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作家简介: 李汉君, 自幼喜书,但读得多,写得少。及长,不过数年知青,数年医生,数年记者,随波而逐流,漂忽兮不定。转任文吏,缝裁嫁衣,方坐得几年小吉普,转眼又成田舍翁。于是复又埋首书堆,重操楮墨;煮字炼词心缱绻,纸上谈兵意沛然,无他,性本书生。
文革初起时,我正在上初中二年级,十五岁。当时,大江南北狂潮席卷,很快就将校园裹进了漩涡,让人觉得天地之间,好像什么都要大破大立,就连爹娘给起的名字,也得重新审视。很多人都改了名,例如把“孝忠”改为“爱国”,把“耀廷”改为“向阳”,原名叫“继祖”的,也改成了“跃进”…… 一时间,改名,成了一股新潮。 取新名字,无非就是要表明自己破旧立新、紧跟时代的态度,比如取名“卫东”,意思就是要捍卫革命,保卫领袖,可谓忠昭日月,其心可鉴,所以,叫的人就特别多,而且男女通用。还有的名字,意思就更加直白——在自己姓氏后面挂上“文革”、“造反”、“小兵”一类时兴的字眼,以表明对这场“史无前例的大革命”的拥护,叫的人也不少。 我的名字“汉君”,是爷爷给取的。这个名字蕴含着浓厚的传统意味,无论怎么解释,都缺乏时代感,与当时的政治氛围格格不入。 或许是为了应景吧,我也给自己取了个新名:“潇石”。 何谓“潇石”? “石”字不必细说,无论璞石也好,顽石也罢,就算美玉、宝石,终归也不过是块石头。“潇”字则有多义,在《王力古汉语字典》中,就列出了三个义项:一,“潇潇”连用,谓风雨暴疾貌;二,水清深貌;三,水名。这里将“潇”与“石”组合在一起,它的意思,用句大白话来说,就是深水下面的一块石头。现在回想,我取这个名字,是否受到了作家柔石的影响,已不复记忆,不过,那时的确读过他的《为奴隶的母亲》,而且印象极为深刻,对于他名为“柔石”,也充满了好奇。但令人不解的是,我取的这个名字,在那个疯狂的年代显得特别另类,与其说是为了应景,倒不如说是自己内心潜意识的一种流露。 石头坚实,固且不移,人们常用它来象征一个人心诚意笃、忠贞不渝的品格。但“石”沉“潇”底,处在深水之下,就算那里再怎么别有洞天,到底还是“不见天日”的,更何况“潇石”与“消失”还谐音呢! 不过,闭目遐思,眼前倒是可以呈现出一潭碧蓝,水质清彻,幽静渊深。那一泓绿水,或是涌出于地底,或是来自于深山;既可远通瀚海,也能毗连江湖。它四时如常,旱不亏,涝不盈,晨昏无波,平静如镜,一任山林间、长天上,木衰木荣,云卷云舒。 但石居深潭,注定便要千年不移、万古无声,虽鱼虾戏于上而无动于衷,泥沙流于侧亦不改身形。埼岸繁花,水中雪月,几曾见“潇石”随波起舞?乾坤轮转,世事纷扰,而那一方青石,凡尘无梦,自然也便“岁月静好”……不过,我的这个名字,自取出之后,却从未使用过一天。虽然如此,它却在冥冥之中,铸就了我的人格秉赋,成为我人生中的一句谶语,以至于走出校门进入社会,无论从事何种工作,都只能沉心潜意,务本求真,不敢枉贪虚名。回首一路走来,正如自己在一则“作者简介”中所概括的:自幼喜书,但读得多,写得少。及长,不过数年知青,数年医生,数年编辑,随波而逐流,漂忽兮不定。转任文吏,缝裁嫁衣,方坐得几年小吉普,转瞬又成田舍翁。于是复又埋首书堆,重操楮墨;煮字炼词心缱绻,纸上谈兵意沛然,无他,性本书生。最后一句“性本书生”,倒是恰如其分地概括了了自己的秉赋天性。所以我有时就想,这世上果真有“冥冥之中”这回事吗?确实,几十年来,无论是当政协委员还是人大代表,抑或部门负责人,内心始终保持着“平民心态”,即使工作中被评为模范,获得奖状、证书几十本,也都压在箱底从不示人。个人一直认为,那些以往,过则过矣,没有任何可以炫耀之处。倒是几件小事,至今未能忘却,因为事情虽小,却足以自勉:在医院工作,曾被评涨一级工资,但见到同事(一位单身妈妈,名字已不记得了)因落选而流泪,便把自己的指标让给了她;为抢救产后大流血的患者和中毒性痢疾的孩子,因血型相同,便两次挽臂献血救人;后来到了卫生系统的机关,也曾在出席“献血日”活动时,两次无偿献血。尤其是在报社,领导和同事出于鼓励,曾额外奖励给自己一级工资,因单位获奖者仅我一人,不免越发谦卑自守,不敢稍事张扬。最能体现“隐姓埋名”者,恐怕是自己在市委办、政研室工作十年,写过的工作报告、领导讲话稿、情况汇报等一类文稿,总有上百万字,但那上面,却没有一份署着我的名字……说到此,我却必须申明一点:自己绝非有意翻出这些早已湮灭在岁月中的陈年往事来炫耀,因为我知道,读者皆具慧眼,洞若观火,你在文字中哪怕有一点点浮夸,也会被看得一清二楚,此处的回顾,实在是出于文章立意的需要,不提及那些往事,便无法证明“潇石”这个名字的魔力是如何强大,迫不得已,只好这样轻轻一笔带过,不做任何具体描述,力避自吹自擂之嫌。其实,我一直都是以苏轼的那首《满庭芳》来警示自己的:蜗角虚名,蝇头微利,算来着甚干忙。事皆前定,谁弱又谁强。且趁闲身未老,须放我、些子疏狂。百年里,浑教是醉,三万六千场。 思量、能几许?忧愁风雨,一半相仿。又何须抵死,说短论长。幸对清风皓月,苔痕展、云幕高张、江南好,千钟美酒,一曲《满庭芳》。细细推想,谁的人生都有局限性,怎敢妄自尊大呢?何况,当代人就算再怎么自诩“伟大”、“了不起”,后世之人多半也都是“无感”的。这,不仅个人如此,华夏五千年,到了今日,也不过只存“二十四史”,其中留下名字的,与过往那漫漫几千年的人口总数,无论如何都不成比例。《史记》恢弘,笔涉上下三千年,但为人物立传者,亦不过七十篇而已。举凡大千世界,人头攒动,哪个不欲“青史留名”?但到头来,真能留得下、且被后人记得住的,实在是寥若星辰,何况凡庸如我者,一辈子事功平平,作此妄想,岂非不知天高地厚?千古文名鼎盛不衰的苏东坡尚且这样感叹:“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试问,哪里轮到我等自命不凡呢? 噫嘻!“潇石”者,乃真“消失”也。到头来不仅会消失在人群中,亦必将消失在尘埃中,了然一空。天道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一人无,并不等于世界无,太阳明天照旧东升西降,没什么可惜,更不值得遗憾。若是从宇宙的大视角来看,连我们脚下的这颗地球,也不过只是茫茫太空中的一粒微尘,它之所以在我们心目中显得巨大无比,不过是因为我们“身在庐山”,视野太过短狭罢了。说到这里,忽然想起杜甫的一首诗:“杨王卢骆当时体,轻薄为文哂未休。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 (摄影 郭建华 动画 王鑫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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