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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旦《防空洞里的抒情诗》

 大莫与京 2022-09-28 发布于江西

你就看见眼前的这许多人, 

你看见原野上的那许多人, 

你看见你再也看不见的无数的人们,

穆旦(1918—1977),原名查良铮,现代主义诗人、翻译家。1940年在西南联大毕业后留校任教。1977年2月26日,穆旦因心脏病突发去世,享年59岁。

作为“九叶诗派”的代表性诗人,穆旦将西欧现代主义和中国诗歌传统结合起来,其诗作具有现代性和智性的深度,在现代诗歌史上有着重要地位。此外,他翻译的拜伦、雪莱、普希金等人的作品在翻译界有很高声誉,影响深远。

《防空洞里的抒情诗》

他向我,笑着,这儿倒凉快,当我擦着汗珠,弹去爬山的土,当我看见他的瘦弱的身体战抖,在地下一阵隐隐的风里。

他笑着,你不应该放过这个消遣的时机,这是上海的申报,唉,这五光十色的新闻,让我们坐过去,那里有一线暗黄的光。

我想起大街上疯狂的跑着的人们,那些个残酷的,为死亡恫吓的人们,像是蜂踊的昆虫,向我们的洞里挤。

谁知道农夫把什么种子洒在这土里?我正在高楼上睡觉,一个说,我在洗澡。你想最近的市价会有变动吗?府上是?哦哦,改日一定拜访,我最近很忙。

寂静。他们像觉到了氧气的缺乏,虽然地下是安全的。

互相观望着:O黑色的脸,黑色的身子,黑色的手!

这时候我听见大风在阳光里附在每个人的耳边吹出细细的呼唤,从他的屋檐,从他的书页,从他的血里。

炼丹的术士落下沉重的眼睑,不觉坠入了梦里,无数个阴魂跑出了地狱,悄悄收摄了,火烧,剥皮,听他号出极乐园的声息。

O看,在古代的大森林里,那个渐渐冰冷了的僵尸!

我站起来,这里的空气太窒息,我说,一切完了吧,让我们出去!但是他拉住我,这是不是你的好友,她在上海的饭店结了婚,看看这启事!

我已经忘了摘一朵洁白的丁香花挟在书里,我已经忘了在公园里摇一只手杖,在霓虹灯下飘过,听Love Parade散播,O我忘了用淡紫的墨水,在红茶里加一片柠檬。

当你低下头,重又抬起,你就看见眼前的这许多人,你看见原野上的那许多人,你看见你再也看不见的无数的人们,于是觉得你染上了黑色,和这些人们一样。

那个僵尸在痛苦的动转,他轻轻地起来烧着炉丹,在古代的森林漆黑的夜里,“毁灭,毁灭”一个声音喊,“你那枉然的古旧的炉丹。

死在梦里!坠入你的苦难!听你既乐得嗓子多么洪亮!”谁胜利了,他说,打下几架敌机?我笑,是我。

当人们回到家里,弹去青草和泥土,从他们头上所编织的大网里,我是独自走上了被炸毁的楼,而发见我自己死在那儿僵硬的,满脸上是欢笑,眼泪,和叹息。 

                                               一九三九,四月。

1937年7月,抗战全面爆发,清华迁校,穆旦随之西迁,徒步远征达三千五百里,就读于北大、清华、南开三所大学组成的西南联大。在这次艰苦卓绝的的“长征”中,年轻的穆旦真切地目睹了中国底层人民在战争之下的苦难,这些触目惊心的现实也给予了诗人精神上的洗礼,它引导诗人开始重新发现真实的生存现状。

在《防空洞里的抒情诗》中,他写到在日军的轰炸机下,这混乱世界中的一切,诗歌的主体是他,是我,是你,是我们,是她,是人们,是被战争摧毁的主体,在这同一片空间下聚集着。

青年学生时期的诗人穆旦是抒情的,那时他还在浸润在校园与文学的天地中,而此刻,在防空洞下,他却写了一首“抒情诗”,这首抒情诗又是在赞美谁呢?

诗人写,“让我们坐过去,那里有一线暗黄的光。/我想起大街上疯狂的跑着的人们,”“那些个残酷的,为死亡恫吓的人们,/像是蜂踊的昆虫,向我们的洞里挤。”

这个抒情的世界里,与原先那个繁华喧闹的上海很像,是四处吆喝吆喝的申报小贩,是无数拥挤的像昆虫一样的人们,是楼上楼下闲谈时的市价,是上海的婚礼,是炼丹术,是流行歌,是极乐还有死神,过去的记忆与现在的记忆融合在一起,是一副人世间之众生相。

“你就看见眼前的这许多人,/你看见原野上的那许多人,”诗人回到现实中,见到原野上这些惊慌失措的人,此时死亡的主体反而变成诗人自己,你看见他慢慢“再也看不见的无数的人们,/于是觉得你染上了黑色,和这些人们一样。”诗人是绝望而无奈的,他与普通人们一样经历着这些苦难之后,染成了黑色。

这还是抒情诗吗?答案是不确定的,正如诗歌主体的不一致与混乱一样,整首诗歌中似乎像意识流一样在不同的意象之间随意流淌,由此所产生的断裂感和破碎感,也许正是诗人内心的写照,抒情主体的位置在变化,但真实而猛烈的情感在此之间流露出来。

轰炸结束了,而“我是独自走上了被炸毁的楼,/而发见我自己死在那儿/僵硬的,满脸上是欢笑,眼泪,和叹息。”在轰炸开始的那一刻,这场戏剧就已经开始,从时事到家长里短,从流行音乐到大自然,从原始思维到死亡,诗人在此之间不断地自我分裂,自我逃避,自我放逐,而我们最终看到,这首诗不论如何涉及多少个他人,它仍是一个关于自我的故事。

“我”的脸上的“欢笑,眼泪,和叹息”便是这场轰炸带给自我的革命与新生,在“一次次诞生,一次次死亡”中,“我”开始认出了另一个“我”的存在,这便是诗人穆旦给予世界的抒情诗。也就是说,它不再是爱国主义的乐观,也许更代表着诗人向死而生的自我挣扎。

1940年8月穆旦毕业留校任助教,从1938年到1942年,穆旦在西南联大学习和工作的四年中,创作和发表了大量的诗作。

在穆旦的诗歌中,我们得以窥见那些以知识分子视角透视现实的风骨,内在深层的文化意蕴是以家国为本的入世情感,从中仿佛也可以触摸到现代中国人的灵魂。

王佐良先生在《一个中国诗人》曾经说到,“穆旦的真正的谜却是:他一方面最善于表达中国知识分子的受折磨而又折磨人的心情,另一方面他的最好的品质却全然是非中国的……。”

1976年春天,“年老”的诗人穆旦依然在诗歌中散发着活力,他在《听说我老了》带着难以想象的温情语调写到:

人们对我说:你老了,你老了,但谁也没有看见赤裸的我,只有在我深心的旷野中才高唱出真正的自我之歌。

它唱到,“时间愚弄不了我,我没有卖给青春,也不卖给老年,我只不过随时序换一换装,参加这场化装舞会的表演。

但我常常和大雁在碧空翱翔,或者和蛟龙在海里翻腾,凝神的山峦也时常邀请我到它那辽阔的静穆里做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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