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盲人脱口秀演员黑灯:我管它励不励志,好玩就行

 bbbo 2022-09-28 发布于贵州

脱口秀演员黑灯虽然看不见,跑场子比多数同行还勤快。他一个月最多飞 12 个城市。在全国各地陌生的机场,他得比常人多花一倍时间登机。机场太亮了,他总是迷路。

光线越强,他越难受。人生中第一次走出飞机,受不了突来的强光,差点摔下舷梯。

旁人很难一眼看出他是个盲人。黑灯总是戴着黑色墨镜,顶着个大爆炸头,没有拐杖,步伐轻快,脚下好似舞台,随时唱 rap。

13 岁,黑灯被诊断出「青少年黄斑营养不良」( Stargardt 病,又称青少年黄斑变性)。20 岁到 30 岁,他的视力逐渐掉到 0.02(0.05 以下为盲人)。

黑灯的四周不是全然的黑,更准确地说,是「五彩斑斓的黑」:如同 Windows 屏保,形状各异的雪花们疯狂乱窜。

生命的黄昏渐渐降临。他给自己取名为「黑灯」。

总有同伴提出帮他推 47 厘米高的白色小行李箱,他拒绝:「这可是我的导盲犬啊」。小行李箱能帮他挡住人行道上的矮墩子、机场玻璃门或者一个行人。

他曾经申请过导盲犬,很快放弃。「全国有 800 万盲人,每年有 5 万盲人在争 200 条导盲犬。」他在第五季脱口秀大会上说。那些关于「盲人的小快乐」令观众大笑,比如那句「盲道是盲人修的」。

脱口秀给了黑灯很大的自由感。观众只关心他好不好笑,而不是把他当成盲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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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灯在第五季脱口秀大会现场

图片来源:节目截图

黑灯的女友甜瓜觉得,他比很多看得见的人都要自在。也许是盲带给他一种奖赏:因为每一天都不可避免地走向更深的黑,反而活得尽兴。

甜瓜喜欢他幽默、简单、善良。两人的人生观一致,最看重自由。日常就像两个小动物,在家「幼稚玩耍」。

以下是黑灯的自述:

他们就是把你当普通人,尽情笑

上这个舞台是我 34 年人生最高光的时刻。

那十几天就跟梦一样,我们这群人在这个喜剧伊甸园里尽情搞笑,包括南瓜、蛋卷、毛豆、唐香玉、王十七……一个瞎子、一个跑腿小哥、一个老赖、一个自来水厂工人、一个即将被家族除名的山东女人和一个靠「机器心脏」续命的男人。

每天傍晚,我们都会走过青岛星光岛大桥去讲开放麦,三公里左右。海风一吹,我听着那个浪推浪的声音,远远看着那个白色桥架,感慨说像鲸鱼白骨。王十七马上说,这不是塑料拖鞋嘛。

牛啊,够俗,一下子就打破我的煽情。回程,我们会聊今天的演出,说你这个不太行那句可以怎么改。

他们肆无忌惮地调侃我的视力。他们看到我用苹果手机,会说,你一个瞎子能拍照吗?这么高配的手机你一个瞎子用,不是浪费了?

就是这么「毫无人性」。这说明他们没把我当成不一样的人。我会说,不用这种高配手机我压根看不清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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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灯依赖具有盲人辅助功能的手机

图片来源:黑灯

数人都不会对我开玩笑,很小心翼翼。无论你是同情,或是看不起一个瞎子,你都没办法跟他们开玩笑。讲脱口秀这两年,常常有观众会给我微博留言说自己不太敢笑,或者会说,「有时候笑着笑着就哭了」。

我不介意,但也不太喜欢。我不喜欢被同情,也不喜欢被歧视,最厌恶的是不自知的歧视。

到了第二轮我就被刷了,也不难过,本来就没抱着太多期待。我最高的情绪反而留在了第一轮突围赛。

录制结束时,我在走廊尽头碰到了刚被淘汰的演员王傲(橙色预警漫才组合成员),他停下来跟我打招呼,我才认出他,他笑了笑说,你能看清我悲伤的表情吗?我说我甚至看不清你的脸,哈哈哈。他在调侃我。

说完我遇到摘了帽子低着头的刘洪伟(橙色预警漫才组合成员),走廊尽头的晨光刚好打过来,照在他耷拉的头发上,那一瞬间我没绷住。我晋级了,我很难过。

才十几天,我们也不是那种很深的感情,只能算「露水姻缘」。

这帮人比较纯粹,可能刚开始脱口秀根本不挣钱,大家因为喜欢才做的。还有,做喜剧关键的是真诚。观众一眼看得出你在装还是真傻。

猫头鹰喜剧的史炎老师说过,单口喜剧不是一个人在上面讲一个好笑的事,而是一个好笑的人在上面讲故事。

我和小佳(一位患有神经系统疾病的脱口秀演员)身体情况是跟别人不太一样,但我们两个之间也没什么惺惺相惜的特殊感情。本质上,我们都是普通人、普通演员,是来搞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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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季脱口秀大会演员小佳在台上表演

图片来源:节目截图

散的时候,我还是伤感我们到现在也会联系,就像搞「马戏团」的,会在全国各个场遇到彼此,就挺开心。

你看我这次高票落选,说明没有人同情我啊。段子是否好笑是唯一的标准。

首先他们不是把你当一个盲人。观众花了钱,就是来放轻松的。你讲得不好笑,下次就不买票了。

这点很公平,我很自在。

世界变成一片片黑白雪花

很多人会说,残障人士上脱口秀,好励志啊。

我管它励志不励志,最重要的是,脱口秀它好玩。还有比这更爽的活吗?白天在家睡觉,晚上出来搞笑,你开心,观众开心,给你鼓掌,还给你钱。

之前在上海,我一天最多能赶 12 个场,在人民广场到南京东路那块窜来窜去。有演员问我说怎么能演那么多,不崩溃吗?他说自己做不到,本来当天一直演得都很好,演到下午某一场,突然发现所有人都在笑,就一个大哥这么瞪着你,人一下就崩盘了。

我说我不会。因为我看不见。下面整个观众群就是一团雪花,我谁的表情都看不清。

我也没有那种艺术家心态,这就是份工作,你把段子讲好,凉了也不用难受,凉了你也有出场费啊。场子热起来有很多原因,如果你是第一个出场,往往容易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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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灯在上海讲脱口秀,一天最多 12 场

图片来源:现场宣传照

他们老说我洒脱,因为我对自己期待真没那么高。

我这个病,1.2 万人里只有一个人得。患病的人,眼球黄斑区会出现退行性病变,色素紊乱,中心视力急剧下降,进而造成不同程度的视功能损害,甚至失明。

13 岁那年我就查出了这个病。我写作业趴得太低,阿姨带表妹去配眼镜,顺便带我去了。到了医院,我觉得自己还挺牛逼,惊动了所有眼科大夫。七八个大夫看完我的眼睛,说得去上海找专家。到了上海,医院出具的报告显示是「 Stargardt 病」。

从一出生,基因决定了我的黄斑感光细胞功能会逐渐下降。20 岁到30岁左右,视力逐步掉到 0.02 。那时我发现,生活中到处都是视力表。

有一次我乘高铁,发现座位号看不清了,想起半年前还能清晰辨认。整个人站在那儿,不知道怎么办。车子轰隆隆开,我跌入万丈深渊。

又有一天,我坐公车,发现自己根本看不见到底是几路车。

最麻烦的是一些商场厕所,从天花板到墙都没有区别,墙上没有任何装饰物和腰线。进去就一片白,我不知道哪里是拐弯处。有一次, 我想拉肚子,只能慢慢地摸进去,看起来很猥琐,别人还说我是个「变态」。

到处乱撞我也要出门。人行道上的矮墩子撞过不知道多少回。

最可怕的是一种未知感,完全不知道前方会发生什么。因为恐惧,我假装自己看得见。

我面试从来不说自己的病。我从苏州科技大学心理学系毕业,头份正式工作在一家游戏公司做海外游戏运营。干了一个月,有一天我发现自己看不清电脑屏幕上的字,撒谎,跑了。还有一次去公司报道,发现自己没办法填表格,撒谎,又逃了。

自从我看不见,耳朵就变得灵敏。一点点动静都听得到,我就发现很多人令人无法忍受,比如一旦来个新人,有人就在那能吹一天牛。我白天完全没法干活,只能晚上加班。

你不知道怎么办,最本能就是逃跑。我总共逃跑了五六十次,日子就是进半步退十步。我有一种病耻感。我不想让别人发现,因为我自己还没法处理自己的情绪。

周围人都对你很小心。同学看我没上班,低声安慰说,唉最近又在家呀。

有一天我实在太难受了,花 3000 块钱买了只边牧。当时我一个月工资才 3600。我就想老子不过了,老子都瞎了,老子还不能买条狗吗?

它叫 laughing,我俩天天呆一起。就跟谈恋爱一样,它老偷偷用余光瞄我,很想冲出去又不敢,我一看它,它又挪开眼神。他还有点懂人情世故,你一说冲,它早就准备好了,冲得可快。

后来它咬了邻居家孩子两次,我们只好把它送到亲戚家。

他还偷偷跑回来,六七公里路,跑得全身脏兮兮的,我给他洗了个澡后,给送回去了。当时心里真有点受不了了。过年了,我买了条火腿肠去看它,我说来,握手,它就过来握手了。过了大半年,他还听得懂我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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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灯和 laughing 在一起

图片来源:黑灯

次我在脱口秀大会上讲导盲犬的段子,是又想起它来了。它就是聪明,你跟它说别走了歇会,它就想,该不会是在「点我」吧。

laughing 陪我走过最低谷的时期,到了 2013 年,科技刚好发展到新阶段了,我开始买智能手机、电脑,学会用一些软件辅助自己工作。

我开始不再假装看得见,在面试时会坦言自己的视力问题。

2015 年,我去北京一家创业公司工作。我发现大家不太在乎你视力,能工作就行。甚至还有一家公司把显示器最大的一台电脑给我用。那家创业公司是做旅游项目的,我很喜欢旅行,每天坐在办公室就能「走遍全国各地」。

能做自己比较喜欢的事,我开始又慢慢自信,病耻感好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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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 年,黑灯去北京一家创业公司工作

图片来源:黑灯

你是第一名的按摩师,那又如何呢

2020 年底,我从播客里听到脱口秀这事,去报名了开放麦。刚开始不知道怎么处理跟观众的关系,我没敢戴墨镜上去,怕别人以为我装。后来受不了舞台上的强光,我又戴了。

很多人不信我真盲。同一天我跑了两个地,先后有两位观众竖起几根手指,贴着我的脸,挑衅地问我,「你看看,这是多少?」我当时用一个不太客气的梗回击了。有时候演完了,所有人会行注目礼看我怎么下去。还有声音从后面传来:「真看不见啊?」

我就是个盲人,这个人设我逃不了,我不能回避,要用「好笑」消解它。

这个技术也是慢慢摸索的。在笑果训练营,我讲了一个段子:普通人高考考两个小时,盲人可以考三个小时,今天每个人讲 5 分钟,我至少讲 7 分半钟,不要给我晃灯啊,晃动也看不见,你随便晃啊。

这个开头算可以,接着我说有个治罕见病的药打一针 70 万,我想挣大钱。训练营导师程璐说你这不行啊,攻击性太强了,太真实了。

我们没有资格道德绑架观众。谁的生活不难呢。我讲那些「盲人的小欢乐」,既不强颜欢笑,也不给观众压力,把自己的愤怒压下,学会更柔和的表达。

现实中我真的很少走盲道。我不明白,城市里的盲道为什么突然会指向地铁,可是我不去地铁啊。所以我在节目上说,「盲道是盲人修的」。

因为曾经看得见,我就是盲人和正常人世界的中间那座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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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灯和其他脱口秀演员在一起

图片来源:演出现场照

盲人们很少出门,没有社交,从小就跟盲人交朋友,很多人在吃低保,出门要花钱啊。盲人和正常人就这样被「隔开」了。

我们这群人里面最好的一个人,可能开了个连锁按摩店。但你是第一名的按摩师,也还是个盲人。没有普通人会来跟你一起竞争,没人会真看你一眼。

我做过很多工作,从没有做得好的领域。我往大厂投简历,人家肯定不会理。现在,从某一个维度来说,我就是全中国最优秀的脱口秀演员之一了。

上了这个舞台,外界才把我和普通人放在同一个评价体系。

我骨子里还是有些愤怒的。有位上过奇葩说的盲人叫蔡聪,评委问他有没有去检查一下孩子的视力。他说,我孩子生出来是什么样就是什么样。是啊,为什么是希望我们看得见,而不是有一个对「看不见的人」更友好的社会?

最近有一位听障人士去看了我的重庆专场,我有点激动,当时感觉自己是全宇宙最酷的脱口秀演员。但我又想,这不是事情本来就应该有的样子吗?

而且,我们如何定义真正的「有病」呢?最近走在高铁站,我会听见有大喇叭在喊:「提前打开健康码」、「不要堵住通道」……然后所有人都在那堵住通道,只有我一个人提前打开了。我说,你们这帮「残疾人」。然后我就撞玻璃门了(笑)。

自由

讲脱口秀,最关键的改变其实是我有了一个喜欢的工作,知道往哪里走了。

我现在几乎没有病耻感了。但我的自信也不来自外界评价。真正的自信要靠自己,真正的牛人不需要标签,李诞他需要标签吗?标签越多人越傻。

老天让我看不见了,反而给了我一个思考机会,思考人生到底最重要的是什么。

本来我属于在框架内循规蹈矩的典型八零后,成绩常在 80 分左右,上了高中,我就不太行了。我爸妈的态度就是「差不多得了」,他们连家长会都不去,也不跟别人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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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 年,找不到工作,黑灯干脆去西藏玩

图片来源:黑灯

从小喜欢玩,有点狡猾,热衷钻「人性漏洞」。以前我们高中学校,住校生挂的红色牌子,走读生是绿牌子。我就去政教处找老师说,老师,我绿牌子丢了,需要补办。他脑子就惯性思考,也不怀疑我,给我办了。我就拿着绿牌子出了学校,去网吧玩游戏。

上大学,我和一个同学都很喜欢听相声,还把郭德纲的相声改了词,给同学们搞了场演出,效果还不错。毕业后,这同学拉着我去嘻哈包袱铺面试,我给拒绝了。当时我觉得不靠谱啊,还是找个班上吧。

后来眼睛就瞎了嘛,上班也很难上,你就有借口了。这个社会、你的父母都对你也没啥期待了。你就过自己想要的人生,就更自由了。

以前我遇到不喜欢的工作,只能辞职。当然,我宁愿颠沛流离,也不想忍。现在,我遇到不想去的场子,我就可以说,老子不去咯。

前段时间,我那位大学同学看到我,说哟你他妈还是去搞笑了啊,进娱乐圈了啊。

我没什么野心,最多有点雄心。未来,我希望跟各地各类医疗机构建立联系渠道,推动针对这种疾病的科学研究。

2019 年,我和病友一起搞了「青少年黄斑变性关爱中心」公众号,我会针对病友,拍摄电脑使用、上班、日常的一天怎么过之类的视频,也会帮他们代购遮光眼镜。我发现家属日常都很焦虑。我的主要工作是安慰,「没事,这眼镜要是没用,我们可以转卖给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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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灯和病友们创办了「青少年黄斑变性关爱中心」

图片来源:黑灯

望大家更多地关注我们这个病吧。我去过好多地,只有南京的公交车我能看清,他们会贴一个标着公交线路的红色纸板在车头,字体很大。老年人得黄斑变性的特别多,做好这种小小的细节就能帮到他们。

盲人的路,基本上都是自己探索出来的。我自己走过一段很孤独的长路,不太希望别人跟我当初一样难受。

喜剧是明知无法战胜敌人,还是要去挑战。喜剧就是「堂吉诃德大战风车」。这也是我对命运的体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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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谢浙江大学医学院附属第二医院眼科王瑶医生审核本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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策划:猫雨    |    监制:Feidi

封面图来源:作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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