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叫赵奕涵 目前是南京大学城乡规划专业二年级研究生 最近的这个暑假 从7月23日至8月22日 我在广州石牌做了一个月外卖骑手 缘起 近些年随着移动互联网应用的蓬勃发展，城市日常消费行为已经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打开美团、饿了么app下单，足不出户就会有“外卖骑手”送餐上门。“点外卖”，这在十多年前还是难以想象的一件事儿，现在已经变得稀松平常。但每次当你在手机屏幕上轻轻点击的时候，你是否意识到这背后是涉及消费者、店铺、平台、骑手的一次多方互动。 平台有效地整合了海量需求和多样供给，使得以往的线下交易活动移至线上，成为消费者和店铺之间的虚拟链接桥梁。但人的饮食需求决定了餐品在店铺、消费者之间的线下传递过程必不可少，于是骑手成为至关重要的实体链接桥梁。可见，貌似一眼就看透的“点外卖”实则在虚实空间两个维度产生了丰富的行为活动，构成复杂的虚实互动关系。 然而有趣的事实并不止于此，与外卖产业相伴随的是纯外卖店铺的产生。它们往往省去堂食空间，仅保留生产加工功能，并在隐蔽的深巷与角落大规模集聚，被众多新闻媒体称为“外卖村”、“外卖楼”，成为新经济影响下典型的城市新空间。通过我们团队的研究，将这类依托 O2O 电商平台服务本地及时餐饮需求的规模化食品加工空间界定为“外卖工厂”（takeaway factory）。  石牌村的纯外卖店铺，罗震东摄  移动互联网时代城市新空间形成机制研究——以外卖工厂为例[J].城市规划学刊，2022，第4期 “外卖工厂”这一城市新空间的形成过程，是虚拟集聚引致实体集聚的过程，平台和骑手在其中扮演着举足轻重的角色。平台作为虚拟空间的重要载体，其算法和规则会改变实体空间中人的行为，从而将虚拟空间的影响通过“人”传导到实体空间。 骑手作为这一类时刻处在虚拟空间（智能手机app）和实体空间之中工作的人群，其送达的每一单都是依靠自己的“心”、“身体”、“行为”，搭建起虚实交互的桥梁，最终使交易得以完成。毋庸置疑，将骑手纳入城市新空间研究体系，基于骑手的视角洞察更为微观和具象的虚实互动过程，对城市研究具有重要意义。在意识到外卖骑手这类人群所具有的社会和空间研究价值后，对他们进行更深入地观察和研究立刻戳中了我的兴趣点。最终在导师的指导下，外卖工厂研究成为我研究生毕业论文选题的大方向，骑手则是我尝试寻找科学问题，破解虚实空间互动机制的突破口。 于是，这个暑期我跟随导师来到广州最典型的“外卖工厂”——广州市天河区石牌村进行调研。第一次进入城中村，就看到大量身穿黄色、蓝色工服，车后架着餐箱的骑手在巷子里穿梭流动，颇为壮观。  在石牌村街巷穿梭的外卖小哥，赵奕涵摄  石牌村内取餐的外卖小哥，赵奕涵摄 昏暗狭小的空间里是电动车的滴滴声、车与地面的摩擦声、车与车的刮擦声、餐箱的晃动声、外卖小哥的叫喊声，以及 “美团众包来新订单啦”、您有一个新订单”等手机提示音。他们神态焦急，一边抬头观察巷子里的门牌号一边紧盯车头上的手机app界面，同时不断的拧转车把希望速度能再快点但又不得不因为路况时刻拉着车闸。 虽然在巷子里定位和导航会失灵，但已经是“活地图”的骑手并不会因此而迷失方向，他们总能准确找到那些犄角旮旯的纯外卖店铺，不下车就能在店门口的外卖架上找到自己要送的餐品放入餐箱，之后又迅速转动车把离开，整个动作一气呵成。 这样的景象深深震撼了我，但是仅仅停留在这样粗浅的观察，并不能做出好的研究，除非自己亲身去试！这样的想法在我心中开始萌芽，但始终没有踏出最后一步，直到导师听了我的调研情况后，向我提出建议“你可以去做骑手，跑跑外卖试试看啊”。当时心里一阵激动，几乎没有犹豫就答应了下来！自此，我开始了为期一个月的“外卖骑手”参与式调查。  石牌文化活动中心门外的外卖电动车，赵奕涵摄  外卖骑手修改绘制的石牌村地图，某骑手转发 入职 做决定时简单的兴奋劲儿也只能持续一段时间，不久后情绪就会变的复杂起来。既兴奋又恐惧、既坚定又迷茫的心态开始出现，毕竟这是人生中不同寻常的第一次。“我突然要变成一个骑手去调研？我该怎么调研？会不会有危险？会不会调研不成功？”这是我需要面对的第一个难关：如何快速调整自己的身心状态，准备入职。唯一且有效的办法就是沉下心来积极准备。 首先需要了解石牌村附近的骑手行业基本情况，明确骑手的入职步骤以及相关注意事项。在线上，通过抖音、b站等平台以“广州石牌骑手”和“广州石牌外卖”等为关键词搜索骑手拍摄的视频，并根据视频质量、评论情况等因素判断真假和骑手资历。筛选出可靠的博主后，私信联系询问其工作地点、每日单量、如何入职等问题。线下在石牌村内和周边询问骑手招聘中心人员、路边休息的骑手，在验证线上所获取信息的同时也可以了解到更多细节。最终需要做出的选择是加入美团还是饿了么，两者的入职步骤和跑单步骤是大体相同的，区别在于美团的订单比饿了么多，但美团的员工宿舍并不在石牌村内，而饿了么在石牌村内；做专送还是众包，前者可以完全实现“空手”入职，车、装备、宿舍全都由公司提供，进入团队后由站长统一管理。后者则无需加入团队，一切靠自己，上下班更自由，可以随时在app上点击上下线无人干涉。为了能够更快的混入骑手的团队，与更多骑手有交流机会，成为住在石牌村的专送骑手无疑是最好的选择。在与导师沟通后，我决定加入饿了么专送。 入职当天，导师也和我一起前往。饿了么招聘中心的人事递给我纸质的员工宿舍安全责任书、交通安全承诺书和骑手的工作奖惩制度各一份，向我说明需要签字按手印。但奇怪的是上边没有出现任何饿了么公司的字眼，而是另外一家公司的名字，是它承接了饿了么在广州的一部分业务，负责招聘和管理骑手。导师帮我仔细把关后，示意没有问题可以签字，我便在三份协议上签了字。之后，又需要签电子版的外卖配送协议，但是这个协议的甲方既不是饿了么公司，也不是负责招聘管理骑手的公司，而是三个远在湖南的我闻所未闻的公司。这种层层外包的操作使我在签完一系列协议后，甚至不知道我是哪家公司的员工。名义上是饿了么骑手却没有任何劳务合同，实际受另外一家公司管理但也没有任何劳务合同，反而是和千里之外的三家公司签订了真正的合同。  交通安全承诺书及员工宿舍安全责任书，赵奕涵摄 之后，人事和站长指引我领取餐箱和工服头盔、前往车行提车、确认宿舍位置、体检办健康证、下载接单app，并告知我所有的租车费、租电池费、装备费、住宿费、水电费都将在接下来的一个月工资里扣除。外卖骑手的入职门槛就是这么低，基本可以做到一无所有的入职。唯一的设限条件是年龄在18-45岁之间，可使用智能手机和电动车，但这样的条件无疑是十分宽松的。 就这样，我成功入职外卖骑手，调研也将正式开始。导师担心我调研期间的安危，在公司的保险之外又为我额外购买了一份成人意外险，以保证我的安全。为了能够更方便的调研，我也隐藏了自己的真实身份，将南大硕士证、书包、电脑等全都交给同学，将硕士微信群备注修改为“南京朋友群”、“广州朋友群”诸如此类。并为自己想好了一套身世说辞：我是3 2大专升本科，毕业后家里有事急需用钱，听朋友说广州跑外卖可以很快挣钱，就来试一试。  入职当天领取到的外卖电动车和装备，赵奕涵摄  将所有南大硕士相关物件寄放在同学处，赵奕涵摄 紧张、迷茫的开始 只要拥有一台电动车和一部智能手机，就可以开始“跑单”。跑单是外卖行业的行话，描述外卖骑手有多个外卖订单而紧张工作的常态。当我进入这个行业，真正开始跑单，才明白真的是在“跑单”！送外卖看似很简单的工作，完成一个订单只需要在店铺取到餐品后依据顾客地址按时送达即可。但为了按时送达，需要在跑单的各个环节都尽最大可能地节省时间，每一分钟对骑手都弥足珍贵。 我遇到的第一个困难就是找不到店铺位置、找不到顾客位置、走错道路。虽然可以通过导航到达目的地附近，但因为不熟悉道路分布、建筑物布局和室内平面情况，导致我有时需要折返跑，并不断问路，这会耗费大量的时间。有时会遇到住宅小区有多个入口，但有些入口并不允许骑手进入。我有次甚至在小区围墙外绕了整整一周才找到一个可以允许我进去的门。而且导航也并不是每次都很准确，它也许会将你引向一面墙、一个死胡同，这时又不得不赶紧调头并找人问路。除此之外，高档小区的各种密码锁和写字楼高峰期挤满人的电梯都会让我十分崩溃。在这个过程中，手机上订单的倒计时从未停止，而我相当于在“低效率”的做无用功，这会使我的心情更加着急。  午高峰时医院门外饱和的外卖柜，赵奕涵摄 午高峰时外卖柜前拥挤的外卖骑手，赵奕涵摄 遇到的第二个困难是店铺的“卡餐”和联系不到顾客。卡餐又是外卖行业的行话，描述店铺备餐较慢，大量外卖订单未出餐，骑手到店后长时间等待的情况。骑手最希望的情况是到店后可以立即取餐，但现实往往是需要等待店铺出餐。虽然在到店五分钟后可以在app中报备“商家出餐慢”从而延长送餐时间，但骑手手中并不只有这一个订单，在等这个订单的同时，所有订单的倒计时也在一直进行，这会让骑手倍感压力。 同样的，如果到达目的地后联系不到顾客无法交付餐品，虽然可以在报备“联系不到顾客”后继续去送下一单，但当顾客在你送下一单的路上又打来电话询问什么时候可以再回来时，心中的压力不言而喻，因为你的这次折返同样在消耗其它订单的时间，这意味着在送其它订单时要更快！ 高峰期的店铺卡餐，赵奕涵摄 遇到的第三个困难是站长和系统时刻对我的显性和隐性的“催促”。站长是公司负责在后台直接管理骑手跑单的人，每个站长管辖一片区域内的骑手。系统对每个骑手手里订单的状态十分清楚，在我每次快送完手里订单的时候，它就会为我加派附近订单，所以很难有喘息的机会。 并且在每个订单倒计时到“十分钟”、“五分钟”的时候，app会给我提示有订单还有10/5分钟马上超时。有时会遇到一下子好几个订单连续提醒我马上要超时，手机提示音在不断的响。或者遇到下雨天“爆单”（外卖行业的行话，指外卖单量在短时间内急剧增长），手机会连续的播报“您有一个新订单、您有一个新订单……”，在一下子涌入多个订单时甚至手机提示音都会连在一起“您有一个您有一您有一个新订您有……”遇到这些情况，心中很难不焦急上火。 而在一个订单快来不及时，站长可以在后台看到骑手所处的具体位置，有时会指导骑手抄近道、逆行，甚至在电子地图中画出最快的送单路径发送给骑手。此外，站长手握骑手是否能休息的权力，每个骑手希望小休或者下线时都需要申请站长通过，才能停止接单。在站点人力不足时，站长会通过app和电话催促骑手上线开始跑单，尤其在午高峰（10：30-13：30）和晚高峰（17：00-20：00）单量较大的时段，站长会要求每个人都上线。 在住宅楼中焦急等待电梯的外卖骑手，赵奕涵摄 初次面对如此紧张的工作氛围，让我十分不适应。胆战心惊地闯红灯、逆行、翻栏杆；在小区路上提着餐疯狂奔跑；在楼梯上一步并作两步地爬；挤进电梯内长舒一口气后，一边擦汗一边盯着手机里订单倒计时，心急如焚。这就是每日工作的常态，所以才称之为跑单。 由于工作的紧张，外卖骑手虽然给别人送饭，但自己却常常吃不上饭。有时一下来四五个订单，送完就需要两个小时，本来晚上七八点吃饭不知不觉就会到九十点。更大的困难是，在我入住宿舍的第一天起，空调就坏了。七八月的广州城中村的闷热，我深深地体会到了。每晚下班后回到宿舍不得不先坐在床边流半个小时的汗，之后再去洗个冷水澡凉快一点，但这样晚上依然太热睡不着，无奈只能和室友一起拿着凉席到天台去睡，早上被太阳晒醒后再下楼回床上躺一会儿。 所有的这些困难，让我内心非常的迷茫、焦躁。我不禁怀疑，我这样做的意义是什么呢？ 在饿了么员工宿舍的床位，赵奕涵摄 在石牌村小卖部购买日常用品 / 居住的员工宿舍楼，赵奕涵摄 车祸，几近崩溃 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是一次小车祸，我的内心真正崩溃！因为不熟悉道路，只能一边骑车一边看手机导航，手里的订单又快要超时，在过一个u形弯时我也忍不住拧着车把加速。刚转过弯，没想到前边一辆出租车突然在路边停车，我立马拉紧了刹车并努力控制方向，但由于距离太近以及车本身强大的惯性，还是撞在了出租车侧身上。 电动车向前滑行了一米多后才停下来，我自己则被重重地从车上甩下来倒在出租车前，电动车也随即倒在了路中央，餐箱内的餐品滚落一地。这时，出租车司机下车开始叫喊“小伙子你什么情况！开慢一点啊！” 我身后的其它车也滴滴鸣笛催促让开。当时脑子里的第一反应不是看自己有没有事儿，而是赶紧爬起来看餐品有没有摔坏，并快速装好餐品扶起车离开去送餐。 受伤的脚趾 / 穿拖鞋继续跑单，赵奕涵摄 送完这单后，才发觉腿和脚有点疼，就坐在路边店铺的台阶上脱掉鞋看自己有没有受伤右脚大拇指甲里出血了。当时没有太在意，结果之后几天流血会浸透袜子，走路时感觉脚疼，才想起来去医院看。医生说是脚趾甲和肉已经分离了，需要拔掉并包扎好才可以长出新的，于是就拔掉了脚趾甲穿着拖鞋继续跑。 虽然是一次很小的车祸，也只是小伤。但是当骑车高速行驶并和别的车相撞后，会给心里造成很大的恐惧。而当我给站长发消息说我和出租车撞了，想要休息一会儿再送时，站长给我说的第一句话是，“我才刚到交警大队处理一个骑手的交通事故，你又和别人撞了？你那边是什么情况？你那边是怎么处理的？”我回答说，“没事，我爬起来就走了。”站长又问，“那出租车什么情况？怎么解决的？”我说，“出租车没事，司机也没有说啥。”在那一刻，我深刻感受到我自己有没有事儿好像并不重要，这更带给了我巨大的心理打击。 当天晚上要送的一个订单在路上时已经超时，站长打来电话说顾客正在催单，并让我和他打视频电话，指导我怎样快速送过去。站长在视频电话一端一边让我小心点、小心点，一边又让我快一点，他也是很矛盾。在路上一路逆行，在公交车的夹缝中穿过，在抄近道时手机滚落，一路慌慌张张终于送到了已经超时半个小时的订单。在把订单交给顾客后，我才发现自己满头大汗、口干舌燥，这是一项很容易让人上火的工作。而当我拖着疲惫的身躯下班回到宿舍，依然要面对没有空调的燥热环境，我终于忍不下去了，我想逃离！ 当晚我就离开了石牌村，到旁边找了一家酒店订了一晚，心中闷闷不乐。我到底在干什么啊？我是做调研啊，并不是真的来跑外卖的，这样做有什么意义呢？这是调研吗？我这样做值得吗?一连串疑问在我心中出现，自己却又不知道该怎么办，不知不觉已经到了晚上十二点。 就在这时，导师在微信里关心我“下班回宿舍了吗？”我想了一会儿决定把现在的情况如实报告给老师。老师知道后让我明天赶紧先去医院看一看，还是身体重要，之后再三叮嘱我一定要注意安全。同时也耐心地鼓励和引导我“做事情千万不要心急，不要浮躁。先沉浸到骑手的世界去体验，不用刻意地想要调研出来什么，慢慢体验、慢慢观察。一定要坚持，不要轻易放弃，否则前边的工作就没有了意义……”在和老师经过一番沟通交流后，我又重拾了信心，看到了希望，决定第二天起床后继续去跑单。 此后的每天，我都会在下班后和老师在微信群分享今天的所见所闻、所感所受，交流一些新的发现和新的体会。而这样的交流意义重大，不仅能让自己养成每天及时记录的习惯，也能给自己带来更多自信，明确自己干的工作有意义。同时，通过每晚的交流也会触发自己对调研越来越深入的思考，会让自己白天的调研不再那么迷茫，心理上和身体上都可以更好地平衡“骑手”和“调研者”这两个有很多冲突的角色。“我是他，但我也是我”，只要形成这样的自洽，一切事情就会越来越顺利。 在宿舍楼天台铺凉席睡觉 / 维修师傅也束手无策的空调，赵奕涵摄 摸鱼送单，抓紧调研 两周后，我已经掌握了跑单的基本技能，对每天的工作强度也逐渐适应，不再那么慌张，对专送的跑单流程、遇到的问题和处理方法也都初步了解。由于这两周大部分时间和精力都是在学习如何跑单以及观察别人跑单，对骑手的访谈较少，尤其对石牌村数量众多的众包骑手访谈较少，但这是这次调研中十分重要的一部分。于是我开始想办法躲开站长和系统的“催促”，摸鱼送单，抓紧访谈。 我发现只要我送单越快，效率越高，系统给我派单也就越快越多。于是故意降低速度，明明可以提前十来分钟送到的单，故意磨蹭到最后两三分钟；明明可以很快返回商圈等单，就是外卖店铺集中的区域，也是骑手日常等单的区域，故意在路上磨蹭时间或者绕着商圈外边缘不进去。这一系列的摸鱼行为，会让我的各项跑单数据，比如每日完成单量、平均配送时长等急速下跌，系统通过分析会认定我的跑单能力很差，随之会将原本计划派给我的订单派送给别的骑手，因为他们送单效率更高。 面对站长的催促，我的对策也是“拖”，寻找理由不跑单、少跑单。“手机没电了，充电宝没电了，车坏了，手机坏了，车没电了而且换电站距离我很远，下雨了没带雨衣和手机防水袋……”这些全都是我推脱跑单且让站长无话可说的理由。除此之外，跑过午高峰我就申请一小时小休，过了一小时后站长在app里催促也不上线，直到晚高峰前站长打来电话要求必须上线才上线。过了晚高峰又以“有急事要去办，车坏了去修车”等理由申请下线。虽然一次申请并不会通过，但我会多次连续申请直到站长通过。就这样，在站长的心里，我也成为了一个“喜欢偷懒，跑单欲望不强，没什么培养价值的人”。于是每天至少完成6单，在线至少3小时，午晚高峰按时上线，站长就不会再来找我。 这样刚好达到了我想要的效果，我可以放心开展访谈。为了能够更好地接近石牌村的众包骑手，我也下载了美团众包app。专送和众包骑手所使用的app不同，由于我已经注册了饿了么专送，不能重复注册饿了么，所以只能注册美团众包。注册后也试着跑了两三单，亲身体验众包和专送的区别，为之后能和众包骑手寻找更多共同话题打下基础。 通过和众包骑手一次次的访谈，我也摸索出了一些实用的技巧。虽然说是访谈，但其实就是和骑手聊天。需要解决的问题是怎样通过首次接触就让对方放下戒备心，将他们的跑单技巧告诉我。而我作为一名骑手，自带外部和内部的两个天然优势。外部的优势在于我的骑手工服、电动车和餐箱会让他们自然产生身份认同，内部的优势在于我已经跑外卖一段时间，清楚在跑外卖过程中所遇到的各种情况，会更容易在聊天过程中有共同话题，从而产生共鸣。我和他们唯一的两个不同在于我是专送，他们是众包，我经验欠缺，他们经验丰富，但这刚好也是我可以利用的优势，可以让他们告诉我更多跑单信息。 我在聊天过程中会以跑专送没有单，挣不了钱，站长约束多为由显示自己的弱势地位。这些确实也是大多数专送骑手的实际情况，众包骑手十分清楚。然后再以听说众包骑手订单多、赚钱多、没有站长约束为由，显示出自己想要加入众包的渴望和对他们的羡慕。此时众包骑手就会逐渐敞开心扉，开始滔滔不绝地介绍他们的情况。 当然在访谈过程中，我也并不会陷入漫无目的的聊天或者一问一答式的正式访谈两个极端。始终会有一个大的方向指引我对他们提出问题：众包骑手是怎样跑单的？有什么跑单技巧？他们的工作生活状态是怎样？众包和专送的区别是什么？但也并不是直截了当的提出这些问题，要求骑手回答，而是结合自己的专送经历引导他们说出自己的情况，并主动和他们产生情绪互动。 比如我会说“我们专送都是靠系统派单，听说众包是抢单，你们都是怎么抢的呀?”在众包骑手讲述他们抢单技巧的时候，随时结合自己的专送经历附和他们以调动对方情绪“你们是这样啊，我们不是这样的……（简单讲述自己的专送经历）你们这个比我们好多了啊”，使得对话更加轻松愉快。依靠类似的社交技巧，我也约出了副站长一起吃饭，迎合他想要将我培养成自己人的心理，询问站点派单和调单（站长的职责之一，根据实际情况干预系统已派出的订单给不同的骑手，最大化提升运力，以减少超时）的具体细节。 石牌东路等单的众包骑手，赵奕涵摄 拍摄珠江夜景的众包大哥，赵奕涵摄 雨中冲刺的外卖骑手，赵奕涵摄 桥洞下避雨的外卖骑手，赵奕涵摄 虚实空间的工具人 外卖骑手送单的操作流程十分简单。点击订单显示的店铺地址，通过导航到达店铺附近后点击确认到店。进入店铺后，再通过订单号找到自己需要配送的餐品，确认无误后点击确认取货。之后再点击顾客定位地址，通过导航到达并交付给顾客后点击确认送达，代表着一个订单已经完成。而骑手的薪资与有效完成的订单数、准时率紧密相关。我每准时完成一个订单就可以收入7元，但如果超时则要扣5元，如果是严重超时（超时30分钟以上）则要扣200元。我所属站点一共50余人，但只有前15名才有机会每天到30单左右，这意味着每天的收入仅仅200出头，所以要想挣钱只能争分夺秒地跑起来。 外卖骑手总体上分为两类：专送与众包。在众包之中又有一种模式，在美团中称为乐跑，在饿了么中称为优选。专送只能配送固定区域的外卖订单，且全部依靠系统派单，无法拒单，同时有站长在后台指导送单，需要定点上线。众包可以配送城市任意区域的外卖订单，且不仅有系统派单也可以在抢单大厅（显示方圆5公里范围内订单）里主动抢单，但无站长指导送单，可随意上下线。乐跑和优选一般是筛选众包里的大神所组成的一个专业化跑单队伍，有队长管理，大部分为系统派单但也可以主动抢单，有定点上线和基础单量要求，配送固定区域的外卖订单但其范围是专送的五六倍，所以单量巨大，对骑手能力要求更高。 无论是哪种类型的外卖骑手，都会接收到系统显性和隐性的派单。显性的派单是将订单直接派送给骑手，隐性的派单是将希望骑手配送的订单显示在抢单大厅，诱导骑手抢单。而系统的派单也是有一定的规则指导，当顾客下单后，系统会快速搜索在店铺附近骑手的工作状态（手里有几个订单，分别处于待到店、待取货、待送达哪个状态，是高等级骑手还是低等级骑手等），通过计算将订单派送给最不容易超时的骑手，顺路单的加派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这便是骑手所面对的主要虚拟空间，骑手则需要通过自身的一系列在虚拟和实体空间中的行为，将虚拟空间的规则与实体空间的现实连接起来，形成虚实空间互动的逻辑。 以专送为例，专送的跑单区域为一个划定的商圈，称作一个站点，由一名站长和两名副站长统一管理。因此专送所有的订单店铺都分布在该商圈中，在送完一波订单后需要及时返回商圈才能继续接单。而且专送的工作模式是固定时间内上下班，接收系统派单，无法拒单，所以骑手只需等着系统派单后去送即可。而遇到距离太远的订单，比如超过3公里的远单，送完一趟再返回商圈需要花费较多时间，可能会错过更多的订单，所以专送骑手一般会尝试将它们“转单”，也就是扔到抢单大厅（专属本站点的抢单大厅，只有本站点的骑手才能使用和查看）给有需要的骑手去抢，但如果经过一定时间后仍然无人问津，这个订单仍然由原骑手配送。 专送骑手的特定商圈和内部单量热力图，App截屏 所以专送的抢单大厅里看到的订单大都是别的骑手不想要的“烂单”，但这并不代表着这种订单一定不受所有人欢迎。在非午高峰、晚高峰时段，专送骑手接收到一个远单去配送（行话描述这种状态为单飞）是很不划算的，但如果有相同方向的多个远单，则相对划算。所以，在这个时段，会有骑手在站点骑手群里询问是否别的骑手有某个方向的远单不愿意去跑，可以转单给他。而专送的站长其实也属于更广义的“骑手”，虽然站长每日的工作是坐在后台电脑前催促骑手按时上线、人工调度干预订单、帮助骑手处理送单途中遇到的异常、处理顾客的投诉和差评……但他们和其他骑手的目的相同，都希望减少订单超时。所以，站长和骑手之间并不是简单的控制与反抗，也有为应对极端情况所产生的团队协作，以共同对抗系统规则的情形。 为了减少超时，骑手在送单的三个环节“确认到店-确认取货-确认送达”中，每一个环节都可以请求站长“帮点”，但并不是站长真正有权限帮忙点击，而是站长可以将这个订单调给别的骑手点击，完成后再转给原骑手配送。因为骑手可以报备商家出餐慢的规则为：点击确认到店5分钟后，且已到系统预计的商家出餐时间，仍然没有点击确认取货，骑手可以通过报备延长5到8分钟的送餐时间，之后又会根据骑手报备成功后和点击确认取餐前的时间，额外延长0-6分钟。这是唯一可以延长送餐时间，减少超时的机会。 利用这个规则对抗系统的具体操作为：我距离店铺较远，而送餐时间已经比较紧张，我可以请求站长将这个订单调给店铺附近的骑手点击确认到店后再转给我，这样当我还在路上的时候，5分钟倒计时已经开始，当我真正到店后无需等待就可以报备出餐慢，延长5到8分钟的送餐时间。在这时，如果时间非常紧张，可以拿餐后直接赶往顾客地址而无需点击确认取货。接下来是类似的操作，在我在送餐路上的时候，站长再次将这个订单调派给店铺附近的骑手点击确认取货，这样就又为我延长了0-6分钟。整套操作完成后，最多可以为我延长14分钟送餐时间，大大降低了我的超时几率。 报备出餐慢以延长送餐时间，App截屏 通过三次改派订单以延长送餐时间的后台流程图，站长截屏 单王的秘密 正常情况下，基本所有骑手的目的有且只有一个：用最短的时间送出最多的订单，提高每日有效完成单量。而这个目标的完成，首先需要玩转虚拟空间的派单规则，提高系统对自己的派单量，这样才有机会在实体空间中更多实战，更熟悉配送区域和配送流程，更高效率地完成订单。单王的秘密就在于此！ 无论是专送还是众包，系统都有一个“背单量”的限定。背单量指骑手高峰期最大能同时背的单量，通俗而言就是骑手从商圈取餐外出后所能准时配送的最大订单数量。单王一般可以达到十多单，所以他们每外出一趟的效率是新骑手的三四倍，在同样的时间内就可以完成更多订单。 对于专送而言，想要提高背单量有两个办法。一是可以联系站长在后台手动调整，二是系统会自动计算骑手的近期配送数据得出一个最佳背单量。如果骑手在高峰期完成系统派单的同时还主动抢单跑，并且准时率不错，这样的行为就会暗示系统调整背单量。而连续一周时间内的背单量、在线总时长、好评率、超时率、差评率、恶劣天气出勤率、午晚高峰出勤率、早餐夜宵出勤率、午晚高峰无单小休次数等数据又会影响到系统对骑手的预计派单量。所以，减少休息、不断出勤、减少超时、不断送单，就会让系统更加偏爱你。此外，专送所使用的app上会有一张单量热力图，在上边会显示自己所配送商圈内的实时单量热度，骑手可观察图中的热力点，前往该区域等单，以增大接到订单的可能。 对于众包而言，想要跑到更多订单，重要在于选择一个能抢到更多订单的区域。而这个区域的选择同样是通过单量热力图，只不过相比于专送，众包所使用的app 可以看到广州全市的外卖单量分布情况。为了更方便地接到单量热力点的订单，骑手通常会在app上将常驻点设置在热力点附近，系统收到骑手的反馈，则会将常驻点附近3公里的订单都在抢单大厅显示或者给骑手派送。 但单王的技巧不仅仅于此，单王会巧妙结合热力图上的多个热力点和设置常驻点的规则，让自己跑单过程中时刻有单。以三角关系为例，首先在热力图上确定三个相近的热力点，并将这三个热力点都设置为自己的常驻点或备用常驻点。当骑手在a点时，将常驻点切换到b点（行话为“拉定位”），就会容易收到从a点到b点的订单，到b点后可以再切换常驻点到c点，如此循环操作就可以保证自己时刻处于单量热区。同时，什么时段切换到哪个常驻点也依然有技巧。比如午高峰时，珠江新城方向有大量的订单、周末在各个城中村有大量的订单，骑手则要在这些时段拉定位到珠江新城、城中村。 此外，在骑手圈子还有一句行话“养号”，骑手在养号期间需要拒绝掉所有自己不想去的配送区域，给系统暗示自己只喜欢在某几个点间跑或者在某个区域跑，经过一个月时间后系统便会明晰你的偏好，不会给你东南西北乱派单。这时骑手只需要一直跑自己熟悉的区域，跑单也就越来越容易。 众包骑手的热力图及常驻区域的设置，App截屏 宿舍的兄弟 我最直接和深入的调研对象就是我在石牌村宿舍的兄弟，我们都是专送，同属一个站点。 先说最小的两个潇洒兄弟吧。两个广东人，都是03年出生的00后，中专毕业后就一直在社会上打拼。在我摸鱼跑单的时候，他两也同样摸鱼，所以刚好很能聊到一起。两位兄弟经常不服从站长的管理，拒绝站长的高峰期上线、开早会、上夜班的要求，每日跑完午高峰就回宿舍休息，等到站长催晚高峰上线再出门。每日跑20单左右就下线，即使申请不被站长通过也会用关掉app运行，关机等方法强制下线。站长对他们两人多次罚款，甚至亲自跑到宿舍来找他们上线出勤，但都作用甚微。他两给我说“干外卖这一行既危险又挣不了钱，当初是实在没有地方住才来跑外卖的，等还清欠公司的所有费用后就会离职，去哪儿打工都比干外卖强！”但别看他们外表潇洒自由，一切都无所谓，在我和他们混熟后，他们也坦诚说看不到未来的方向，内心十分迷茫却只能得过且过。他们给我说的一句话让我印象深刻“广州就是打不完的工，流不完的流水线，我们这辈子就是打工命了，想要翻身只能靠下辈子了。”年仅19岁的两个青年笑着对我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我真的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舍友中的单王大哥，河南人，95后，之前在云南当过兵，退伍后也尝试创业但都没有成功。据他所说，他从河南大老远跑到广州送外卖，是因为老家房贷的压力以及在老家的未婚妻的生活。有次我向他请教怎样才可以成为单王，他告诉我“这都是逼出来的，我最高记录是一天跑80多单，因为那段时间老家那边的压力太大了，我晚上甚至都睡不着觉。每天就只有一个念头，疯狂跑、疯狂跑。”之后他又问我，“兄弟你知道跑外卖的最高境界是什么吗？”我说“不知道。”他回答我，“跑外卖的最高境界是人车合一，那种感觉他体会过。在那时，你的眼里只有取餐点、送餐点、餐品三样东西，别的一切都和你无关。” 和我同宿舍的还有两个亲兄弟，一个90后一个00后，广东人。大哥老实本分，弟弟善良幽默。当我离开宿舍的前一晚，我告诉了同宿舍所有人我的真实身份和真实意图，所有人的反应都是沉默。只有这位大哥，还会和我更深入地聊，并告诉我“你们读书人真的啥都好，但就一点不好，不够敢想敢干。你们学了那么多知识，读了那么多书，有时候反而有点僵硬和呆板了。在这个社会上，要干成大事就要敢想敢干！”这句话给了我很大地警醒。弟弟心地善良，有次我晚上被他吵醒，发现他将电风扇搬过来给我吹，而那台电风扇是宿舍没有空调的日子里最凉快的物件，当时真的觉得被深深地温暖。 骑手的人生 短短一个月的时间，通过每天的观察和访谈，我了解到了几十位骑手的人生。总结来说，一类人做外卖骑手只是一个临时的过渡，想要攒钱创业。他们中的大多数人在之前有创业经验，但因为各种原因导致店铺和公司倒闭，甚至还有欠债，无奈只能跑外卖。我们站点就有一位这样的代表，每天开完早会看俞敏洪的书。据他所说，之前在老家临汾和朋友开麻辣香锅，但合作不愉快他就离开到广州跑外卖。有了点钱后准备回老家开个工作室，对接1688后做抖音卖货。 一类人做外卖骑手是因为他们上有老下有小，家庭压力很大，需要尽可能地多挣钱。比如我遇到的一个是暨南大学食堂里的厨师，广西人晚上下班后出来跑众包。就这样跑了五六年了，对石牌村里也很熟。他说主要是想兼职多赚点，其实在学校食堂一月也有将近一万，但是女儿要上学了，钱还是不够。晚上兼职在石牌村跑众包，可以跑个十来单挣个百来块钱。 还有一类人做外卖骑手是不知道干什么工作，只能先凑合着干骑手。因为门槛很低，很自由，每天跑一跑也能混口饭吃。他们也想过转行，但不知道转行干什么，自己也什么都不会，所以就只能先在骑手这行混着，得过且过。遇到最极端的情况是，访谈到一个骑手说他以前都是跑一天休三天，反正一天挣的钱也够四天花，那就先这样混着。 开早会前的专送骑手，赵奕涵摄 看创业书籍的外卖骑手，赵奕涵摄 载着小孩跑外卖的外卖骑手，赵奕涵摄 最后的话 导师常和我们说，“见天地，见众生，见自己。”通过这一个月的参与式调研，我深刻体会到了这句话。当你走出自己的那个世界，突然进入到另外一个你从未接触过的世界后，你才会发现原来真正的世界是这样，原来有这么多人他们的生活是这样。在这一刻，我突然感受到了我的渺小和无知，感受到了我无比的幸运，感受到了我此前对世界的种种误解，感受到了必须要走向社会、走向实践的重要性！ 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当以前在论文、推文、新闻中看到的文字和视频真的亲眼看到、亲耳听到，并且很多都是自己的亲身经历时，身处鲜活的生活中而不是冰冷的数据中时，一切都会让你记忆深刻，一切都会让你感同身受，一切都会让你不断思考。这便是参与式调研的意义所在，当你将“自己”变成“他人”，这代表着从“局外人”到“局内人”的转变，从“置身事外” 到“置身事内”的转变，从“观察者”到“体验者”的转变。这样的转变才是走进现场，才会促使你了解到真正的客观，而不是站在场外走马观花，记录假象。 感谢导师在我调研期间对我每日的关心和指导，正是有了老师的鼓励和指引才让我可以坚持完成这次调研！感谢所有我遇到的骑手，是你们教会了我许多，让我成长了许多，而和你们朝夕相处的日子是我人生中宝贵的财富！感谢在调研期间帮助过我的师兄师姐、同学和陌生人，正是你们的热心才让我更加具有斗志！ 最后，希望所有的骑手都能平平安安、按时吃饭！ 作者 | 赵奕涵，南京大学建筑与城市规划学院，硕士研究生 审定 | 罗震东，南京大学建筑与城市规划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 排版 | 杨易旻，南京大学建筑与城市规划学院，硕士研究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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