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水鬼 整个夏天,我坐在老宅阴暗的门洞观望流水。看太阳从东往西,一把一把往河面洒银币。傍晚时分,西边天际的霞光染红下游一群礁石。这些白天里线条清晰的岩体,此刻像一群被突然激活的翼形细胞,在一片阴柔的红光里不怀好意地活泛起来。它们伸头探脑,勾肩搭背,夸张而暧昧地扭着一团。一时间,那片色彩迷乱的水域弥漫起一股魑魅之气。那时我想,期待中的水鬼是不是该出现了呢? 记忆中的水鬼来历不明,它隐现于外祖母的故事里。是一个女子,一身素白,长发披散,枯坐于流水孤礁,一双猩红的布鞋在昏暮的风中晃荡,十分的悚目。 从小到大,我不知道自己是否真的害怕过鬼怪。它们恣肆在父辈茶余饭后的故事中,出没于外祖母凉风习习的山谣里,或狐媚蛇身冷艳妖冶,或牛头马面容貌可憎,有时衣袂飘飘在现实之外,有时狞厉啸啸于妄念之中,让我成长的岁月充满惊悸与期许。 一些夜晚,我独自躺在床上,听一场大风从瓦脊上走过,一片碎瓦从墙头跌落,一串脚步于北窗下疾掠……语意不明的黑暗之声是如此让人惊疑。在另一些夜晚,传说中的鬼魅悄然远遁,让我夜不能寐的是另一些声音,它们源自比黑夜更深的内心。一天深夜我冷汗涔涔从恶梦中惊醒,镜子中映出一张状若梦游的鬼脸。我恍然明了,这世上定然是有鬼的,它把家安在了人的心里,是人自己心怀鬼胎。原来你害怕的只是自己。 然而,水鬼与这一切无关。 许多年,她白发披肩,面目模糊,枯守记忆深处的下游,孤坐于黄昏那片嶙峋礁石,在渐渐暗淡的天暮下,悠荡着一双红布鞋。我隔岸相望,凄美而无依。 我的童年执拗地守望河之此岸,与那片礁石隔流相望,于惊悚热切中,期待她在空茫的视野里现身。 只是,有关水鬼的任何一个完整故事都已无从忆起。或许是为了警示我与宅前河流保持安全距离,在那些夏天的夜晚,外祖母一边为我打蒲扇,一边不厌其烦向我描述水鬼:长头发,白衣衫,红鞋子,傍晚坐于岩礁,见有人便“扑通”跳入水里。我在外祖母的故事里昏昏欲睡。水鬼并没有进入我的梦境,它只是让我在每一个黄昏来临的时刻,呆望门前的流水。 许多年过去了,外祖母的水鬼并未在那片礁岩上现身。只有现实的风穿过岁月的河流,让下游那片宁静水域蒙上一层淡淡的阴影。有关水鬼的故事,竟于不知不觉中有了尘世的爱恨情仇。 小时候我们村发生过一起轰轰烈烈的爱情事件。一对年轻恋人因不堪世俗压力,相约以身殉情。他们一起爬上河下游那片岩礁,用一根绳索将两人捆绑在了一起。他们约定一起投身另一个纯情世界,在那边作一对恩爱夫妻。千百年来,此类悲壮爱情故事总是上演,让俗人感慨稀嘘。然而,故事于接近结束的地方却出现了意外:男子入水后奋力挣脱而出,慌乱爬上岸,把女友独自留在了水中世界。 我时常会想那个葬身水底的女子。我不知道她在那片凄冷的水域里怎么想。她会不会每个傍晚枯坐岩礁,于风中遥望炊烟袅袅的那岸人间,满怀伤悲与怨恨。 现在,我已看不清她的容颜。我不知道她披散的长发后面是怎样一张黯然神伤的脸。我想她一定穿着一双凄美的红布鞋,像两粒血空悬于夜色,似两束野火燃着忧伤。 水鬼的心结又有何人能解。 又过了一些年。某个夏天,有个男孩下河洗澡时淹死于那片不再平静的水域。据说,男孩为了追踪一条红鲤鱼而陷入深水。有关水鬼的话题又一次在村里沸沸扬扬。都说那屈死的女鬼不甘寂寞,要抓个男的去陪伴。 只是那个男孩,我不知是怎样一种诱惑让他悄然潜入那片深水,他所追踪是怎样一尾迷人的鱼?那会是一只幻化的红鞋子吗?我想那个男孩,是否也如我,许多年窥视夕阳下那片迷离礁石,为那个孤凄的女鬼黯然神伤。或许正是日积月累的心仪,让他义无反顾滑入那片水域。 许多年过去了。村里再没人提起那个神秘沉水的男孩,就像一场风吹走一片青嫩的树叶。对于一棵树而言,所有的叶子都将凋谢,青叶与黄叶,有何区别呢?没有谁会探寻,一场一场的风来自哪里,一片一片的叶飘零何方。 只有我相信,一片独自飘逝的树叶,被一个美丽的女鬼收藏了。 既如此,我还守望什么呢? 我站在这个夏日,看夕阳像一枚愰惚的烛火,在河的下游一点一点地熄灭。我看见那片影子般的礁岩,又一次归于沉寂。 我知道黑夜深处正在涌动另一场大风,有人于河岸摇摇欲坠。 他有些感伤。他不知道自己飘落之后,将被谁珍藏。 配图:网络 / 编辑:闺门多瑕 ![]() 修竹,原名刘军,福建浦城人。写过诗,尝试性写过小说,如今专注于草木与随笔文字。图文散见于纸媒与网络。 ![]() 说明:本平台打赏即稿酬。相关信息关注公众号后获取。 订阅《向度》:点击上方小程序或点击左下角“阅读原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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