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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敏银|外公的勋章

 文乡枞阳 2022-09-29 发布于安徽


我的外公属犬,推算起来生于1922年。他姓杨,住礼让嘴,那里几个村庄像一条大舌头伸进水里,那里的人既种一些田,也到河里搞鱼。
曾经有人这样形容:“有女不嫁礼让嘴(方言念“几”),日里吃冷饭,晚上焐冷腿方言念“体”)。”种田的农民是“日出而作,日入而息”,而打鱼的人就不一定了,有时候下午出门,有时候半夜听到外面喊“准备起来了”。他们队里有一只大网船,在干农活的同时,得抽时间下河去拉网打鱼。出发之前通常煮一升半(三市斤)米的饭,吃得肚子撑撑的,有的还带一些干粮,因为不知道什么时间回来。回来之后,先把收获的鱼分分,有的人家这时让小孩来抓阄,大人则赶紧回家睡觉,将觉补一下,再起来吃饭,做田里的事情。那里的男劳力作息就是这样的没有规律。夏季河水上涨得满盈盈的,网船回来后收获多的是一种小毛花鱼,有时遇到叫“毛花仗”的鱼情,网围到最后,把竹篮放进水里去,提上来就是一篮子毛花鱼。
外公47岁时,外婆去世了,我那时刚满一周岁,不记事。我记事时发现这个叫外公(我们这里方言叫“家公”)的人是这样的装束:穿着一双高筒靴子,那靴子筒梆硬梆硬的,与大腿一样高,靴底老大老大的,像外公那样的大脚穿上布鞋插进去都可以;背上背着一只鱼箩,手里提一根一头丫字形的白木棍;头上是一顶黑马虎帽,身上的衣服也是黑色的,褂子上的纽扣则是布的。他时常这样的装束从外面回来,放下箩,用丫字形的木棍抵住脚尖,把脚从靴子里拿出来,再把靴子挂起来。后来,他们换了橡胶做的皮裤子,可以穿着它下到齐胸口深的水中,而且比那靴子轻巧多了,脚可以直接穿袜子插进去,但是外公年纪大了,也不穿它去搞鱼了。
有一回,外公在我家吃过午饭回家,我也跟着去了。走了几里路之后,来到河边,有一艘大网船停在那里,这船是外公队里的,他们上午划过河来,或上街,或走亲戚办事,省去了坐渡船的钱。等上午坐船过来的人陆陆续续到齐之后,有人将船锚从沙滩上收起来,放到船头,另外的一些人则站到船桨所在的位置,双手一上一下地握着船桨划起来。外公则站到船尾,摇起一支大橹,在水里点几下,这网船就离了岸,然后改变了方向,向对岸驶去。由于人手不够,几位平时没有划过船的妇女都得操一只桨。大家划得虽然不是那么协调,但是船却平稳地行驶在波光粼粼的河面上。外公这时只是扶着橹,他叫人把船上的一只小板凳递给他,坐下来,注视着船行驶的情况。不知什么原因,他们喊外公大表爷,尽管他们都是姓杨。一位妇女说:“人家妇女都要用力划船,大表爷还搞个小凳子坐着,真舒服!”
外公回应说:“是舒服啊,你要不要来坐着?”
她便说:“让我来试试。我看你一下子都不要动的,只是把一只手轻轻地扶着,这个我也做得来的。”她从外公手里接过橹,也学他的样子坐在小凳子上。外公站到旁边去了。这时船忽然晃起来,那些划船的大吃一惊,回头对那妇女说:“你别逞能吧!这事只能交给大表爷做。”那妇女慌忙让外公来接,她立即跑到船舱里去了。外公接过橹,继续坐在小凳子上,一动不动的,悠闲自在,网船平稳地驶到他们家附近,靠了岸,将船锚抛下去定好船。大家收拾好东西,下船回家。
母亲时常说外公打鱼在礼让嘴是有名的,每回网船出去,都是外公掌舵,这样打的鱼就多。河水退浅之后,他们用竹篾罩罩鱼,外公曾经罩过一条鱼有26斤。26斤的一条鱼有多大?我一直没有见过,听说有一个七八岁的小孩那么长。
 随着我渐渐长大,再也不见外公搞鱼了,每回网船出门,上船的是舅舅。当地的人们喊外公也从“大表爷”变成了“老表爹”。外公老了,他的身材依然高大,但是腰佝偻着。听说他年轻的时候一顿吃过22个汤圆。

外公晚年的时候,有一天午后忽然谈起来:“春间河里发水时,鱼也随着水上来了,我们晚上带着手电筒去河沟里罩鱼。有一回,我罩到了一条很大的鱼,那鱼在水里有一饱子劲,我年轻时一顿饭二十多汤圆都吃得下去,也是一个有劲的人,这鱼到我的罩里,就跑不掉了。把这条鱼搞到岸上搞定了,许多罩鱼的人都来看。猛然间,我找不到电筒了,可能是在制服鱼时掉到水里去了。我就请他们下水帮我捞,那天晚上我还罩了一些几斤和斤把重的小鱼,我说:'你们哪个把我的电筒捞到了,这些小鱼我就送给他。’那是一把新电筒,才用几次,但是许多人在水里捞,还是没有捞到。那条鱼真大,有半人多高……”

“回来用秤一称,是26斤!”说到这里,他的眼睛变得明亮起来。

我想:这条26斤重的鱼就是外公的勋章,是他可以铭记终生的荣耀。

我的外公1993年去世了,那时是正月末,阴雨连绵。外公生前曾对小舅指过一个地方,说那里做他百年后的山头,人们把他抬去,那地方水滩滩的,如同网船到河里打网。

——我谨以此文表达对外公的怀念!

来源:文乡枞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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