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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短篇小说)深圳小保姆

 山高水长水又长 2022-10-01 发布于山东

传说中可以不断增长的息壤,在深圳市区西北部形成了一个土丘,日积月累,逐步长成一座高山。山脚下,坐落着一个新建不久的居民小区。

小区里住着一户来自台湾的人家。男主人常年在国内沿海城市承揽渔船修造业务,一年只能回来一两次。家里七十多岁的老妈妈因患重度脑梗卧床不起,不能说话。十岁的男孩儿曈曈和十二岁的女孩儿依依正在读小学。这样的家庭,需要有人专门照料。

来自广西十七岁的姑娘覃小溪,就是这家的小保姆。男主人把她从家政公司带回来,向她交代了要做的事:买菜,做饭,洗衣服,收拾屋子,服侍老奶奶吃饭喝水按时服药,照顾两个孩子上学,督促他们写作业。

男主人临走,说这个家就交给她了,每月会按时把工资打在她的卡上,生活费在他女儿依依的卡上,也是每月打过来一次。小溪是第一次出来打工,以为一个月一千五百块的工资不算少,当工人的父亲有二十多年工龄,工资比她多不了多少。

主人把这个家交给她,她认为自己至少应当是半个主人,要像妈妈在家里那样,不辞辛劳,一心一意把这个家照顾好。除了饮食习惯略有差异,她想不出台湾人家与自家有什么不同。

小溪用自己的钱买回一个小闹钟,早晨起床的时间定在四点半。她要做的第一件事,是先从卫生间拿来卧床病人专用的便溺器,用两只手托起奶奶的腰臀部,一只手吃力的撑住,抽出另一支手麻利的把便溺器伸进去,动作既要迅速,又要特别注意出手要轻,不能弄痛奶奶。还好,老人眯起眼睛眨动几下,用不易察觉的笑意表达赞许和感谢。这不是小溪第一次就能看出来的。依依会把奶奶的一些情况陆陆续续说给她。

她要一直守候着老人排便,那恶浊的臭味令她不敢呼吸。老人因为卧床常常便秘,她戴上橡胶手套,把堵在肛门硬结的粪块儿小心地抠出来。等老人便完,给擦净屁股,端着便溺器去卫生间倒掉冲净,她才张大嘴吐出一口气,再长长地吸进一口气。之前一直有意识的控制呼吸,但憋不了太长时间,忍不住要短暂的换气,此刻粪便的臭气直冲肺腑。她暗自宽慰自己,就当是守了一会臭豆腐摊儿,不信能把人臭死。

她洗过手,从老人床下的纸箱里拿出一瓶山泉水,再拿过老人服用的三种药,按照每次的服用量一粒一粒数清楚,一起装进一个瓶盖儿里,亲切地喊着“奶奶,奶奶”,她张开自己的小嘴儿,示意老人把嘴张开,把药分两次放进老人嘴里,给老人用吸管喝水把药服下去,要细心观察老人的神情,判断药粒是否已经咽下。如果没有咽下,老人自己会有表示,方式是皱起眉头直视她。小溪便拿过两粒葡萄剥皮去籽,或者去核桔子瓣儿塞进老人嘴里,自己摇动着唇腮,仰两下脖子,示意老人咀嚼吞咽。

小溪初入职场到深圳做保姆,是她妈妈的主意。深圳是个大都市,保姆需求量大,容易求职,女儿读书不多,没什么特长,最适合做家务。妈妈特别嘱咐过,如果雇主家里有老年人,该怎样细心伺候,不能有半点嫌弃,做人良心要放正。

奶奶吃过药,她要扳着老人的身子成侧卧姿势,掀开衣服检查后背和臀部有没有褥疮,发现有,赶紧用药棉轻轻擦拭,分分秒秒提防着不要弄痛老人。然后用温水把奶奶全身擦一遍。她听妈妈说,长期卧床的老年人肌肉容易萎缩,需要经常按摩。她特意去盲人按摩店自费体验几回,掌握了要领,每天给奶奶按摩两次。做这几项本来雇主没有要求,她纯属自愿尽义务。

起早为奶奶做完这些,大概需要一个多小时,把小溪累出一身透汗。接下来要赶紧去厨房做早饭。

台湾的老年人早餐喜欢吃闽南咸稀饭,这种饭食更适合卧病的老奶奶,男主人曾经叮嘱过。小溪找了好几个旧书摊,才买到一本《闽南食谱》,书中咸稀饭的做法比较麻烦,除了白米,还要把鲜肉、香菇、芋头、红萝卜、芹菜分别剁碎,依次放进锅里小火慢熬,开锅后再放入胡椒粉、食盐和味素,其间要用勺子不停的搅动,避免糊锅。这样费时费事熬煮的稀饭黏黏乎乎,奶奶特别爱吃。小溪一边看着粥锅,一边为曈曈和依依另做早餐,小孩子喜欢喝麦片粥,吃蒸包或油饼,要有煎蛋和小菜。

一般的家常饭菜小溪都会做。她念完初中,就跟着母亲学做家务,出来打工前两个月,开过小吃部的母亲重点帮她恶补了居家厨艺。只是要适应台湾人的口味,得重新学习。除了有空就研究那本食谱,她还很在意两个孩子对饭菜的评价,每餐都问好不好吃,是咸是淡,她会按孩子们的意见不断改进。

做好了饭,小溪叫醒两个孩子,把饭菜碗筷摆在桌上,看着他们吃完,帮着背上书包,一直送到小区院外的校车上。转身上楼,端起晾了一会的咸稀饭去喂奶奶。

奶奶吃的很慢,吃几口歇一会儿,小溪要耐心等待,不能催促,怕奶奶噎着。

早晨的活儿要忙乎到八点多钟,轮到小溪自己吃饭时,已经没了胃口。不想吃也得多少垫巴几口,因为还有收拾厨房、清扫卫生间、拾掇两个孩子的房间、洗洗涮涮等一大堆活儿等着她,吃点饭才有力气干这些活。孩子们午餐在学校吃,奶奶中午还是吃咸稀饭,不用另外做,把早晨多做出来的放进微波炉热一下,慢慢喂她吃。

午餐后半小时,奶奶又该吃药了。伺候完奶奶,她回到客厅沙发上打个盹儿—她夜里就睡在客厅的沙发上。休息不到半个小时,要去超市买菜,回家后对着小票认真记账并且保存好,等主人回来以便报账。然后是做晚饭,早饭孩子们吃的简单,晚饭要多加两个炒菜。照顾他们吃完晚饭,给奶奶现做的粥也凉的差不多了,再一勺一勺喂奶奶吃下。收拾完厨房,要陪着两个孩子写作业。到了晚上九点,又要喂奶奶吃药,又得照顾两个孩子上床睡觉,帮他们关灯。等自己在沙发上躺下来,已经十点多钟。

日复一日,半年多就是这样过来的。男主人按月把工资打给她,第一个月是一千五,之后每月递增一百,到第七个月,打进她卡里的钱是两千一百块。小溪趁依依和她爸通话的机会,借过手机问主人给她的工资钱为什么越来越多,是不是弄错了?主人告诉他,两个孩子和奶奶对她都非常满意,加薪理所应当。这令她感动,原来台湾人和大陆人容易亲和相融,是因为彼此待人处事的做法、内心的善良都是一样的,怪不得都说两岸同根呢。

曈曈和依依对她越来越亲近越依赖,把她当成亲姐姐。最初,好吃的饭菜端上桌,姐弟俩旁若无人一扫而光。后来发现姐姐没有留菜给自己,就不那么贪吃了,而是在没吃之前在菜盘中间用筷子虚划一道分界线,他们只吃半边,另一半儿留给姐姐。

依依还告诉姐姐,奶奶的祖籍就在深圳,虽然这里已经没有亲人,但奶奶总说叶落归根,吵着一定要回来。孩子们很少提到他们的妈妈,小溪觉得不便多问。

两个孩子会把成绩单拿给小溪看,学校开家长会也拉着她参加,向老师和同学们大大方方的介绍“这是我姐姐”, 从来不说是外来的保姆。

一天吃完晚饭,依依拿起手机给爸爸打电话。姐弟俩已经一个多月没和他们的爸爸通话了。以往,爸爸会半个月打来一次,问这问那,这段日子却连个短信也没有。

依依连续拨打几次,手机里没有任何反应。她猜想爸爸可能去了很远的地方,或许正驾驶刚修好的船在海上试航,那里手机信号不好不容易接通。她相信,爸爸有空就会回电话。又等了几天,还是没有爸爸的音信。

孩子们的爸爸不仅和家里断了联系,生活费和小溪的工资再也没有打过来。这是怎么了?依依夜里哭醒了,到客厅向姐姐诉说了可怕的梦境。小溪搂着她不停地安慰,说明天到电话亭给她爸爸打手机试试,那里信号好。总之别担心,不会有事的。

第二天,小溪去买菜和回来的路上,在电话亭多次拨打男主人的手机,仍然打不通。她也有些担心,回到家却还是用开心的话宽慰小姐弟俩。

小溪前七个月的工资,大部分都汇给家里,自己的卡上只保留几百元,用于自身的花销。工资暂时打不过来不要紧,可一家人的生活费突然断了是个大问题。给奶奶买药买水,家里买菜,两个孩子的必要花费,都没了着落,小溪很忧心。

用于家里支出的钱,每次都是从依依手里拿,并当场让依依记账。现在,依依的卡里只剩下一百多块,还不够她和弟弟一个月的零花钱。

小溪估算了一下,自己卡里的余额勉强能维持一家人一周的生活费,用光了怎么办呢?老的老小的小,能不吃不喝吗?再说,无论如何奶奶不能停药呀。

愁得小溪心乱如麻,不得不向远在广西的母亲求援。母亲在电话里催她赶紧回家,说挣不来工资钱,反而还要倒贴,天下哪有这样没道理的事?答应只给小溪寄来回家的路费,让她收到钱后务必立马走人。

母亲心疼小小年纪就外出打工的女儿,对她的境况担忧也在情理之中。可是小溪不能走,两个孩子怎么办?奶奶谁来管?如果就这样撒手走开,自己的心肠不是太狠了吗!离开是不可能的,必须设法解决眼前的困难。想来想去,她决定再去打一份工。在这个家里,她现在不仅仅是半个主人,而且是唯一的主心骨和顶门杠。

这几天,小溪忙完家务就满街转悠求职。听说新开的一家超市正在招聘,赶紧跑去报名。她没有大专学历证书,只能分配到不需要学历的货管组,具体工作是每天从车上卸货,验质过数,搬进仓库,出库的时候再搬出来。工资与超市的清洁员相差无几,不过她很满足,毕竟可以暂时解决一家人的生活费用。

上班必须遵守时间,她只好起早贪晚照顾一家老小,中午要跑步回去给奶奶服药喂粥,忙完再跑回超市。好在距离不是很远。

母亲寄来的路费被她挪用,加上她卡里的钱,精打细算维持着一家人的日常开销,勉强应付到超市发给她第一个月工资。

新开业的超市每天进很多货,货管组的几个人很难有闲暇喘息的功夫,小溪汗津津的脸上总是红扑扑的,格外惹人怜爱。组长大姐称小溪是个小美妞,说她干这体力活儿太屈材料了。

小溪每天吃饭,只是把奶奶和两个孩子剩下的拿过来随便匆匆对付几口,根本不考虑自己的营养,身材有些偏瘦。但旺盛青春无可阻挡,她少女的韵致日渐蓬勃,曲线玲珑,一米六五的身高,愈显窈窕魅力。

组长大姐担心她干这些重活儿,时间长了会把原本笔挺的腰身累弯,说先前这里挺标致的两个女孩子都去大酒店当了迎宾,不用付出太多辛苦赚钱比这里多。小溪不为所动,她就是要靠付出辛苦赚钱,流下的汗水越多心里越踏实,父母总是这样说。

依依每天都要给爸爸打电话,打不通也打。小溪姐姐拿不到给她家做保姆的薪酬,反倒把超市发的工资全部花在她家,这太委屈姐姐也太不公平了。她和弟弟天天担心姐姐会离开,如果那样,她一家三口真不知道该怎么活。

小溪注意到,奶奶吃饭越来越少,也难得睁开眼睛。那天清晨她照例喊着“奶奶,奶奶”,准备帮老人家排便,发觉老人已经停止了呼吸。她还从来没有看到过死人,顿觉头皮发炸,浑身发抖,心脏都快要跳出来了,匆忙惊慌地退出来。她不敢叫醒熟睡的曈曈和依依,怕吓坏他们。呆愣一霎,才想到把奶奶的房门关好,跑去路边电话亭给依依的爸爸打电话,仍旧打不通。她一时愁住了,无奈无助的心情,苦不堪言,伤心得失声痛哭。她担心两个孩子醒来不见她在厨房,会去奶奶的房间找她,会看到…。

她不敢再往下想,赶紧回家。路过社区办公楼,看到墙上“社区是居民之家” 几个字,忽然受到提醒。她用力敲打着紧锁的大门,一位大爷走出来,说社区要在八点半上班,有事等上班以后再来。

小溪哭着说“不能等啊,死人啦!”大爷这才感到事态严重,劝她别哭,把事情说清楚。小溪有些语无伦次,大爷还是听明白了,急忙返回值班室打电话。

很快,社区姓钟的女主任到了,紧接着又来了五六个人,有男有女。钟主任让小溪边走边说,一起去家里看看。路上,钟主任问一句,小溪答一句,初步了解了这家台湾人的基本情况,知道小溪是来自广西的小保姆。

钟主任掏出钱,让小溪领着两个孩子去外面吃早餐,这里的事情由他们处理,劝她什么都不要担心,只管照顾好两个孩子和她自己。小溪说手里有钱。她找出几套奶奶没舍得穿的衣服,请他们帮忙给奶奶换上。让曈曈和依依背上书包跟她出去吃饭。

吃完饭,不等校车来,她打车把两个孩子送到学校,说晚上来接他们一起回家。两个小家伙很听话,没有问这问那。

小溪回到家里,看到有穿着白大褂的医生从奶奶房里出来,对钟主任说老人是正常死亡。这时又进来两位自称是深圳台湾商会的人,钟主任称呼其中一位“马会长”。社区专门请他们来当顾问,一切要按照台湾习俗厚葬奶奶。

钟主任让小溪去社区休息或者去逛街,等送走奶奶,整个房间要全面消毒,会安排专人看守开窗通风。考虑到应该特别注意保护两个孩子和她的健康,社区安排他们住在附近的招待所,三天后才可以回家住。主任把小溪送出来,说先不要把奶奶去世的事告诉孩子们,免得他们幼小的心灵承受不住意外的打击。等办完丧事,再慢慢让他们知道。

按照钟主任的吩咐,奶奶的骨灰盒安放以后,小溪才把家里发生的事告诉曈曈和依依。两个孩子先是瞪大眼睛只顾看着她,过一会儿才意识到再也见不到奶奶了,依依的眼圈儿红了,小嘴一撇哭出声,曈曈也跟着哭了。

小溪把两个孩子搂在怀里,轻声安抚着,自己也不由得再次流下泪来。

依依仰起泪水婆娑的小脸抽泣着问小溪:“姐姐,奶奶没了,爸爸也不回来了,你还会管我们吗?”话音刚落,和弟弟一起大哭起来。

小溪陪着孩子们哭一会儿,贴在他们耳边一字一顿的说:“管,一定管,姐姐永远管你们。”说罢,再也控制不住心底的哀伤,和两个孩子哭成一团。

又一个早晨,小溪把两个孩子送上校车,步行去超市上班,见社区的钟主任向她招手,邀她到办公室坐一小会儿,说几句话。

社区替她排忧解难,小溪内心对钟主任感激不尽,不等坐下来,就连声道谢。

四十多岁的钟主任却一脸惭愧的样子,说自己应该检讨,“让你一个外来的小女孩子承受这么多,是我们没有尽到责任。这个社区片大零散,管理机构刚刚成立,工作还没有全面铺开,但这都不是理由。只能说我们的服务意识太欠缺,管理措施没有跟上。”接下来,她问小溪今后打算怎么办?

小溪不加思索,说想收养两个孩子,边打工边照顾,直到他们长大成人。

钟主任笑了,点点头又摇摇头:“这恐怕不行。看你的身份证,今年刚满十七周岁,仅这一条就不符合法定的收养人资格。再说,怎么能把这样的重担压在你一个外来的小女孩身上呢?你在超市的微薄工资是你劳动所得,不能让你去承担本该社会承担的责任。”她说社区搞清了台湾人家的情况之后,已经研究过,决定先做三件事,第一是通过有关方面,查找孩子父亲的下落。第二件,是为两个孩子申办临时低保,他们的户籍不在这里是个大问题,但是可以设法变通,台胞的孩子也是我们的后代,要启动特事特办程序。第三件,由社区按月借给两个孩子生活费,低保下来后统一结算。至于暂时照顾两个孩子的日常生活,同意小溪目前的做法。以后怎么办?等他们的父亲有了下落再说。

小溪想不到,社区会管的这么细,安排的这么周到。这让她特别感动和欣慰。

奶奶不在以后,小溪早晨本可以多睡半个小时,但不等闹钟响起,她就提前醒来给孩子们做早餐。她又学会了几道台湾菜式的做法,让孩子们早餐吃的更可口更有营养。晚上一切照旧,不同的是应两个孩子的要求,她们三个人住在了一起。小姐弟俩合上作业本,还不到睡觉的时候,便按约定与小溪姐姐每人讲一个故事,台湾的,广西的。困了,就把故事带进梦里。这样的日子,不知不觉又过去了三个多月。

上次在社区,钟主任送给小溪一个用过的智能手机,说有事联系方便。晚上依依写完作业,不厌其烦的教姐姐手机各种功能的用法。小溪学会以后,可以随时和父母联系。几天前,母亲来电话又催她回去。

周日的上午,在超市一连卸完四车货,组长大姐说可以提前下班,小溪急忙往家走。今天学校放假,曈曈和依依都在家里写作业,她要赶回去做午饭。

走到半路,接到了父亲的电话,责怪她收到路费也不肯回家,妈妈不放心,也很生气,要来深圳强拉硬拽把她带回去。还把母亲预购的火车票拍照发给她看,上面的姓名和身份证号码都是母亲的,在南宁上车的日期是后天下午。父亲说,你知道你妈的驴脾气,她到了深圳,非逼你回来不可,还不如你赶紧回来一趟,她见到你就消气了,事情也好商量了。

小溪认为父亲的话有道理,再说从家乡到深圳要转乘四次车,又麻烦又辛苦。要先从家乡的小镇坐汽车到县城,再从县城换车到南宁,从南宁坐火车到广州,再从广州到深圳。母亲有血压高的毛病,路上着急上火,说不定出啥事。

小溪决定今天就回去,最迟明天晚上到家,把母亲挡在家里。否则一旦母亲闯来深圳,在气头上急不择言,要是伤害到两个孩子,后果就严重了。再说,出来快一年了,也该回去看看父母,自己从小到大第一次离家这么远这么久,母亲惦记思念的心情可想而知。

她掏出手机打了三个电话:预订下午深圳到南宁的联程火车票,拜托社区钟主任帮助关照两个孩子,麻烦超市的组长大姐代为请假。

做午饭怕是来不及了,她给弟弟妹妹买了爱吃的热狗。对了,一定不要忘记,把刚发的工资留出路费,余下的都交给依依,用作他们的生活费。社区借给的生活费还没到位,有挺多手续,正在办理之中。

平时上到二楼的家,她感到很轻松,这次却觉得有些精疲力尽,感觉是“大姨妈”来了。她让弟弟妹妹先吃热狗,简单说了要回广西,让姐弟俩放心,她一定快去快回。莹莹问她几天能回来,她毫不犹豫的回答,“一周,最多一周。有变化我会打电话。”

她进洗手间办完自己的事,出来一边收拾要带的东西,一边反复叮咛着小姐弟俩,拿出钱让依依放好。姐弟俩依依不舍,恳求着要把姐姐送上公交车,她让他们回屋趁热吃东西,然后午睡一会儿,下午接着写作业。她回手把门关上,一个人匆匆下楼。

刚走出单元门,忽然听到有呼呼隆隆的声音从小区后山传来,小溪以为是地震,本能地撒手丢下旅行箱,几步奔上二楼,牵着两个孩子逃出楼外。曈曈说书包还在屋里,嚷着要上去拿。小溪拉住曈曈,催他跟姐姐快往公路上跑。

她一个人又回到二楼,好在房门开着,不用掏钥匙。她直接闯进去,在客厅里把两个书包刚拿到手,棚顶就在咔咔的响声中垮塌下来,险些砸到她,屋里顿时灰尘弥漫,睁不开眼。她闪身躲进一个房间,凭气味知道是奶奶住过的屋子。

随着又一阵巨大的轰隆声,伴着小溪凄厉的尖叫,整栋楼顷刻间坍塌。

曈曈和依依被邻居们扯着拽着,跑到稍远的公路上,回头不见了小溪,挣脱被大人攥住的手要回去找姐姐,被人们死死抱住。

各路救援队伍紧急到达事发现场展开施救。曈曈依依和邻居们都被远远挡在警戒线之外,两个孩子撕心裂肺地哭喊着“快救我姐姐,救救我姐姐” ! 眼泪哭干了,嗓子喊哑了,不见姐姐的踪影。

突发的灾难是局部的。社区还在,整个城市还在。无论钟主任怎样苦苦劝说,曈曈和依依就是不肯去上学。姐弟俩每天早早从宾馆出来,守候在警戒线外,抬出的人不管是死是活,他们都挤进人群去辨认,忘了害怕。他们一次又一次失望,却不肯离开。直到夜深,才被钟主任和阿姨们强行背回住处。已经第六天了,钟主任明知小溪获救的希望十分渺茫,仍和孩子们渴盼明天会发生奇迹。

事发第七天,曈曈和依依又早早来到几天来守望的地方,把在附近采来的小花插进空瓶子抱在胸前,悲悲切切的祈祷着:“奶奶,求你把姐姐送回来吧…小溪姐姐,你说好一周就回来,今天已经第七天了,你该回来啊。”两个孩子泣不成声,身边的人也禁不住跟着流泪。

钟主任兴冲冲的朝他们跑过来,沙哑的声音喊着:“救出来了,还活着呢!”

“真的吗阿姨?是小溪姐姐吗?她在哪里?”孩子们简直不敢相信。

“在医院,听说凌晨三点多就送去了。走,现在就去看她!”

奇迹真的发生了!小溪躺在病床上,正闭目养神吸氧输液。听到有人轻手蹑脚的走近床边,睁眼见是日夜牵挂的弟弟妹妹,忙扯掉吸氧管,招呼他们再靠近些,拉住他们问是怎么逃生的,受伤没有?三个人抱在一起,喜极而泣。

“姐姐,到今天正好是七天,你果然又回到了我们身边,你是遵守约定的好姐姐。姐姐,你这七天是怎样活下来的?”依依高兴的涨红着小脸儿催问。

钟主任对小溪说,刚才问过医生,你除了受到惊吓和过于饥饿,可以说是毫发无损。快说说,这奇迹究竟是怎么发生的?

小溪噙着泪水,诉说了自己这七天痛苦而幸运的经历。

说痛苦,是因为奶奶铁床的一端也被砸塌,掉下来的东西把床四周封堵住,她只能蜷缩着身子,困在狭小的空间里,闷热难耐和缺少氧气,简直令人窒息,想到奶奶就死在这屋里,难免害怕。尤其是每时每刻都在担心曈曈和依依的安全,也牵挂母亲如果已经来到深圳,找不到她会有多着急。那份担心和牵挂很难熬,心里像被掏空一样。她后悔没让姐弟俩送她到公交车站,如果随她一起去,她们三个人也许会一起躲过这场劫难。不知道钟主任给的手机是怎样弄丢的,与外界完全断绝联系,如同与世隔绝;突然离开人群,似乎生死相隔,心里的痛苦滋味很难描述。

谈到幸运,小溪抿嘴笑了,说全靠奶奶保佑。当时铺天盖地的轰塌声震耳欲聋。她本想躲在墙角,却猛然记起奶奶的大床,那是医院里那种长期卧床病人专用的铁床,很牢靠很结实。她来不及多想,忘了害怕,在黑暗中摸索着刚钻进床下,楼就全塌了。她的口鼻里呛进了灰尘,嗓子干的难受,喝水的意识特别强烈。她的胳膊碰到一个纸箱,这才想起还有奶奶剩下的半箱瓶装水。她想,这水一定是奶奶特意留给她的,是她实心实意伺候奶奶的回报。就靠这十多瓶水,她活了下来。

钟主任劝小溪,一定要在医院多住几天,调养好了再回去。“你毕竟是骨肉还没长成的小姑娘,在地狱一样的废墟下压了七天,身体机能难免受到损害。”

小溪立即坐起身,说自己年轻,一两天就能恢复好,不能耽误上班,旷工太多会被超市除名。工资是他们生活的唯一来源,现在房子没了,租房也要一笔钱。

钟主任这才想起来有好消息告诉他们:“两个孩子的低保已经提前批下来了,随时可以到社区领取。还有,不必担心灾后生活,民政部门会为所有受灾居民安排临时住所,发放生活用品和补贴,同时会抓紧帮助再建新房。”

正说着,病房里突然涌进一大群人,有素无来往的邻居,有超市一起打工的姐妹;捧着花篮提着果篮的,是台湾商会的马会长一行人。大家争相和小溪握手,说她大难不死是苍天有眼,都想来沾她命大福大的光。

小溪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场面,十分惶惑不安。她忘了手臂上还留着输液的针头,光着两只脚跳下床,面对众人,恭恭敬敬的深鞠一躬。她心中有好多感激的话,此刻红着脸说出来的只有一句:“我有幸遇到这么多好心人,真不知道该怎么感谢…”她突然语塞,泪水夺眶而出。

钟主任和超市的姐妹们扶她坐到床上,递过水杯让她喝口水,平静一下心情。

马会长显然很激动,他用标准的国语接过小溪的话头说:“姑娘,因为你是好心人,所以才换来这么多人的好心。”他问众人:“大家说对不对啊?”

小小的病房顿时响起热烈的掌声。医生护士和其他病房的患者也被吸引过来,低声议论着,“哦哟,这姑娘,又漂亮又善良,广西原来是出美女的地方。”

钟主任说:“大家算算,七天是多少个小时啊?肯定大大超过了生命极限和救援时间。可是,我们的武警官兵不舍不弃,才有了小溪姑娘的意外生还。这是个奇迹,也是天意。这天意是什么呢?”她自问自答:“只有六个字,好人必有好报。”

大家又鼓起掌来。超市的组长大姐搂住小溪说,真是好人必有好报,我还有好消息告诉你:“这几天公司了解到你当保姆的情况,都很受感动。刚刚总经理让我先带个话儿,不让你干累活儿了,选你当公司的形象大使。领导们一会儿就来看你。”

马会长赶紧插话:“这么深明大义的好姑娘,最适合到我们商会工作。”

钟主任说:“社区里更需要覃小溪这样有责任心的人。呵呵,看来要上演一场夺人大战了。”一句话笑翻全场。

曈曈和依依着急了:“求你们谁都不要抢,把小溪姐姐留给我们吧!”

“啊哈,是要抢我的女儿吗?她老妈来了,看谁能抢过我。”匆匆闯入病房的中年妇女先声夺人。她是小溪的妈妈,已经在深圳苦苦寻找了几天。

母女相见,自是一幅伤人情怀唏嘘不已的场景。互诉衷肠之后,小溪首先把自己的“弟弟、妹妹”介绍给母亲,说和亲人一样。

母亲点头赞许。接着说要带她回广西。小溪也很想家,可她放不下曈曈和依依。

“妈,我不能跟你走。”

“你不走,我也不走。”妈妈一副决意的样子。她懂得女儿的心思。

“妈—,你不能逼我啊。”小溪嗔怪带撒娇。

“好闺女,你死里逃生,妈怎么能舍得逼你呢?”

“那你是什么意思嘛?”

“我留下来,照顾你和你的弟弟妹妹。是亲人就要在一起啊。”

据说,这次灾难与地震无关,是市区西北部那堆息壤惹的祸。究其责任,完全在于当年鲧和大禹治水后,没有把从王母娘娘那里讨来的息壤及时处理掉。

(字数:98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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