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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立人:《天涯孤客》第十二章 香港沦陷

 汪平书屋 2022-10-02 发布于湖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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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立人:《天涯孤客》第十二章  香港沦陷

作者:周立人(上海理工大学) 

导读:这部小说以主人公戴长思在香港的一段生活经历为主要线索,以他作为“圆心”人物进行着重刻画,并且对生活在其周围的陈乐君(教会学校的教师)、夏诗文(烟草公司老板的女儿)、刘石昌(画家)、伊仲史(夜总会的老板)、房东及其养女芸儿等也作了有粗有细、浓淡相宜的描绘,在日本侵略者发动侵华战争、祖国山河风雨飘摇之际,失去家人的戴长思历经艰险、几经辗转地逃难到香港。他幻想在这块由英国人管辖的弹丸之地苟且偷生,靠写些风花雪月的“小文章”来混口饭吃,进而让小说展示出一幅具有一定历史特征的风情画卷。最后,在香港沦陷之际,戴长思在一名地下交通员的帮助下,最终投身到抗日救亡的运动之中。

前文链接

周立人:《天涯孤客》第一章:启程赴港

周立人:《天涯孤客》第二章:住进一栋旧宅

周立人:《天涯孤客》第三章:情魔

周立人:《天涯孤客》第四章:伊仲史和他的夜总会

周立人:《天涯孤客》第五章:一夜风流之后

 周立人:《天涯孤客》第六章  福兮祸所伏

周立人:《天涯孤客》第七章  情恋的魔障

周立人:《天涯孤客》第八章  珍妮医院

周立人:《天涯孤客》第九章  斜阳独照寒秋水

周立人:《天涯孤客》第十章 出院后的几天

周立人:《天涯孤客》第十一章  写作与反思

1941年12月7日,日军航母的舰载机突袭了夏威夷欧湖岛南海岸边的珍珠港,摧毁或重创了美军太平洋舰队的近20艘舰船和约200架飞机,点燃了太平洋战争的导火线。第二天,日军为了给南进东南亚诸国创造有利的条件,同时切断向中国大陆输送物资的渠道,开始进攻英国在远东的重要军事基地之一——香港。日军先是派出第23军飞行战队的轰炸机轰炸启德机场,迅速地摧毁了英国皇家空军的飞机;然后命令海军第二遣华大队对香港实行海上封锁,命令陆军第38师团等部队从深圳展开地面攻击。13日,九龙半岛基本上被日军控制,英军被迫退守港岛继续抵抗。经过12天的抵抗后,由于敌我双方力量的悬殊,香港总督马克·扬(中文名杨慕琦)在接到英国政府的投降命令后,宣布无条件投降。26日,全体驻港英军向日军缴械。英军缴械之后,日军在陆军司令酒井隆和海军司令新见政一的带领下,举行了声势浩大的入城仪式。
这天下午,天空开始变得分外的阴沉。低垂的乌云,好似庞大而凶狠的怪兽,用阴森可怖的目光贪视着天底下的每一寸土地。不长时间,空气变得越来越潮湿闷热,潮湿闷热得叫人有点透不过气来。远处峰峦起伏的山脉,转眼间笼罩在迷蒙的轻霭淡雾之中。
香港的大街小巷,都无一例外地换上了太阳旗。在太阳旗的下面,有脸上洋溢着微笑的身穿和服的日本人,有神态紧张的衣装不整的中国人,也有神情麻木的身着西装革履的欧洲人。
宽阔一点的大马路上,弥漫着令人不安的混乱的气氛。塞满日本兵的卡车飞也似的行驶着,笨重的装甲车有如甲壳虫一般缓缓地爬动着,一队队日军的宪兵端着三八大盖吆喝着……
傍晚时分,一个鼻子和上唇间留着一撮牙刷胡子的中年男子,高视阔步地行走在一条日商集聚的小街上。他身穿一件做工粗糙的西服,斜戴一顶半旧的毡帽,嘴里叼着一根由日本协和烟草株式会社生产的“大陆”牌香烟。他一面行走着,一面转动着一双精气外露的小眼睛看着街头的风景。
“哎呀,这不是相田君吗?”一个身着小振袖礼服的年轻女子,站在人行道上招呼道。
她刚从附近的一间闷热难熬、空气混浊的屋子里走出来,想在树荫底下凉快凉快,同时呼吸呼吸外面的新鲜空气。
“哟,是绫子啊。瞧你这身打扮,简直像是在过什么盛大的节日。”相田走到她的面前后,摘下嘴上的香烟笑着说,边说边用饱含着情欲之火的目光贪婪地看着她鼓起的前胸。
“你就别嘲笑人家了。如果我穿中振袖礼服,你一定会说我是在准备给天皇祝寿呢。”绫子见他两眼火辣辣地盯着自己,仿佛恨不得直接将她的礼服看破、看透,便故意闷哼了一声,然后娇声娇气地说道。
“哦,对了。我们俩有些日子没见面了,你想不想我啊?”相田觍着脸直言道。
“不想。”绫子不假思索地说。
相田发觉,她说话时的语调和神态似乎都含有调情的意味,于是一边美滋滋地想着这回该怎么跟她玩一把,一边吧嗒着嘴唇抽他的烟。
“你呀,什么都好,可就是像浪花一样让人摘不到。反正等人就像是等车,第一班车开走了只能等第二班车,第二班车开走了只能接着等……。”绫子说。
“先不说这些。”相田说,“我倒是想知道,近日来你的生意怎么样。”
“说好也不好,说坏也不坏。马马虎虎过得去吧。你呢?我记得,你曾跟我说你是《东京日日新闻》的记者。这几天,有没有把你累趴下的时候?”绫子说。
“你看你,都快把我说成是一只弱不禁风的'红蜻蜓’了。”相田说。
“本来就是嘛。”绫子说着,脸上显露出一丝猥亵的微笑。
这时候,附近的那间屋子里传出杂乱的喧嚷声,好像有许多人在争论着什么。
“里边的人在议论些什么呀?”相田问。
“还不是在议论眼下的时局?”绫子说。
“眼下的时局有什么好议论的?一切都木已成舟了。”相田说。
“他们在争论日军占领香港后究竟对我们这些日商是有利还是不利?要不,你也进去听听?”绫子说。
“好吧,既然是你绫子要我进去听听,那我就进去听听。” 相田言罢,将香烟往路边一丢,然后搂住绫子的腰走了过去。
他俩刚进屋就被里边的人围住了。
“怎么,你们俩是来宣布什么重大的消息?”有人问。
“对啊,是不是来请我们喝喜酒啊?我说绫子今天怎么会打扮得这么漂亮。”有人说。
“哪有啊?我们只是进来听听各位的高见。”相田很不自在地笑道。
“高见谈不上。我们都知道,你相田君的消息比我们灵通。你就给我们透露一点吧。”有人说。
“是啊,你就给我们透露一点吧,最好给我们分析一下未来行情的走势。”有人附和道。
“消息是有的,但我不能在登报之前随随便便地告诉你们。这是干我们这一行的规矩。不过,既然我来到你们中间,那我就借此机会谈谈个人对时局、对行情的一些看法。”相田说到这里,侧转身子用得意和自信的目光看着身旁的绫子。
“你看我干吗?你赶紧说说你的想法吧。”绫子说。
于是,相田装模作样地清了清嗓子,然后慢悠悠地对着众人说道:“有些历史的碎片虽然被掩埋于荒烟蔓草之中,但你若是将它们捡起来,然后耐心细致地擦拭一下,再把它们重新拼凑起来,就一定会有所收获。比如说,在1626年,也就是在日本的宽永三年,满族的努尔哈赤去世后,皇太极继承了汗位。即位之后,他励精图治,在加强中央集权的同时,推行一系列的改革措施。他采纳了汉族降官的建议,一方面实行满汉一体化,一方面减轻农民的负担。随着生产的发展,皇太极的兵力大增。到了1636年,满汉蒙等民族的代表共呈劝进表,皇太极也就顺理成章地正式称帝,改国号为'大清’。”
“你是说,我们日本人应该效仿皇太极的做法,不能光靠穷兵黩武?”有人问。
“对啊。”相田说。
“那香港未来的经济你怎么看?我们生意人更关心经济问题。你刚才讲的是政治,应该去找政治家们推销你的观点。”有人说。
“那我就说说经济问题吧。据我所知,自从1937年日中正式开战以来,有成千上万的人从中国的内陆逃往香港,其中包括上海的黑帮老大杜月笙。大量难民的涌入,一方面给香港的食品供应带来了巨大的压力,另一方面又为香港提供了廉价的劳动力。在日本人封锁了上海等地的港口之后,中国贸易的一半是通过香港来进行的,中国银行和交通银行也把总部搬到了香港,这就使得香港实际上成了中国贸易和金融的中心。加之内陆有不少厂家迁至香港,这又促进了香港的工业生产和基础建设。换句话说,香港经济有利的一面要大于不利的一面。可自从香港战役爆发后,情况大不一样了。粮食等食品供应的短缺,很可能会引发大恐慌,甚至于严重影响社会的治安和日军的南下作战计划。加之各种抗日武装力量的兴起,时局会愈加动荡。而所有这些因素,对于经济的发展无疑是不利的。”也许是过于激动,相田说着,说着,脸色不觉变得像甘薯一样红彤彤的,额头上冒出了清亮的汗珠。
“照你的意思,我们这些小商人日子会越来越不好过?”有人问。
“那是肯定的,但总比在日本强。”相田说罢,转过身来搓了搓手。
众人随即向两边散开留出一条通路。于是,他不紧不慢地走出屋子,回到先前与绫子相遇的地方。他想再跟绫子说几句话,可是绫子没再出来,好像是为了不让别人说闲话而故意躲着他。
无计可施的他,只好继续行走在小街上。
这时候,天色已经完全昏暗了,而且整个天幕像吸足了水分的海绵一般,显得沉甸甸的,但吹在脸上的风儿依然是热乎乎的。一道道探照灯光,在月缺星残的天空底下来来回回地纵横交错。远处的枪声,时而稠密得像是万箭齐发,时而稀疏得犹如细雨飘洒。偶尔还可以看到几架警戒的飞机在头顶上盘旋着;投下的耀眼的照明弹,使得几幢高楼的外墙跟抹了层泛白的厚霜似的。
当他拐进一条人影近乎绝迹的弄堂时,他不经意间想起,这些天来各种大大小小的新闻,就如同从笼子里放出来的鸽子满天地飞,想起自己的新闻稿是写也写不完,顿然觉得自己应该找点乐子补偿补偿自己。而当他想到那个楚楚可人的绫子,特别是她的那双顾盼之间秋波涌动的眼睛和周身散发出来的醉人的香气,他原本平静的心湖上渐渐地涌起微细的波浪;这细浪又很快地变成奔腾的激流,将他带入一个由野性主宰的荒蛮的世界。他恍惚看到了绫子洁白如玉的身躯,听到了从她口中发出的颤丝一般的娇吟。于是乎,他又走出弄堂,像丢了魂似的朝着迎香楼赶去,想在那里找到绫子的“替身”以解攻心烧肠之欲火。一想到马上就能跟迎香楼里的女子玩“双飞”,玩“风火轮”和“钻地龙”,他身子骨不由自主地抖颤了一下;眉梢和眼角之间,不觉拧出一丝沉醉入迷的笑意。
是啊,在没有绫子的情况下,迎香楼对于他来说,着实是一种带有野味的、掺着陌生感的诱惑,也是一种夹杂着探险色彩的诱惑。它就像一道奇异的幻景,能激起他狂热无比的驰思遐想。
可是,当他来到距离迎香楼还有五十来米的地方时,他惊讶地发现:迎香楼前已经挤满了日本兵;这些日本兵并不是来查封迎香楼的,而是跟他一样来找个乐子,或者更确切地说,来发泄一下难耐的欲火。他们个个有如发了情的公牛,见到艳妆艳服、倚门卖笑的妓女就冲上去将她抱起。迎香楼的那两扇用上好的核桃木做的板门,似乎根本经不住他们的左拥右挤,时不时地发出吱呀吱呀的响声。
他像一棵萎蔫的矮树,一动不动地斜靠在一根电线杆上。原本灵动的、被迷狂的冲动照亮的眼睛,转瞬间变得有点钝涩和黯然了——仿佛旭日刚跃出地平线就被黑压压的阴云给遮住了。
“看来,我只能改天再来了。”他一边看着这拥堵得“针插不进、水泼不入”的迎香楼,一边嘟嘟囔囔地说着。
此时此刻,意兴全消的他,除了失落和怅恨外,再也无法找回一个轻松惬意的自我。好像刚要抓到手里的一只蝴蝶,猛地扑扇了一下翅膀,而后安闲自在地飞走了。
“不过,这倒是一条不能见报的有趣的新闻。只可惜我没带照相机。要是能用照相机拍下这一壮观的场面,将来或许还可以赚上一笔钱。”在往回走的路上,他低垂着脑瓜喃喃自语道。
没过多时,不知从哪里飘来一阵歌声:“幽兰深处逸芬芳,绮云连天似无穷;游龙翻腾赛惊涛,银光纵横壑谷中……”
而几乎在这个时候,戴长思已绕过日本宪兵的哨卡,走小路来到詹姆斯的住宅。
这是一栋具有岭南建筑风格的小楼房。它有一个精致美观的露台;露台上,整整齐齐地摆放着几盆鲜花。楼房里边的高峭狭窄的楼梯旁,是一间舒适的客厅。客厅里,三把雕花木椅之间分插着两张茶几。椅子和茶几后面的墙壁上,挂着一幅富有诗意的、宏伟壮观的山水画;画的两旁是笔力柔中寓刚的、兼容了岳武穆书写风格的对联。这对联的上联为“明月自行千百里”,下联为“孤峰独耸云涛间”。客厅里最为引人注目的,是摆放在一张长桌上的由亚美公司生产的“五灯”收音机。它在当时是有钱人身价的一种象征,也是有地位的绅士家中必有的摆设。
詹姆斯打开临街的那扇大门后,戴长思不紧不慢地走进了客厅。说真的,这么多年来,这还是他头一回来到詹姆斯的住所。眼前的一切,既显得陌生和新鲜,又让他感到有点神秘。
詹姆斯关上门后,拧亮了客厅里的那盏吊灯,然后让戴长思坐到一把椅子上。紧接着,他用关切的口吻问道:“这路上还顺利吧?”
“还算是比较顺利吧,只是为了避开日军的宪兵多走了一些路。”戴长思回答道,一边回答一边好奇地看着犹如梦幻一般映现在窗玻璃上的山水画和山水画两旁的对联。“您呢?我的意思是,这些天您的心情一定是糟糕透了吧?”
“是啊,不能再糟糕了。”詹姆斯边说边坐到离戴长思最近的那把椅子上。
一想到日本人打进了香港,一想到不堪一击的英军节节败退,一想到马克·扬宣布投降后英军的将士全都向日军缴了械,他那双目光倔强的眼睛里不觉平添了几分无奈。
“不瞒你说,自从教会学校因战事而临时关闭后,我的心里一直闷得发慌,好像失去了自己唯一的精神寄托,失去了生活的目标和动力。两天前,我实在是郁闷难耐,于是吃了晚饭后就去找一个朋友下国际象棋,想以此来排遣内心的愁闷,可是下着下着,就不知不觉地下到了深更半夜。我本想赶紧回来休息,但抵不过那位朋友的劝说,于是就干脆在他那里过了一夜。”
“后来呢?”戴长思问。
“你别急,你先让我把话说完。”詹姆斯说。
“好,您说。”戴长思说。
“你可能还不知道吧?我的这个朋友跟陈小姐很熟,他是圣约翰大教堂的史蒂文斯牧师。他下完棋后,风趣地对我说:'能在此起彼伏的枪炮声中和你老吉姆下棋,是我一生中最难得的洒脱,也是平平淡淡生活中的一种奢侈。’还说:'虽然我们都是上帝的仆人,但我们绝不能像过去的苦修者那样对自己过于苛刻。我们需要的是及时行乐,哪怕是在最危险、最困苦的时候。’”
“是吗?”戴长思侧过脸来随口一问。
说心里话,这会儿他不想听到有关陈乐君和史蒂文斯的话题。之前发生的一切,对于他来说只是漫长的人生道路上的一个小小的插曲,只是转瞬即逝的过往,就像刚刚腾空而起就随风飘走的气球,就像在中世纪的神秘剧或道德剧的幕间表演的滑稽短剧。他没想到,在战乱的当下,不少平民百姓都过着“柳絮逐风,忽西忽东”的漂泊不定的生活,而那些英国绅士却过着“云雾生衣上,山泉入镜中’的自在逍遥的生活。难不成这位曾经组织人员接济内陆抗战的校长,在香港战役爆发之后开始变了,变得因愁闷而消极,因消极而以游戏的态度面对人生?难不成那个将自己的整个身心奉献给上帝的牧师,不再如痴如醉地宣传“走向天国”的道理,不再带领众信徒跪倒在十字架前诵祷文、做忏悔?也许,他的“天国”就在地上,就在“及时行乐”的地上;也许,在他的心目中,“圣洁”就是“洒脱”的同义词……
“哦,对了。你想不想喝点咖啡?”就在戴长思陷入漫无边际的思考之中时,詹姆斯边说边抬起右手轻抚着额头的右侧。
“不想,谢谢。这会儿,我没有兴致喝咖啡。”满腹心事的戴长思,心存疑虑地看着他说。
当詹姆斯放下右手时,戴长思这才发现:他额头右侧隆起了一个又红又肿的像小番薯一样的肿块,于是问道:“您的额头是怎么回事?”
“哦,是这样的。”詹姆斯说,“我在史蒂文斯的住所过夜。第二天的一大早,正当我还在熟睡的时候,我隐隐约约地听到了飞机的嗡嗡声。起初,我还以为是在做梦,但这嗡嗡声越来越响,最后终于把我给闹醒了。我睡眼迷离地从床上爬起,然后来到屋外的一个草坪上,想看个究竟。我抬头一望,只见有架飞机紧贴着阴森森的云幔飞行着。它时而直飞,时而盘旋,像是在搜寻着什么东西。过了好一阵子,它总算是飞走了。于是,我回到屋里继续睡觉。可万万没想到,我躺上床还不足十分钟,又听到了飞机的嗡嗡声,而且声音比之前响,就像是滚动的雷鸣。我再次起床来到屋外。这回,我见天空的东北角有几架飞机一边吼叫着,一边朝着我站立的位置俯冲下来。当它们掠过我的头顶时,我清晰地看到那机身上的太阳标记。”
“那后来呢?”戴长思问。
“后来,我慌忙跑进屋里。这时候,我见穿着睡衣的牧师已躲在一张桌子底下;他紧闭着两眼在胸口不停地划着十字。不知是受了惊吓,还是在祈祷着什么,他的嘴唇微微抖颤着。我二话不说,也钻到一张桌子底下。没过多时,只听得机枪声连珠似的响了起来。伴随着枪声的,是炸弹爆炸时发出的巨响以及玻璃震碎时发出的呯呯啪啪声。过了二十分钟的样子,声音渐渐地消停了。于是,我急忙钻出桌子。在钻出桌子的时候,我不小心将额头撞上了桌子下面的横档,结果就起了这么一个肿块。”詹姆斯说。
“你也真是的。在这非常时期,人家一听到飞机的声音都唯恐避之不及,而你却往屋子的外面跑。”戴长思说。
“可让我感到奇怪的是,当时怎么没有人拉响防空警报?”詹姆斯说。
“可能是防空警报的装置出了故障,也可能是有人故意破坏。”戴长思说。
哦,对了。我请你来主要是想跟你谈两件事;一是有关日本人对香港实行海陆封锁,二是有关教会学校。”詹姆斯沉默了片刻后,神情严肃地说道。“你看啊,由于日本人的封锁,药品和其他的一些物品已无法送往内陆了。库存的那些也有可能随时被他们当作违禁品查封。我想让你想办法把这些物质暂时转移到地下,也就是找一个不易被日本人发现的安全的地方。实在不行的话,那就只能暂时转移到圣约翰大教堂的地下室。”
“那第二件事情呢?”戴长思迫不及待地问。
“前一阵子,迫于战乱的严峻态势,教会学校不得不临时关闭。我想,在不久的将来,日本人一定会采取跟他们在殖民台湾时一样的做法,实行奴化教育,强迫所有的学校开设日语课。但是,在这之前,我们总不能无所作为,总不能让我们的学生失学吧?你看看,有没有这种可能,那就是化整为零,找一些地处偏僻的废弃的厂房或仓库什么的,让学生能够继续念书。”詹姆斯说。
“您的这个想法固然不错,但孩子的家长也许会放心不下,因为没人知道在往返的路途中会发生什么样的意外。”戴长思说。
“你说的也是,但我们可以采取'自愿的原则’,有一个算一个,绝不勉强。必要的话,可以跟家长签订协议。”詹姆斯说,“另外,我打算让每一个教学点都有专人负责。”
“如果找到了合适的教学点,又如何把学校的课桌椅搬过去呢?”戴长思问。
“是啊,我也在想这个问题。”詹姆斯说,“如果用卡车搬,肯定会闹出很大的动静。如果用人力车搬,目标虽小但由于操作次数频繁也会引起日本人的注意。”
“以我之见,我们干脆让学生席地而坐,只要有一块黑板就行了。”戴长思说。
这时候,他忽然感到有点自责。是啊,自己还没有摸清詹姆斯的真实想法就在心里边错怪他了。他觉得,虽然詹姆斯的想法有点不切实际,但它毕竟让他戴长思回到了之前的那种充满着工作热情的状态。 
离开詹姆斯的住宅后,戴长思心事重重地往自己的住所走去。他一边走,一边在心里边反反复复地琢磨着詹姆斯的计划。
一路上,他无意间发觉:有几家英国人开的商店的门口,摆放着顶端饰有伯利恒之星的圣诞树;玻璃橱窗内闪烁着Merry Christmas(圣诞快乐)的字样,仿佛刚刚过去的“黑色圣诞”又恢复了它原来的样子并且散发出绚丽的光彩,仿佛这些商店的主人都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他觉得,眼前的这一切太匪夷所思了。
难道英国人都像史蒂文斯所说的那样,“需要的是及时行乐,哪怕是在最危险、最困苦的时候”?难道他们生来就这般心地开阔,随遇而安?难道他们早已养成了一种根深蒂固的习惯,那就是:不管遇到什么情况,都必须以喜庆的方式轻松而又随便地消磨掉一年的最后几天?他边走边寻思着。
而对于他戴长思来说,这承载着艰辛的、正在悄悄溜走的一年,就好比是一个难熬的炼狱的过程,就好比是从他的生命里硬生生地夺走了什么东西。一想到那还撕剩两三页的日历,一想到这流落天涯的岁月不知什么时候是个头,一想到自己的漂泊人生还要继续下去,他心里不觉浮起了无限的惆怅。
没多时,豆大的雨滴从天上零零星星地落了下来。转眼之间,这雨滴变成了一束束密织的银线在空中飘洒着、扬落着。最后,只见白厉厉的水柱像波浪奔腾似的倾泻下来——仿佛传说中的雨神正在天上举行着盛大而又庄严的泼水的仪式。这水柱,跟鞭子似的肆意抽打在枝叶上,抽打在撑着雨伞的行人的腿上,也抽打在过往车辆的车轮上;时而卷起轻烟一样的碎花,时而有如龙腾鱼跃一般连成一片。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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