父亲说戴长思刚找了一份工作,公司派他到内陆去跑差了。”
到了父亲那里,她见父亲正在睡觉,床头柜上放着一碗面条和一碗土豆炒香菇,便坐在一旁耐心地等待着。她边等边想着自己的心事:或许戴长思只是在跟夏诗文逢场作乐,或许确如戴长思所说的,他想在夏诗文身上寻找一点写作的灵感,或许他心里还是装着她陈乐君的……
正当她端坐在椅子上,拧着眉头,紧闭着嘴唇怅怅地想着戴长思的时候,她见父亲颤动了一下眼皮,随后慢慢地睁开了两眼。于是,她赶紧将他扶起,让他斜靠在垫上枕头的床背上。接着,她一边端着碗喂他,一边跟他闲聊,好像方才的闹心事都撇到了九霄云外。在闲聊的过程中,父亲并没有提起戴长思。这使得她的心情平静了许多。
探望了父亲之后,她估计那个夏诗文这会儿也该离开了戴长思,遂即急如风火地“杀回”珍妮医院。
“你这人也太没骨气了,被人家撞成了骨折还死皮赖脸地向人家讨什么'灵感’,还有兴致跟人家聊什么高深的学问。”她边上楼边在心里痛骂戴长思。“要不是看在我父亲生病住院的份上,要不是看在你博览群书、一表人才的份上,我早就跟你断绝来往了……”
上了三楼后,她沿着灯光昏暗的走廊往前走,两眼凝视着刚拖过的、还散发着消毒液气味的地板。她恍惚觉得,自己不是行走在走廊里,而是行走在一道越走越窄的、望不到尽头的峡谷里。走廊两边的蒙上了一圈圈光影的墙壁,像是连片的耸立的巉岩,透射出一种叫人害怕的阴森森的气息。
最终,她像一个幽灵似的飘进了316病房。
她见戴长思这会儿正安闲舒适地躺在床上看报纸,脸上洋溢着甜美和悦的微笑——仿佛他一面看着报纸,一面陶醉在方才夏诗文的投怀送抱和绵绵情雨之中;顿觉有一种难以描绘的不快之感揪住了她,顿觉心里边五味杂陈。她轻手轻脚地走到他的床边,然后趁他不备,一把夺过他手里的报纸:“你还有兴致看报?真沉得住气!”
“哟,是陈小姐。你可吓了我一大跳。”戴长思先是一惊,而后两眼愣直地看着她:“你怎么来了?”
 “怎么,你有了那个夏诗文我就不能来了?”陈乐君面无表情地说。
“我不是这个意思。”戴长思将目光投向她身后的门,好像夏诗文就站在门口。
“那你是什么意思?”陈乐君冷冷地问道。
“我是说,你怎么晓得我在这里?”戴长思耷拉下眼皮看着她手里的报纸。
“我自有我的办法。”陈乐君说罢,朝床边的椅子瞥了一眼,然后接着说:“我好不容易才找到你这犄角旮旯的地方,你就不想请我坐下?”
“陈小姐请坐。”戴长思急忙抬起眼来微笑着说。待她坐定后,温和而关切地问道:“你父亲现在还好吧?”
“托你的福,他现在好多了。”陈乐君说着,将手里的报纸往床上一丢。
此时此刻,她觉得,戴长思脸上的笑容虽然看上去跟以往没有什么两样,但却是那么地冰冷、那么地腻味,那么地可恨。
“那就好。”戴长思说,“你什么时候替我给他捎个好,等我出院了,我自然会去看他的。”
“你先别跟我说这些,先告诉我你和夏诗文到底是什么关系。” 憋着一肚子怨气的陈乐君,一边又急又恼地说着,一边两眼直勾勾地看着他。
陈乐君的这番话,就像一阵突如其来的凌厉的狂风刮在戴长思的脸上,使他一时间惴惴不安、不知所措,可他很快恢复了平静。
“我不是跟你说过她是我在船上遇到的?”他镇定自若地回应道,“现在,我被她的车撞成了骨折,这才有你看到的一切。”
“那你为什么见了她就像飞上天的纸鹞,骨头轻得没分量?”陈乐君说,“实话告诉你,刚才你们的谈话我都听见了。我真没想到,你这人在我的面前假装正经,其实就是一花心大萝卜。”
“不管你看到了什么还是听到了什么,那都是随性作趣、聊为应景而已。”戴长思解释说,“说心里话,比起她来你对我更有吸引力。但我现在被她的车撞伤了,也只能老老实实地被圈在她掌控的世界里。她供我吃住和医疗,还天天来看我。我如果不利用这个机会向她索要些我想要的东西,那我就亏大了。”
“那你出事后为什么不想办法托人告诉我一声?”陈乐君说,“人家老吉姆也在为你而焦急呢!”
“我托她找房东时,让她将一张字条带给房东。这张字条实际上是写给你的,是告诉你我眼下的处境,是让你去跟那个老吉姆做个解释。可我没想到,事后她却说她没有把字条交给任何人。”戴长思说。
“这就更说明问题了。”陈乐君说,“依我看,她是想将你占为己有,想把你变成她包养的情夫。而你,为了你的文学梦什么嗟来之食都可以来者不拒,什么样的诱惑都可以屈而从之。”
“你这是什么话?”戴长思做出一脸委屈的样子。“我是莫名其妙地被她搞成这样,又莫名其妙地被夹在你们俩中间受夹板气。搅进这么个乱局,我已经够烦的了,你就别再瞎闹了。”
“我看,你是巴不得被她搞成这样,巴不得被她圈在这里,巴不得她像狗皮膏似的往你的身上贴。”陈乐君说,“要不是看在你现在还要依赖她养伤的份上,我早就一斧子将她给砍了,然后把她投进河里去喂王八。”
“别说气话了,跟人动粗可不像你陈小姐的做派。”戴长思耷拉着脑袋说,“难道你忘了基督教所提倡的忍耐?”
“基督教是说忍耐,但'出埃及记’上也说:要'以眼还眼,以牙还牙。’” 陈乐君说。
可我记得,'马太福音’上说:'有人打你的右脸,连左脸也转过来由他打。有人想要拿你的里衣,连外衣也由他拿去。有人想强逼你走一里路,你就同他走两里路。有求你的,你就给他。要爱你们的仇敌,为那些逼迫你们的人祷告。这样,就可以做神的子民。’戴长思说。
“好了,好了,我累了。我不想再跟你争论了。看来,你这个书呆子真的是脑门上刷了糨糊,糊涂到顶了。”陈乐君说着,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在我离开之前,我只想坦率地问你一句:你到底喜不喜欢我?”
“你这不是在强人所难,胡搅蛮缠吗?”戴长思沉默了片时后,长吁短叹道。“难怪有人说,女人要么不缠上你,缠上了你,你就是使出浑身的解数也摆脱不掉。”
戴长思的这句话,或许并非发自肺腑而只是一时间的牢骚。但它却好比往陈乐君的心口捅上了一刀。她顿时感到,自己像一只被射伤的兔子,在荆棘丛生的荒野里挣扎着;像一片被风刮落的树叶,在冰天雪地里东飘西荡。她没料到,才几天的工夫,这个曾点燃她爱情火焰的白面书生就跟变色龙似的换了一副面孔。于是,她咬牙切齿地说:“那好吧,那你就等着给那个姓夏的收尸吧。她不让我安宁,我也不让她好过。她不让我活得阳光灿烂,我就叫她变成阴间一鬼!” 说罢,她迈着迅猛的步伐一阵风似的走出了病房。
陈乐君离开后,病房里突然变得空旷而冷清,而且笼罩着一种异乎寻常的寂静——寂静得哪怕有一张小小的纸条掉落在地上也能够听得见。投在窗玻璃上的,是昏黄而浑浊的光线。这光线,时而有如水浪一般动摇不定,时而像鬼火一样颤颤悠悠。它似乎使得那寂静变得让人感到凄凉和恐慌。
戴长思忽然觉得,自己的那颗心都快要在这过于平静的气氛中窒息了;忽然觉得,自己仿佛变成了一味放入药罐子里的草药,让时间的文火慢慢地熬着。
屋子的外面,偶尔会响起几声昆虫的低吟。这低吟,听上去悲切切的,像是传说中的土地神发出的幽微的叹息。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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