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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立人:《天涯孤客》第十章 出院后的几天​

 汪平书屋 2022-09-30 发布于湖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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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立人:《天涯孤客》第十章 出院后的几天

作者:周立人(上海理工大学) 

导读:这部小说以主人公戴长思在香港的一段生活经历为主要线索,以他作为“圆心”人物进行着重刻画,并且对生活在其周围的陈乐君(教会学校的教师)、夏诗文(烟草公司老板的女儿)、刘石昌(画家)、伊仲史(夜总会的老板)、房东及其养女芸儿等也作了有粗有细、浓淡相宜的描绘,在日本侵略者发动侵华战争、祖国山河风雨飘摇之际,失去家人的戴长思历经艰险、几经辗转地逃难到香港。他幻想在这块由英国人管辖的弹丸之地苟且偷生,靠写些风花雪月的“小文章”来混口饭吃,进而让小说展示出一幅具有一定历史特征的风情画卷。最后,在香港沦陷之际,戴长思在一名地下交通员的帮助下,最终投身到抗日救亡的运动之中。

前文链接

周立人:《天涯孤客》第一章:启程赴港

周立人:《天涯孤客》第二章:住进一栋旧宅

周立人:《天涯孤客》第三章:情魔

周立人:《天涯孤客》第四章:伊仲史和他的夜总会

周立人:《天涯孤客》第五章:一夜风流之后

 周立人:《天涯孤客》第六章  福兮祸所伏

周立人:《天涯孤客》第七章  情恋的魔障

周立人:《天涯孤客》第八章  珍妮医院

周立人:《天涯孤客》第九章  斜阳独照寒秋水

三个月后的一个星期二,是戴长思期盼已久的出院的日子。这天下午,天像突然换了张面孔似的,由明亮转为昏灰。不久,垂挂在天际的一片片乌云变得越来越浓,越来越黑,越来越沉。借着这个偌大而神秘的背景,树上的知了鸣叫得更频繁了;一处鸣叫刚息,另一处鸣叫又起。长着复眼的头大颚壮的蜻蜓,平展着带网脉的窄长的翅膀在温湿的空气中低飞着,仿佛在为一场大雨的到来操办着一个隆重的仪式。
戴长思怀着难以形容的心情,孤零零地走出了珍妮医院。他来到一个十字路口,停下脚步抬头仰望悬在头顶上的黑云,倾听藏在密叶丛中的知了发出的一阵又一阵的鸣叫,顿时一种无法描述的凄凉哀伤的感觉袭上心来。是啊,在这三个月里,陈乐君再也没来医院看过他。夏诗文也很少来;即便是来了也说不上几句话,好像只是在履行一项契约。这使得他不禁萌生了一种可怕的忧悒。而这种忧悒,此时此刻又被头上的黑云和周围知了的叫声放大了数倍。至于那篇《情魔》,虽然在夏诗文的鼎力相助下被一家小报以连载的形式发表,但由此带来的喜悦很快被充溢在他心头的惆怅给冲淡了。他时常想起美国女诗人杜丽特尔的《果园》,觉得她描写的果园似乎象征着年轻人苦苦等待着的爱情:“果园里的树木虽然密叶连连、繁阴满枝,但却不让你看到美丽的硕果——因为成熟与枯萎之间有如闪电一般,速度之快就像是对毫无准备的你进行一次抢劫。”
回到住所后,他整理了一下房间里的东西,然后便去找房东。
“你总算来了,我正等着你交房租呢。你如果再不回来,我就把你的那间出租给别人了。”他万万没想到,开门的居然是伊仲史。
“房东都没催我,你着什么急?”他感到有点莫名其妙。
“我就是房东。”伊仲史说罢,怡然自得地吸了一口“三炮台”,然后掸剔着烟头上的烟灰。
“你不是夜总会的老板吗?怎么一抹脸就成了这里的房东?”他用怀疑的目光看着伊仲史。
“因为原来的房东已经死了,我盘下了整栋楼。”伊仲史解释道。
“房东好好的,怎么会死了呢?”他嗓音微颤地问道。
“她在玩麻将的时候,突发脑溢血,还没送到医院就断气了。”伊仲史回答说。
“那芸儿呢?”他又问,边问边朝伊仲史的身后看了看。
“芸儿为了偿还房东欠下的巨额赌债,进了迎香楼。”伊仲史回答说。
“迎香楼不是妓院吗?你怎么忍心让她往火坑里跳?”他觉得,伊仲史所说的一切太离谱了,简直就像是《天方夜谭》里的传奇故事。
“我有什么办法?这是原来的房东画了押,将她抵债给迎香楼的老鸨的。”伊仲史说。
“照这么说,房东是和那个老鸨玩麻将?”他两眼怔怔地望着伊仲史的那副若无其事、满不在乎的神情。
“这我怎么知道?或许是吧。”伊仲史说罢,沉坠下眼皮看着走廊里的地板。
“那你就不打算把芸儿赎回来?她毕竟在你的夜总会做过,而且还是个黄花闺女呢。”他心急如焚地说。
“可她现在已经不是黄花闺女了。再说,她在迎香楼不是挺好的?我为何要把她赎回来?”伊仲史挑起适才沉坠下来的眼皮,冷冷地看着戴长思。“要知道,我的表姐也在迎香楼做,她会念在我跟芸儿有过一段私情的份上罩着她的。”
“你的表姐?”他一下子记不起谁是谁了。
“是啊,就是那天晚上我让你赔着的那个女人。”伊仲史说。
“哦,我想起来了。她是汪记汤包店汪虞肖的老婆。她怎么会去做这种事?”他感到不可思议。
“或许她离婚后生活上没了着落,精神上也没了寄托。”伊仲史吸了一口“三炮台”后说。
“那你的夜总会就不能给她些活儿干干?”他问道。
“给她了,但她做了没几天就不干了。”伊仲史解释说。
“这是为什么?”他又问。
“这我哪知道?”伊仲史说,“天底下自甘堕落的女人多着呢。你管天管地,管得了那么多?行了,你就别再刨我了。你再这样刨根问底地缠着我不放,我就——”
“那好吧,那我就回到原先的话题上。我欠你的房租会用稿费来偿还的,顶多两三天的时间。”他说罢,转身去敲陈乐君的房门。
你别敲了,这间屋里的房客早就搬走了。”伊仲史说。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他呆若木鸡地站立了片刻后,脸色苍白地问。
“我也记不清是什么时候,大概一个月前吧。”伊仲史说,“那个姓陈的女房客,看上去秉性平和、温雅端静,像是很有教养,可让我没想到的是,她因交不起房租而跟那个举止粗鲁、满口浪言的画家住到了一块。后来,两人一起离开了这里。”
“他们有没有跟你说去哪里?”他哆嗦着嘴唇问。
“没有。我只是在一个偶然的场合听到那女的对画家说:'现在,家父已经过世了,后事也快办完了。我看,我们不如去新加坡闯荡闯荡,那里毕竟是你的故乡。’”伊仲史说。
“那画家怎么说?”戴长思问。
“画家说:'你说得对。他乡虽好,终非久留之地。我也早就想横下一条心回新加坡了。” 伊仲史说。
“看来,那位陈小姐为了给她的父亲厚葬花光了钱。”他说。
这会儿,他的那张苍白的面孔变得更加苍白了,两条腿变得瘫软无力——仿佛它们再也无法承受住他身体的重量。他的脑瓜里,像是升腾起了一团污浊的气体;这气体似乎要将他活活地窒息至死。
为了让自己的心情平静下来,为了释放内心难熬的苦闷,他锁上房门后离开了住所。
他情绪低落地朝着不知什么时候被雨水浇淋过的大街走去,一边走一边默默地回味着在《红香炉》里看到的一句话:“男女之间的恋情,只不过是一场游戏,只不过是在用一种被希腊人称作'菲尔特龙’的迷药来暂时地麻痹自己的灵魂,只不过是迦摩神用来捉弄世人的圈套……”
没多时,一轮光影斑驳的月亮从迷蒙的云纱里露出半张脸来,并且用冷嗖嗖的目光窥视着他的一举一动。他恍惚觉得,在这月光下晃动的人影,就如同《聊斋志异》里的鬼魅一般,重重叠叠地挤压在他的心头;恍惚觉得,那一辆又一辆从他身边驶过的车子,就像是一头头疯牛相互追逐着。
当他不知不觉地走到一个电话亭前时,他发觉:这电话亭好似一个阔别已久的情人,在用期待的眼神凝视着他;早已淡忘的夏诗文的电话号码,须臾间神奇地闪现在他的脑海里。于是,他带着一丝残存的希望步入电话亭内,投币后哆嗦着手指拨起夏诗文的电话。
喂,是哪位?”电话拨通后,有人问道。
“是我,戴长思。”他听出是夏诗文的声音。
“哦,是你啊。你现在还好吧?”夏诗文说。
“我今天出院了。我打电话给你是想感谢你提前帮我结了账。”他说。
戴先生不必客气。是我的车把你给撞伤了,我怎么能丢下你不管呢?”夏诗文不冷不热地说,“现在,我该做的都做了,你就跟你的那位红颜知己过安稳的日子吧,把耽误了的花晨月夕再弥补过来。”
“我的红颜知己?”他一时不知道该跟夏诗文怎么说。
“是啊,就是你的那个陈乐君哪。”夏诗文说。
“别提她了,她现在已被人拐跑了。”他长吁短叹道。
“怎么会呢?”夏诗文说,“她可是铁了心要嫁给你的。为了嫁给你,她都快要跟我拼命了。”
“我也没料到会这样。”他顿感心头一片混乱和茫然。“要怪也只能怪我自己的命不好。看来,我生下来就是浪里行舟的苦命。”
“那你现在有什么打算?”夏诗文问。
“我现在已是个败落之人,你说我还能有什么打算?”他语气僵硬地反问道。
“别在我面前净说丧气话。依我看,你应该去警局报案,这样或许还能找到你的那个陈乐君。”夏诗文带着半戏谑的口吻说。
看你说的,人家哪里疼你就朝哪里戳。”他不高兴地嘟哝道。
“难道我说错了吗?”夏诗文笑道,“难道你不想找到你的那个陈乐君?”
“你就别再拿我开玩笑了。”他突然抬高嗓音说,“人家也许早就远走高飞了。再说,我跟她的关系其实还没到你想象的那种地步。要知道,感情这种东西是很微妙、很复杂的,是很难把握或者用言语来表达清楚的。你目睹的也好,听到的也罢,都可能是一种幻觉,一种'白云映水摇空城’般的幻觉。”
“既然这样,我看,你还不如再找一位姑娘。”夏诗文脆快了当地说,“常言道:'天涯何处无芳草?’只要你戴先生——”
“先不说这事。”他打断了夏诗文的话。“我现在没有心情谈论这种事情,我倒是想听听你夏小姐有什么新的打算?”
“我呀,不瞒你说,我的父亲已经把我许嫁给英国的一个富商,我明天就要跟这位富商去伦敦了。”夏诗文说,“或许你会感到很意外,但我也是身不由己。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嘛!”
“那好吧,”他红着脸无奈地说,“那我就祝你们百年同船渡,千年共枕眠,琴瑟相调,心心相印。”
“戴先生可真会说话。”夏诗文说,“难怪人家陈乐君会要死要活地喜欢你,会为你'梦啼妆泪红阑干’,赴汤蹈火也心甘。我看哪,要是还有哪个姑娘喜欢上你,她可是'凤凰头上插牡丹’,命中紫气绕周天了。……常言说得好:'人人都有难唱的曲儿。’我夏诗文本想嫁给一个knight of the pen(文人雅士),可这只是我的一个梦想。现实生活中有许多rebellious forces (反叛的势力)在阻挠着我的追梦,在给我划定另外一种生存的格局。你如果处在我的位置上,就不难理解我所说的一切……”
这会儿,戴长思的精神几乎要彻底地崩溃了。他不知道夏诗文还在说些什么,只觉得在他耳边有无数只蚊蝇在嗡嗡地叫,有无数根细针在刺痛他。这叫声、这刺痛,突然间窜到了他的后脑勺,使他眼前顿然一黑,什么也看不见了。
待他恢复视觉后,他觉得,自己像是被人锁在一间大牢里。电话亭外面的一切——五颜六色的霓虹灯、鳞次栉比的高楼、川流不息的汽车和来来往往的路人,好像都在向他这位天涯孤客投来轻蔑和嘲弄的目光。而当他走出电话亭时,这种奇怪的感觉非但没有消失,反而愈加强化了。
他拖着疲惫的身子行走着,仿佛不是行走在大街上,而是行走在浩茫无边的荒野里。袒露在他眼前的,仿佛是干裂的泥土、光秃秃的树枝和枯黄的杂草。随着一种可怕的、难以名状的凄惶之感涨潮似的漫过他的胸口,他的面孔如同涂上了一层粗灰泥,眼睛里弥漫着沉郁悲楚的暗光。
是啊,急景流月似一瞬,往日悲欢萦方寸,世事茫茫难预料,如烟情缘化粉尘,“香径长洲尽棘丛,奢云艳雨只悲风。”……这世上,其实只有被情魔玩弄的人而没有真心投入情爱的人,更不必说意投道合的生死之交和矢死不二的啮臂之盟了。
一切的一切,似乎印证了《情魔》里的那首诗: 
情欲这东西是个可怖的妖魔。
就算你把它伺候得遂心如意,
它依旧会叫你屈跪在它的足下,
无奈且默默地沐浴着烈火的煎熬。
啊,世人都是情魔的孽障!
他们尽情追逐着那可怜的欢愉,
尽管它从一开始就是个骗子,
绝不会让你从它的怀抱中得到解脱。
短暂的欢愉终于像一滴墨水掉入海中,
留下的是一道道无力滋润大漠的泪渠;
而永无餍足的情魔就如同无底的深渊,
继续吞噬着一个个飞蛾赴烛般的生命。 
星期四上午,消沉了两天的他去那所教会学校找老吉姆,想跟他谈谈自己的苦衷。老吉姆见到他后,跟头一回一样热情。他听了戴长思的述说后,不紧不慢地说道:“现在,陈小姐去了新加坡,我这里正好需要人。你如果方便的话,下星期一就可以过来上班。至于联系内陆教会一事,我们已经另有人选,而且事情已办得差不多了。待以后有机会再与你合作。”戴长思听后,感激地说:“下星期一我一定来。以后你们想派我去内陆做慈善,我也一定去。”“OK.”老吉姆高兴地说。
离开老吉姆后,戴长思的心情渐渐地好起来。他在街上闲逛着,直到中午时分才回到住所。
“这里有没有叫戴长思的人?”他刚要上楼,只听得有人在门外大声地喊道。
“怎么啦,我就是。”他打开门后说。
“这是你的汇款单。”一个瘦弱矮小的邮差说。
他签收后,对着汇款单仔细一看,原来是那家小报寄来的稿费。
“还有。”邮差见他转身欲走,连忙叫住了他。
“还有什么?”他回过身来疑惑地问。
“还有一封挂号信。”邮差说。
“挂号信?”他觉得有点奇怪,心想:会不会弄错了?
“是的,是你的挂号信。”邮差说。
他签收后,看了看信封,见上面寄信人一栏里写着夏诗文家的地址,心里顿时七上八下的,像是有一群蝴蝶在乱飞。
上了楼,进了自己的房间后,他打开信封一看,原来是一张1000英镑的支票。
“这是什么跟什么啊?”他又惊又喜地自语道,“难怪有人说,女人就像是斯芬克斯之谜,叫男人永远也猜不透。”
星期天上午,有些无聊的他,自己也不知道怎么会来到了圣约翰大教堂。或许在他的内心深处,仍旧残存着失去两位香港小姐所带来的愁苦和压抑,因而他希望教堂里的氛围能稀释他的愁苦,希望牧师的布道能缓解他精神上的压抑。
他坐在前排,高昂着头注视着身穿宽袍的牧师。这位牧师看上去年纪在五十上下,头顶靠近前额的地方有点秃,高凸的鼻子两边是蓝幽幽的眼睛——好像有一道山梁横卧在两个碧水湖之间。他干瘪的嘴唇上方,蓄着两撇细软的胡子;这给他斯文的外表平添了几分威武的神气。他恭顺地站在诵经台和后殿的中间。诵经台向外的一侧,是用纯白底色加淡绿色细花纹作饰面的;饰面的正中央,镶着一个瘦长的十字架,远远地望过去有如一把金光闪闪的宝剑。后殿有一块很大的彩色玻璃,上面映现出圣灵的形象;这形象在跟十字架争抢人们注意力的同时,巧妙地弱化了欧洲古代先民图腾崇拜残留的痕迹。
布道结束后,人们开始跟着牧师向圣灵祈祷,然后井然有序地离开了教堂。在离开教堂之前,戴长思跟这位牧师闲聊了几句,最后问他:“你认不认识陈乐君?”
“哦,你说的是那个在教会学校当教师的陈小姐?”牧师目光炯炯地看着他。
“对啊,就是她。”戴长思回答道。
“我认识她已有多年了。以前,她几乎每个星期天都来这里做礼拜。”牧师说,“可现在,她已经去了新加坡。在去新加坡之前,跟一个叫刘石昌的画家结了婚。”
“是吗?”戴长思听后怔住了。
他倏忽觉得,牧师身后的背景一下子变成了五颜六色的海洋。
“怎么,你也认识她?”牧师瞪着两眼问道。
“她是我的朋友。”戴长思说。
“既然是朋友,她怎么没告诉你?”牧师接着又问。
“或许她事情太多,顾不上告诉我;或许她早已把我给忘了。”戴长思苦笑着说,“即便她还记得我,她不辞而别也在情理之中,因为她已经有了心仪的人。”
“看你的样子,你很在乎她。难道你也曾经追求过她?”牧师说话间,嘴角不觉撇出一丝淡淡的难以捉摸的微笑。
“没有啊。风雅不俗的陈小姐可是明媚的阳光,而不成大器的我只是躲在云里的雨,哪配得上啊?陈小姐属于她的那个世界,我属于我的那个世界。”戴长思说罢,神情凄然地望着牧师的那张带着神秘微笑的面孔,而后接着说:“再者说了,自古姻缘前世定,一星半点不由人。这也许就是宗教教义里所说的whatever happened was predestined(凡事都是命中注定的)。”
“是啊,一切都是命定的。而且,一个人是一个命。有的人命长,有的人命短;有的人命好,有的人命背。” 牧师说,“但是,Everything turns to dust in the hand,to gall on the tongue(一切东西到手即成灰,到嘴即苦似胆汁)。哪怕是让人们充满希望的耶稣复活的四月,按照诗人艾略特的说法,也可以是最为残酷的——因为它将人们从宁静的'冬眠’中唤醒,激活他们对过去的回忆和对未来生存的向往,而过去再怎么美好也无法召回,未来只是'荒原’的代名词。”
“所以,还是让我们静静地躺在冬天的'温床’上吧。它也许是上帝给予人类的最美好的归宿。”戴长思面无表情地说,说完后转身朝着教堂的大门走去。
他觉得,自己能在这位牧师的话语中,隐隐地窥见自己的过去、自己的现在和自己的将来。
教堂大门外炫炫的强光,烘出他有如月食般黑蒙蒙的背影;这背影,随着他的向前移动,仿佛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抛到了过道的地面上,渐渐地幻化成一条长长的临风摆动的帘子。
走出教堂后,他无精打采地在街上东逛西逛。他一边闲逛着,一边回味着《面具人生》里的一段话:“那些习惯于戴面具的人,总是不愿意让别人看到自己的真实面目。而且,他们还会经常地变换自己的面具,好像不改换面具就会被别人识破似的。他们的面具人生,对于想了解他们的人来说,永远是一个解不开的谜……”
没过多时,他来到了“福德源”饭馆的门口。他掀开从门框的上沿放下来的那道竹帘,朝里面探头探脑地张望了一会儿,发现里面还有两三张空桌,就趁便走了进去。
“先生想要些什么?”他刚在一张空桌旁坐下,那个矮墩墩、胖乎乎的堂倌满脸堆笑地走过来问道。
“来一碗加素鸡的青菜汤面。”他不假思索地回答道。
“好嘞,请稍等。”堂倌说。
不一会儿,一碗热气腾腾的汤面端上了桌子。
戴长思刚从筷笼子里取出一双竹筷,只听得店门口传来一阵熟悉的说话声。他定神一看,原来是他头一回来这里用餐时见到的那几个人。他们一边说笑着,一边大摇大摆地走进了饭馆。
在戴长思附近的一张桌子旁入座后,他们问堂倌要来了几碗云吞面,然后一边吃着,一边嘻嘻哈哈地闲聊着。
“今天是您洪哥的生日,这云吞面我请客。”
“还是我请客吧。”
“咱哥仨还谁跟谁啊。我看,你们俩都用不着客气,还是我洪哥请客。你们能陪我一块吃云吞面,也算是给我贺寿了。我洪哥感谢你们都来不及,怎么好意思让你们破费呢?”
“那我们就祝您洪哥大福大寿,鸿运高照。”
“祝您将来飞黄腾达,娶来娇娘得贵子。”
“嗳,我正想问你们一件事。你们知不知道汪虞肖原来的那个老婆现在在哪里?”
“您说的是那个叫罗迪菲的骚娘们?”
“没错,就是她。”
“听人说,她在她表弟开的夜总会当服务生。”
“你的消息也太闭塞了。她现在可是迎香楼的老鸨,财大气粗了。据说,原来的老鸨两星期前被一伙不明身份的歹徒给打死了。是罗迪菲表弟的父亲盘下了迎香楼,让她做了老鸨。”
“是吗?这下她只要一伸手,一投足就能勾上一个男人。不必像过去那样东躲西藏,煞费周章了。”
“那汪虞肖现在怎样?有没有找到新的户头?”
“他这个屁鸟人还找什么新户头?能活着就算不错了。听人说,他为了躲债去了澳门,还投靠了某个帮会,并且在这个帮会开的一家赌场当差。”
“看来,这年头蟹有蟹的道,虾有虾的路。哎,我说洪哥啊,我们什么时候去迎香楼见识见识那个罗迪菲的功夫,尝一尝人们常说的那种'偎香倚玉,弄月搏风’的滋味?若是能跟她天雷接地火般地大战一百个回合还金枪不倒,那才真叫一个爽。老是镜子里看花,太没意思了。”
“我看,你这枯柴细棍还没一个回合就被人家踹到床底下去了。不但摔成了豁嘴,头上还顶着个大包。我不是说过,这野花野草再怎么诱人,还是少去招惹为妙?不知你脖子上顶着的是猪脑瓜还是人脑瓜,一点都不长记性。”
“是啊,这里只有洪哥的那根撑天石柱才能叫她爽得嗷然大叫。”
“你也别跟着他瞎起哄。你不是说女人是只魔盒吗?怎么连自己说过的话都忘了?”
“我是在逗您洪哥开心呢。要知道,过生日就是图个开心。”
“是啊,我们都是在逗您洪哥开心呢。洪哥的话我们记着呢。”
戴长思一面细嚼慢咽地吃着面条,一面聚精会神地听着,直到他们放下饭碗、付了账后钻出那道用细竹条编织的门帘。
他忽然觉得,这些人怪可爱的,甚至还有点羡慕他们。
是啊,他们单纯率直,无所忌惮,整天优哉游哉、毫无牵挂地过日子——有点儿像惟酒是务、焉知其余的“七贤”。他们好像从未跟忧愁沾过边似的,好像每分每秒都沉浸在节日般的喜庆气氛里。而他戴长思,却像是一条孤凄凄的小船漂泊在茫茫无边的海面上。
离开饭馆后,他朝着自己的住所走去,边走边回味着在香港的这些日子。他觉得,发生在他身上的一切就像是一个传奇,一个富有梦幻色彩的传奇。或许,他寻思着,这个传奇会从此改变他对女人的印象,改变他对生活的态度,甚至于改变他的人生轨迹……
回到了自己的屋子,他从书桌的抽屉里翻找出那个小本,然后将路上的一些感想写了下来:“人是一个奇怪的存在物,他应该自始至终将情欲的大门堵得严严实实的。哪怕他留出一道缝隙,蜷缩在内心深处的情魔就会跑出来在他的头上盘旋,叫他心思迷乱、看朱成碧,叫他因丢失了自我而变得近乎偏执与疯狂。在许多情况下,人们不是不明白这简单的事理,而是不愿意明白它。他们常常凭借着本能的冲动,一头钻进情魔布下的罗网,然后心甘情愿地被情魔一口一口地吃掉。”写到这里,他忽觉眼前灵光一闪,于是又写道:“茫茫情尘淡如烟,悲欢离合过郤间;悟得人生真谛时,逍遥自在若神仙。”
放好了小本、关紧了房门后,他砰的一声倒在床上,心里不禁有一种飘飘然、醉醉然的感觉,仿佛真的成了一个逍遥自在的神仙。他幻想着,自己是个偎依在母亲怀抱里的婴儿,昏昏然、懵懵然,仿佛一切俗念都不翼而飞。窗外茂腾腾、绿沉沉的梧桐树叶,在微风中发出窸窸窣窣的响声,好似在跟他细语着什么,又好似带着醉人的柔情在哼着一首催他入眠的歌谣。他恍惚觉得,自己被颤动着的、叫他痴迷的树叶包围了,任凭它们戏弄着他、抚摸着他、拥抱着他,最后将他送进“千树玉梨花”般的妙境之中。
不长时间,他开始梦游起来。
在飘飘腾腾的梦游中,他先是觉得,自己像是被什么魔法带到了一个树荫匝地、烟雾缭绕的诡异的地方。在那个地方,一会儿细雨碎雪漫天纷飞,一会儿日月星辰纵横交错。
然后,他来到了灯光柔和温暖、到处飘荡着朱芳粉香的迎香楼。可他找遍了所有的地方都没见到芸儿的人影。回旋在他身前身后的,是一阵又一阵令人神乱心迷的淫声浪语,甚至是如狼似虎的嗷叫。
正当他感到如堕五里雾中,感到茫然不知所措时,芸儿幽灵似的出现在他的面前。她将他带进自己的房间,嘤嘤啜泣地诉说起自己的遭遇,还告诉他陈乐君在不久前留给他一本由卡罗尔撰写的名叫《神秘的黑衣人》的小说,要他好好一读。他拿到书后,匆匆浏览了数页,正要带着它离开,突然感到有一股灼热滚烫的气浪向他席卷而来。转眼间,芸儿不见了,站在他跟前的,是那个妖态惑人的罗迪菲。
“你怎么躲在这里啊?楼底下有个男人死活也要见你。他可是警局局长的二公子。你要是怠慢了他,这'芦花鸡’的金字招牌就得再易其主了。”罗迪菲一面晃动着珠光闪闪的耳坠,一面横眉怒目地对着他说。
“你是不是找错了地方?这里没有'芦花鸡’。”他说。
“没有'芦花鸡’?没有'芦花鸡’我就把你当作'芦花鸡’吃了!”罗迪菲说罢,两眼射出两道吓人的凶光,紧接着,她突然变成了一只身长尾大、臊气熏人的黄鼠狼……
“哇——”他惊叫了一声,然后只觉得脚底下一空,随即跌入了一片漆黑之中。
当他慢慢地从噩梦中清醒过来时,已是薄雾冥冥的傍晚。
这会儿,窗外梧桐树叶碎细的低语声,早已被死灭一般的静寂所替代。在这片静寂里,他恍惚觉得,四达无境、通于无边的大千世界就像是一具僵尸躺在冰冷的、毫无生气的寒冬里,觉得整栋老宅变得出奇的空空落落,好像是一座孤立在群坟当中的荒庙。望着窗外朦朦胧胧的轻纱一样的薄雾,他渐渐地回想起《神秘的黑衣人》中的几段文字: 
我深信,一个成熟的女性必定要有三种男人相伴。第一种能满足她猎奇和冒险的心理;第二种能满足她对爱情与浪漫的追求;第三种能让她生儿育女,享受为人之母的快乐。而那个黑衣人却不在此类,他只是个假扮成天使的魔鬼。
他曾经像抓着了救命稻草一般紧紧地抱住那个燃烧着情欲之火的幻想之夜,沉迷于纵情泄欲的洞天之中,就跟中古时代的那些伪教士一样。直到夜色中渐渐析出黎明,我才见他松开了手脚,笔直地躺倒在地上。没过多时,他的肌肤长出了绵软的绒毛,两条胳膊变成了又粗又硬的羽翅,指甲和鼻子都变成了弯钩状。他突然间腾空而起,在半明半暗的空中飞翔着,嘴里吟唱道:
来呀,让我们永远翱翔在地狱般的黑暗之中吧!
让我们带着爱神的祝福飞向那个撒旦的狂欢之夜吧!
那条偃卧在山脚下的被芦苇丛包围的小溪,
在我的足下宛如轻拨琴弦似的汩汩地流淌着;
从水雾的朦胧中,透出震撼人心的骚动!
我要用我的锐翅去挑开那如网似棉的湿雾,
然后昏然沉睡在那个被禁忌的情巢里。
我要让天仙子给我带来忘怀的欢愉与享乐,
尽管它如同曼陀罗一样被神灵的魔咒打入了冷宫。
在情魔与死神的共同召唤下,
水一般柔软的花瓣里终于释放出深敛于其中的芳香,
就像刚修剪过的青草和经搓捏而升温的琥珀;
静悬于空中的星星开始摆动魅力四射的舞姿,
最后簇拥着我在交融混合的天地里旋转。
当我被簇簇纤柔的羽毛吞没时,
我只听得一个发自肺腑的声音:
但愿你赐给我一杯用石榴酿成的美酒,
但愿你把绞刑台变成初夜的床笫。
…… 
没多久,有如泥沙一般的黑暗透进了窗户,将沉浸在寂寞之中的家具窒息成一具具细如干柴的、冰冷僵直的枯骸。只有小书桌上的那盏台灯,好像还在拼死拼活地挣扎着。在黑暗的重围下,它时而忽闪着明灭不定的幽光,时而发出低沉无奈的哀鸣……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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