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津渡:鸟类随笔

 芸斋窗下 2022-10-03 发布于浙江

津渡

窗前的鸟

窗子和海堤之间是条小河汊,河水既非清流,浅而壅塞,长满了凤眼蓮、茨菰、野芹、十字草。两个月之前,一对苦恶鸟在这里安了家,一到暮晚就“苦哇——,苦哇——”地大叫,单调而迟缓。我曾经小心地跟踪,看着它们迈开膝拐在水草丛中找食。寻寻觅觅,停顿顾盼之间,它们藉此余暇,张开绿色的尖喙一通穷叫,嘴角与鼻根处鲜红,倒像是一抹血迹。说来也怪,前些天小河尽头出了点事故,死了个人,它们不叫了,连踪迹也无。

河道两边树木甚杂,构树、合欢、大垂柳、樱花树、变色木芙蓉、油松、马尾松、刺槐、樟树、柿子树,杂七杂八地生长在一起,一到风起,它们就揪耳扯髻,分合偃仰,全无秩序。林子虽然猛恶,却是鸟儿们憩身的好去处。这几晚我睡不安稳,总是被它们吵醒。凌晨三点,那只老鸹就会在河对岸的油松上准时地叫开,“呜——哇”尾音短促而喑哑,一如守更的老苍头在破城门洞里的咳嗽。传说老鸹子睡觉也像人一样,需要一个枕头,我想它大概是半夜里失了枕,心情有些不好,况且它叫一叫也就停了,所以我也懒得去认真理会。

五点多钟,曦曙从海平线上漾起,林木间令人愉悦的音乐会也就开始了。黄腰柳莺的身子格外娇小玲珑,所以它们一大家子在槐叶间窜来窜去,也是轻捷自如,毫不费力。即便它们淡黄的眉纹下,一对黑眼珠前各有一块大大的泪斑,但这也不妨碍它们及时行乐。它们不仅爱扎堆,而且互通声息,相互应和,鸣叫声时而清晰有力,时而温柔婉转。而当它们忽然停止跳动,听着当中的一只静下来专心歌唱,“笛啾咝——喂儿”,它嗓眼里的婉转和着轻柔的鼻音,就像两枚面值一分的硬币在轻轻地刮擦与转动,那里面丰富的情感使我忍不住就要落下泪来。

白腰文鸟也是性情活泼的鸟儿,它们像绒线团一样在枝梢上弹跳。雄鸟的口哨尖细而悠长,而雌鸟的叫声总是那样地短促,一声迫近一声。北红尾鸲算得上是这片林子里的嘉宾,但它们显得娴静得多。它们在林子里充当的角色,恰似翅翼上那一点雪迹似的白斑,一连串细柔的哨音从灵巧的舌尖上弹跳出来,就像是在轻快地清除喉头里的淤泥与苔丝。

有一种鸟儿,鼻梁上也有一簇毛,很像是八哥,慢慢飞起来的样子也像个“八”字,但它们显然不像八哥那么偏爱黑色,也许在它们看来,纯正的黑色实在太过严肃,顶多也只能用作装饰,所以它们只是在头顶、面颊、喉颏部略加点缀。除此之外,它们一律一身灰蓝的装束,像极了打短工的浙北农民。天明时,它们一群一群地飞来,一边啄食构树上鲜艳的果实,一边在口腔里弄出“咯咕,咯咕”的声响,因此本地人把它们叫做“树嗑”。而在我老家,它们总是被称作“筒子八哥”,大概也因为它们生就了一副圆筒似的嘴巴吧。其实它们有个好听的学名,“黑头蜡嘴雀”远比这些“诨名”来得形象。

白头鹎是窗前最常见的鸟儿,竹枝上,树梢上全是活动的身影,它们太吵了,相互插着嘴,叫声杂乱且无规律,“唧以——唧以——”“喳儿——喳儿——”,我听到它们最完整的话语大概就此一句:“雨此秋儿——就来”。站在秋日叶片零落的枝头上宣言,它们是如此地见微知著,真不枉少年白头。

在我老家的秋天,戴胜是寻常的鸟,它们并不太怕人,总是穿着黑白条纹服,头顶斑纹的伞盖,在开阔的小麦地里一溜儿小跑。但在这里,我只见过一次戴胜,身上却是棕黄色的条纹。本地人把它们叫做“臭姑姑”,真是难听的名字,要知道在湖北的乡下,它们可是唤作“花蒲扇鸟”的。它们只是在小河尽头的那片空地上光临过一次,再也未让我一睹尊容。

近水知鸟

沿着我窗前的小河南行约百十来米是入海口。入海口边上有块狭长的湿地。湿地前面是滩涂和大海,后面则是沙坡、树林、海堤、护堤河、水塘、农田和村落。

七八月份天气燥热,蝗虫和蚱蜢飞满沙坡,麻雀便不请自来。麻雀是亲近人的鸟儿,它们吃饱了,就在离我不远的地方“叽叽喳喳”地交谈,胆子大的,甚至还会在我车窗底下沙浴。我往常见到麻雀在水塘里洗澡,总是轻捷地飞临水面,小心翼翼地垂吊一双粉红小脚,用力地扑扇双翅,把身子悬停在空中,漾动脚下一圈又一圈细小的波纹。忽而,它迅疾地俯下身去,头颈在水涡中轻捷地一剜,便振翅飞起,然后在水洼边歇下,扭过头,鸟喙伸进背翎里振动起来,梳理打湿的羽毛。这个过程节奏分明,短暂而迅捷,不过是呷一口茶水间的事情。

至于说到沙浴,则要从容许多。它们大大咧咧地扒出一个个深浅不一的沙窝,缩着身子跳进去,倾斜身子的一侧,先蹭一蹭翅下的肋骨,再抖动羽毛,溅出绒毛中的沙粒。然后,再换到身子的另一侧,这样反反复复,约摸一盏茶的工夫,它们洗好了,就一动不动地伏在里面,用前胸去承接地下的湿气。这些小家伙们也不乏情调,一些雄鸟往往在边上装模作样地跳来跳去,瞅准时机,扑地一下就跳到了雌鸟的背上……这样饱食无忧,优哉游哉的生活,还有什么好苛求的呢?

园林莺本来是树林里的情歌王子,但在这个时候也完全顾不上歌唱,明显是见机行事,临时加入了这个“采购团”。它们是警觉的,一旦叼起虫子后就会圆睁双眼,左顾右盼一阵,然后尽力地竖直身子,翘起尾巴,像个僵直的字母“L”一样,在沙地上滑稽地小跑上一段,忽地一下飞起。

树鹨是我最早认识的鸟儿之一,我对它一直印象深刻。我六岁那年的一个夏天傍晚,曾亲眼看到一只伯劳追逐它,于是它惊惶地飞起,把一团尿液似的东西洒溅在我额上。后来,我的额头上生出了两颗麻子,在知道天花这档子事之前,我可是把这笔账算在它身上的!

说起来,树鹨和麻雀有些相似,但比麻雀的身段修长,英武得多。树鹨头上的黑斑条纹细密而有序,就像一个黑人姑娘认真结成了一头小辫子,一根一根向后细心地排列在头上。发髻的一侧下面,是一条精致的白眉,继而是略带菱形,又黑又深的眼珠,而它的喙尖细挺直,异常地精致。总之,它的确是好看的鸟儿。可惜的是,它太胆小,天生要做出副惹人生怜的样子。我常见它形单影只,悄悄地前来觅食。它飞得不高,也不快,好像有意要模仿麻雀,在低空中身子一纵一纵地飞行,不过它学得不像,身子是在风中纵起来了,但在空中暂停的当口,两个翅膀却要像轮子一般地打旋,而且飞出不远的一段路,它就要落下来,抓住一根灌木歇脚。一旦逮到虫子,它就显得更加惊疑不定。我明知它的巢就在我身边的灌木丛中,但也只好装作不知,看着它在我眼前尽情“作假”。它“知意——”一声,声音清亮又短促,故意要吸引我的注意,好像是和我告别了之后,好去别的地方。待到吃力地飞出去好远的一段距离,它这才折转到河坡背后,再悄无声息地绕回来。

沙坡过去,是河塘和秧田,经常潜伏在草莽与秧苗中觅食的是另外几种鸟儿,与麻雀、园林莺相比,它们的体形巨大。黑水鸡通体乌黑,两胁各有一条白纹,像是结在玄衣上的白绸带。它们绿脚、黄嘴,自鼻腔之上覆盖鲜红的额甲,常常闷声不响地在河道和水塘边的菖蒲林中觅食。每每在水中游走,雄鸟在前,雌鸟在后,它们端正身子,头颈一伸一缩地往前游,就像牵拉着两只皂靴在水纹中滑行,格外地神气。我往往一动不动地匍匐在水边,看它们自由自在地游荡,这般优游无拘的生活,让我心里好生地艳羡。

稻田里,小心谨慎觅食的是秧鸡。它们有略带暗灰的面孔,奶渣般白色的眉纹与眼睑,看上去十分沉静。从颈子到后背,则是黄褐与墨黑的纵条纹夹杂相间。腋下,却是芦花条一般的黑白横纹。这样的装饰,常让我惊叹不已,它们与秧苗、水影如此自然地过渡,又相互契合衔接,形成了天然的保护色。

在秧田里活动的,还有董鸡,缘于它的叫声,老家的人称之为“炖鸡子”。它们的身体圆胖,雄鸟通体乌黑,红冠红脚,雌鸟同家鸡差可相似,全身麻羽。它们性情羞怯,常常远离了人们,在浅水中觅食田螺、青蛙与磷虾。薄暮时分,农人晚归,虫鸣蛙噪,四野渐渐安静。它终于放开胆量,在秧田一角大声武气地鸣叫,“炖——炖——”,格外地宏亮。因此,这“蠢”鸟儿时常会成为猎枪下的冤魂。还是饶过它吧,把它放在砂锅里,用猛火炖上三个小时也炖不烂。幼年,我亲眼看见邻居,把它连着锅子恨恨地倒在水沟里。

鸟踪难觅

天气转晴,我本意要去看看泥滩上鸟儿们印下的脚迹,不料这两天台风过去,潮水仍然很大。既是大潮,清早来捞鱼的人也就不在少数,数百人赶集似的围着入海口的那个小湾子,且大呼小叫地迎着潮头架网捕鱼,在堤岸边站得密密麻麻。

南台头闸,整个华东水利枢纽工程中最大的泄洪口,不仅轻松地泻下了太湖、运河和数不清的小河汊里淹积的雨水,而且带来了大量的淡水鱼。那些鱼儿们哪里知道,随着水流进发,竟然会一头扎进咸腥的大海,因此忙不迭地扭转身子,迎着洪流奋勇地泅回。而洪滔浩浩而来,挟裹了两岸的泥沙,河底富含养分的腐殖,以及水面上漂浮的水藻,因此鲻鱼、海昂刺和海鲈,也就从近海里争先恐后地赶来,择机觅食。

最早发现情况变化的是鸥鸟。它们视力敏锐,海面上一丝一毫的举动,都逃不脱它们的监视。于是,它们在天空里盘旋,“晏——,晏——”地大叫,呼唤海岛上的同伴。很显然,它们低估了另外一种生物。老练的捕手们听到了叫声,心潮起伏,赶紧收拾好渔具,抢先赶来……从古至今,这个世界上,从来没有什么东西能比人心更加曲折幽深,也没有什么能比它的念头转得更快。他们来了,投石掷块,不一会,就把那群气悻悻的鸥鸟撵离了闸口。

这情形,不惟鸟的足迹,怕是连一片鸟影也难求了。我心下虽然暗自叫苦,却也无计可施,只好避开他们,跑到分水坝的一侧,静静地伏下,冀求鸟儿胸腔里的那颗小小心脏没有受到干扰和惊吓,能够勇敢地飞回来。

日上三竿,鸟儿们依然没有出现,我背心里却开始热汗暴浆,眼睛也随之酸胀起来,近水滨的那些乱石、水葫芦,在海水里漾来荡去,不一会就在视野里迷离成一片。我心里要打退堂鼓,只是暂且还不敢妄动。我担心它们本来就在林子边缘张望,一旦我站起身,吓跑它们事小,岂不是让我前功尽弃。这样反复思量,不觉腿上一凉,低下头来一看,却是一条水蛇爬上了腿肚。都九月底了,竟然还有蛇,这个不大不小的“恶作剧”害得我连着望远镜也一块跌到了水里,而我却只能目睹它,在波浪中扭动曼妙的长腰,施施然远去。

这样吃了一次惊吓,待到把镜片拭干,脱了靴筒,再次不甘心地从分水坝一边慢慢探起头来,竟然看到鸟儿们意外地出现了。

一只,两只,三只……我屏住气,数了又数,这才确定一共是九只白鹡鸰。看样子它们是一大家子,彼此“抄袭”了同伴的面貌,它们面容清癯,衣饰简淡,以灰白两色为主,背上一袭瓦灰色的披风,白脸,白腹,颈下一个心形的黑团。这些鸟儿很闹,“叽哩——叽哩——”地叫个不停,一刻也不肯停歇。先前,它们还只是各自单独游戏,每每占据一块石头,在那上面跳过去,又跳过来。后来,它们乱成一团,在乱石堆上追赶嬉戏。有两只还颠着脚,跳到了海水泡烂的水葫芦叶柄上。另有一只别出心裁,它飞上了驳船与铁锚之间的绳子,随着摇摆不定的海水大玩“平衡术”。

大约半个小時,它们不闹了,我这才看到沿着另一条分水坝过来的水滨,不知何时竟来了一群鹭鸟。七只小白鹭依次分开,约五米远便是一只,它们竖起头,衙门里站班的小吏一样,并排兀立着。秋日里,它们的毛色不再鲜亮,尾羽发黄,站在浑浊的海水边,稍稍有些落寞失意。而我惊讶地发现,坝角还站着另一只鸟,它竖着一张琵琶状的灰黑长嘴,透过望远镜,甚至看得到鼻梁上一条条丝弦般排列的皱裂。自下而上,倒八字的一对鼻眼,鼻根后部深陷至额基,两眼凸出,眼先微黄,眼周至嘴基全黑,竟然是一只罕见的黑脸琵鹭。它本来是骄傲而高贵的鸟儿呵,但整个场景却忽然使我想起了一些物事,我明知这些鸟儿的组合乃是无心之作,但心里还是隐隐有了一个喻象,反倒使我格外地难过。

我上岸到一片樟树的林子里去了,柳莺在头顶上,鸣声密织。也许是我在海堤上抽了根烟,它们闻到了我身上的烟味,始终未让我看到它们的身影。我后来还看到一只大鸟在林中跑过,我以为那是只野雉,因为林木间空隙甚大,我只好卧倒在腐叶积满的沟渠里,没想到它后来再次出现,竟然对着我的镜头走了过来。我这才发现那是一只“家奴”——麻鸭。这地方本来就离人不远,一阵哑然失笑后,我站起身来,又闻到一股恶臭,一滩“人中黄”就在我卧倒的边上,几只苍蝇在上面搓脚捻手,赶在冷季到来之前享用大餐。

湿地上的水鸟

秋冬是观察水鸟的好时机,从入海口到秦山,绵延约十公里,些许滩涂和湿地余息尚存,引来不少来此过冬的鸟儿。丽日当空,便有大群的白鹭、池鹭、苍鹭,以及鸻鹬类的鸟儿光临,到滩涂上和湿地中觅食。

池鹭偏爱僻静的地方,往往站在荒寂的埠头,或者水面突出的礁石,一动不动地看着流水,乍一看,还以为是个身披蓑衣的老人在那里静静悟道,“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倘若你猫身走近了,正面看到它,就会大吃一惊。它面颊青绿,豹眼环睛,天生一副尖嘴钳一般的巨嘴。颈饰也很特别,青色和麻色的细羽一绺一绺地绞结,很容易让人想起是一堆缠绕不清的胶线,隐隐的电流要一直麻到你心里去。这副尊容,铁疙瘩一样的身子,再配上紧贴大腿的白短绒“裤头”,黄色的“长筒雨靴”,哪里是个淡然的老人,简直称得上凶神恶煞。你这时才会明白,它可是独守滩头,一夫当关,在那里“剪径”过往的鱼儿。

它的个性真个是刚强猛恶,幼年时,水埠头的围网边曾经缠住过一只,我抓住它,它也不肯屈服,把我的手背啄得鲜血淋漓。傍晚,我用绳子系了它的脚,把另一头在凳子腿上绑紧,它拼命地扑腾,一刻也不消停,上半夜就饮恨而死。

灰鸥要好看得多,它们卵圆的身子披着灰色的短绒,在海面上一边翩飞,一边温文尔雅地“晏晏——”鸣叫,看起来颇似位性情温和的谦谦君子。其实看看它们的嘴就知道了,那也绝对是一个狠角色。灰鸥的尖喙很像是插在汽车油箱里的标度杆,尖头用钳子夹住了,再扭转三百六十度,一个带着硬钮的弯钩。它双翼翩然,在水面上滑翔,忽然倾斜了身子,像掠过阵地的战斗机,偏过机翼,猛地加速俯冲下来,就会钩起一条鱼儿。有时候,它逮到较大的鱼儿,就放在围堰的石板上啄食,一嘴下去,撕起一条鱼肉,耸动脖子,三下两下就吞咽了进去。

湿地中间,布满芦苇的滩涂是鹬的天堂,它们在此优游地生活。黑尾塍鹬是招人喜爱的鸟儿,我每见它把长长的绿喙伸进泥汤中,筛糠似的抖动,引得屁股上那点黑羽不停地颤动,这就要使我止不住发笑。更可笑的倒是另一种鹬,它们觅食时,屁股始终一闪一闪地点击个不停,可惜它太狡猾,不等我近身,就远远地飞起,只留给我一个黑色的小点。三趾滨鹬是清闲的,它们总是在苇丛中停停走走,一边细心端详芦根,一边挥动针刺一样的尖喙,漫不经心地东啄上一口,西啄上一口,天知道它在啄食什么呢?蛎鹬也是难以亲近的家伙,它们异常地警觉,我只在海潮来临时看到它们在礁石畔奋力啄食,那举动就像一个考古学家,举着鹤嘴锄在岩面上敲击。我曾经想仔细观察它进食的过程,不意它在专心工作时还有余暇来察看周围的动静,海浪声那样大,它居然察觉到了我,马上停下手头的活计,把脖子伸得直直的,在飞溅的涛屑中飞走。

滩涂和湿地上,不时还有鸻的光临,脖颈上无一例外地围着一条“围脖”,白色或黑色的,甚至棕色,我想这大概就是把它们叫做“环颈”的原因吧。金眶鸻的身段娇巧,长腿玉立,三趾纤纤,它们的身影清俊潇洒,宛如要出尘脱俗一般,若非觅食果腹,它们总是从容有度,意态佻姣,我没有理由不喜欢它们。

至于鹭,无论林间、滩头和湿地,到处都是它们的身影。我原来的办公楼,三面环水,一面向山,上万只鹭就在窗子对面的秦山上繁衍生息,数年来与之比邻而居,我潜意观察它们的生活习性,置身其中,我自己几乎也快要变成一只鹭了。它们带给我的欣喜,三言两语又岂能尽述。

水上的翡翠

我苦觅了很久,才在丰山脚下的水库一角发现它的踪影。那里有陡峭的岩壁,清澈透亮的水波,以及从岩壁罅隙里伸出的,虬曲的树根。我果然见着它紧缩脖颈,敛住身子与腿爪,一动不动,蹲在逸出水面的一截树根之上。

清晨,霜白的天光,林下有风,岩下有水,石壁青色的倒影里,吹出一匾粟米粒似的水纹,愈发增添了几分谧静。已而红日初哺,太阳光从石棱边斜掠过来,洒照在它背上,才把它的美发挥得淋漓尽致。我能看到石壁上一梗荷苞似的剪影,那也不过是树根和鸟儿大致的轮廓,映照之下极为简略的影像罢了。水汽氤氲,上下不断地升腾,桔黄与橘红的太阳光斑游移不定,赭石、黛青、乳白、青绿和洋红,镶边嵌丝般,烘托出一团宝蓝与靛青,这才是翠鸟的真容。它是潭水心头的爱物,是在水面上展览的一块翡翠,流光溢彩,折射出亦真亦幻的斑斓。

这真是让我着迷的鸟儿,上天的造化恩赐,才使它出落得如此地惊艳。它的尖喙闭合,饱满而有质感。从喙尖的青色开始,隐隐镀着一层薄膜似的,紫红的哑光,渐渐加深,一直过渡到黛色的鼻根,就像一根碧玉簪的尖头。鼻根处,是赭黄色,一撮好像仔细修整过的须髭,跟着是乳白的斑点,玉璧般浑圆的眼珠。瞳仁里,仿佛飘浮着云母的薄片。在它颔下,那是一个终年不化的雪窝。连着的腹部,一大片赭红,倒像是新贴上去的黏土,尚未完全干透,鲜活又滋润。最美的还是它的头颈和后背吧,后脑上就像一大块洋蓝,缀着青绿斑点的玛瑙,光线往后铺开,跟着是瓦蓝的双翅,中间一道纷披着,闪烁不定的背羽,靛紫、宝蓝、翠绿,随着光线一起翕张,在眼中交相辉映,就像一束恣意燃燒的镁条……

其实它是孤独的,偌大的一潭碧水,在微风中无声地荡漾着,它形单影只,默默地守候在那里,更像是个孤魂。为了那点小小的生计,它总是选择在僻静的一角,默不出声,紧盯水面,苦苦等待稍纵即逝的机会。

它孤苦的一生,我幼年时便有所了解。除非寻求配偶,孵卵育雏,它们才会成双成对。大多数时候,它像个独行侠,一力承担自己的生活。说起来,它捕鱼的技巧也许并不算高明,只有在水质优良,清亮澄澈,而且水面表层鱼儿密集的地方,它才能大显身手,至于在昏黄污浊的水域,它则是一筹莫展。

它钉在竹竿、网架或是树根上,忽然看到涟漪下放松了警惕,游弋的鲦鱼、绿豆鱼、小泥鳅,这才松开嫩红的爪子,在树根上一蹬,箭一般地直冲过去,长嘴一刺,夹起小鱼飞起。这只是驾轻就熟的一个小小伎俩。它也有着实令人吃惊的表现,头颈压低,双翅箕张,它在枝梢上摆好了蓄势待发的架势。它终于飞出去了,轰地一下,像鱼雷一样穿透水面,瞬间又扬起双翅冲出。冲出水面的那一刻,它是何等地勇武大气,破浪而出,珠玉四溅,钳子般的长喙,牢牢地夹紧了收获的猎物,而一尾小鱼儿,也只能哀叹自己的不幸,甩着尾巴,徒劳地挣扎。

这“偷鱼贼”也有胆怯的时候,当它发现早有人在一旁窥视,就惊惶地跃起,竟然在空中洒下一道细线似尿迹,朝着对面的山峦飞去,好像就此逃离了作案的现场,一壁里回家似的。有必要说明的是,那对翅膀扇动的频率可不是一般地快,就像两个加速旋转的轮子。但这套声东击西的把戏岂能骗得了我?它的巢就在岩壁上,上下左右笔直光滑的岩壁中间,那一个黑黑的圆孔正是它的家。

小时候,我家门前有条叫芦花沟的小河,水流清浅,鱼虾成群。每每碰到筑屋建房,大人们就拖着板车到河堤上取沙。他们在背水的一面从上至下挖起,最后把靠近田畴的河坡挖成一面陡削的沙墙。翠鸟就在沙墙中间筑窝,不数日,它们就挖出了一个又直又深的“窑洞”。这屋子除了能遮雨,还能防止水蛇和田鼠攀爬,真是座福荫宝邸。可惜的是,它们低估了我们人类,全然不知人类的心究竟有多曲折,又有多深。

七月的一天,熬不过弟弟的反复请求,天黑时,我们背着大人抬了梯子过去。我们一边用小铲子从上向下铲除沙土,一边拿着小网子跟着铲子移动,严实地罩住洞口。这样细致而耐心的工作持续了约半小时,一直挖到六七十厘米深,才挖到它们眼前。两只吓得呆滞了的鸟儿落在网兜里,再也不是两块翡翠,而是两块黝黑无声,动也不动的石头。我们用手电筒照过去,红光里还有五只辉白的卵。这些神秘之物或许暗暗孕含了上苍的旨意,但从那一刻起,它们的命运将不得而知。

红嘴蓝鹊

以前在灵隐寺就见过这鸟儿。

它偶然飞来,在寺院里的大树上歇脚,作势抓住枝条的一瞬,长尾巴往下一压,猛地弹起,忽然又把脖颈缩进肩窝,连头带尾地拉成一条直线,张开翅膀飞到对面的山上去了。惊“鸿”一瞥,虽则短暂,那也十分美气的了。

后来在杭州植物园又见过一只,从杨梅树上扑腾着飞下,“噼笃”立稳双脚,偏过头来,像是早就深思熟虑过了,轻松叼起树下的果子。见了我,也不害怕,定神观察一小会儿,这才不慌不忙地飞起,绕着树干蹦跳,向上攀援,三下两下,隐没在浓荫密匝的树冠里。

我见到的这只成鸟,算得上勇武天真。那鲜红的长喙和腿爪,黑黝黝的顶冠和枕肩,蓝汪汪的背覆羽,还有那条拖曳着的,同样也是蓝汪汪的,大概二三十厘米长的尾覆羽,好长一段时间都让我回想。我还记得它带着一脸满不在乎的神情,沿着树干盘旋,蹿入树冠,长长的尾羽扬起,灰蓝与漆黑相间,在我眼前晃来晃去的斑纹。它该是在暗暗地笑我吧,一个看呆了的“傻鸟”,又能如何呢,还不是看它从容地“遁去”。

这是过去七八年前的事了。我只是一直默记在心,不想轻易动笔。我见过那么多植物和飞鸟,写下的确乎不多。缘分真正到了,仔细了解,好像彼此能观照到对方内心,自然也就会动笔写下来。

彼时年关将近,我们驱车去鄂西的山村过小年,一路上開了十五六个小时。车甫一停下,就听到厚朴林里一连串骤雨似的暴响。从车窗里急急望出去,一大群红嘴蓝鹊飞到对面山坡下的杜仲林里,惊魂未定地打量着。人,它们不畏惧吧,“不速之客”是车,像只硕大的石鸡,显然已经超出它们的想象……然则对我而言,却是十足的妙事,足以让我心花怒放。既然有如此大的种群,那就可以好好地观察它们一阵了,还有什么比这更快意的呢?

那几天车进车出,上山下山,置办年货、还家,这些鸟儿倒是熟悉得很快,不再有丝毫惧怕。它们翻山越岭,进入山坳,从杜仲林里飞到竹林,又从竹林里飞到厚朴树丛里,有时还会互相追击,玩弄打架嬉闹的把戏。这些鸟儿真够莽撞任性,像群孩子似的在面前厮混,一刻也不消停。


偶尔,有树鹨与戴胜路过,它们还会像战斗机一样俯冲追击,撵得其他鸟儿魂不守舍,四散逃离。对那乡下的“树郎中”啄木鸟,它们同样也不放过,人家在树干上“笃笃笃”地专心“问诊”,从右鼻腔里伸出两条长长的舌头觅食。它们即刻飞过去“骚扰”,把那一身星斑的“外科大夫”直接撵到了山背后。


至于人,它们也是肆无忌惮地对待,好像这片山地它们才是最早的原住民,真正的主人,所以也是有恃无恐。有几只格外调皮,跳到伙房外的劈柴堆上,装着“捡食”摊在竹匾里晾晒的木樨花蕾,作践得四处都是。我想,它们是抗议这两三户人家的小村子里突然来了这么多人,要报复似的干一干坏事吧。又有特别胆大的,把羊骨头渣子叼起,避开众“鸟”,躲进四季常青的肉桂树冠里啄食,完全是一副忘我的样子。


那几天我负责带娃,实则是要仔细地观瞻这帮“土匪”,看它们究竟还有什么手段。弟弟家的孩子民孟也顽皮,挥舞着竹竿去捅肉桂树丛,它就飞出来,吊起两只脚,从半空中扔“炸弹”似的拉下一泡稀粪。这都是堪称典范的杰作,除了有让人佩服的胆大之外,还有足够高的智商,恶作剧的天性!


有时候,它们又下到溪沟里去。十几只,二十几只,一窝蜂似的在岩窠里打抢,不过是屠宰鸡鸭时又扔下一些内脏罢了。倘若我们拿了网兜盖下去,多少总会有几个“俘虏”吧。当然,我和民孟都不会干这样的事,本着“睦邻友好”的原则,丢几颗石子过去就可以啦。它们果然大吃一惊,翅翼像烟花炸开一般绚烂,一直飞到山顶,飞到高大的山楂树上恨恨地鸣叫。


杀年猪那天,我们都闻到了节庆的气氛。早早地,山坡上的杜仲林,山脚的厚朴树林,还有屋子右侧的竹林里,全是“观礼”的“嘉宾”。我们把猪的肺头、脾脏、小肠分了好多份,全都挂在田畈中央核桃树的枝桠间。


接下来的几天,我们在屋子里生起炭火,吃肉,喝酒,迎接及时赶来的瑞雪。一树麇集的鸟儿,仿佛也安静了下来,心安理得地分享着那份馈赠的年例。


黎明前的鸟鸣


卧在床上,从窗口望出去,合欢树上方的那个月亮很圆,圆得不像是个月亮。靠近小河,高的是玉兰树,低的是紫荆花树,叶子差不多掉到一半,枝桠间隐约有些窝头似的黑团。夜里很静,听得见窗下蟋蟀的清唱,起先声音流畅而清澈,“织——织——”,织什么呢?窗下是矮小的小叶栀子和麦冬,织也是织墙缝里的一缕月光。其后,声音转向锐利与果断,“唧唧——唧唧——”,好像是下定决心,拿了刀片去割织机上的布。“嘤嘤——,哽哽——”,是土蛙的叫声,我虽然看不到它,但也知道它的模样,成蛙和豹皮青蛙幼时的体型非常相近,但身上披着的却是张和蛤蟆一样的肤皮。它们是自卑的,只在灌木下、瓦砾间活动。这夜晚静得有些让人发凉,风钩在屋顶的避雷针针尖上,“呜——呼—,呜——呼—”,不知扯开了多远。我客厅里的闹钟,还是那样“嗡塌,嗡塌”地走着,一如迟暮的老人趿拉着布鞋在地板上经过。许久过后,卫生间水龙头里的一滴水,才“叭”的一声落下,就仿佛有一只汗毛猬竖的粗腿,屏着气,正往镜面上攀爬,忽然就掉下来一滴不堪重荷的汗水。这夜晚几乎静得就要让人冰冻,让人四肢麻痹,而我终于听到了响亮的回应。松枝一阵“簌簌”地摇动之后,“我哇——我哇——”的声音终于从负荷中启动起来,有些暗哑,有些沉闷,但信心十足,力量充沛。而后,又是一段静寂的相持,似乎听到冰雪,在山峦的崖壁上缓慢地融化。再等一会,“哩哩—啾啾—咻咝——”“唧啾—唧啾—”“咭咭,咭咭,唧吁—唧吁—”“喳儿,喳儿——”“叮——叮——”,长长短短不同的节奏,已而百鸟齐鸣,林中啁啾不止,房屋与树枝的轮廓渐渐现出,枝桠间窝头似的黑影也开始蠕动,越来越清晰,接着鸟儿们在枝上跳跃,翩然飞起,最后太阳也从海面上跃上来了。


傍晚的时刻


傍晚,一天中最神秘的时刻。林子背光的一侧,小河上薄雾淡敷,轻得仿佛不想惊动尘世上的任何东西。渐渐黝黑的叶缘似乎要说出什么,但空落落的长椅,始终保留了沉思的坐姿。倏忽之间,蛱蝶飞来,停在露出水面的湿泥上,它们是在吸附鹽,或者其他有用的矿物质?我不得而知。我喜欢发呆,偶尔也会竖起耳朵倾听。那里有准备掘巢过冬的小龙虾,慢慢地爬搔,慢慢地,像隔了整整一个世纪,才从泥穴中滋地一下,弹开水花。


树丛间,又是一幅景象。背壳上绘满星点的天牛,在樟树的树桠间来回地捣腾,一会儿头朝上,一会儿头朝下。这种浑身铠甲的生物,用钩子似的脚趾钩住树皮,舞动曼妙的长翎,摇头晃脑,张开一对巨齿,没有片刻安宁。我很难想象它那对位置固定的大眼,究竟能对什么东西对住焦点。在紫荆的长荚之间,一只臭蝽钻来钻去,也许意识到了周遭的某种不安宁,突然停止不动,只留给你一对伸平在空气中,锯秃了似的扁嘴巴。露出的身子一侧,还有一条细细的,像用了2H铅笔笔尖描绘似的虚弧线。假如我伸手去触动它,便会在指头上留下无法形容的怪味,让人闻之作呕。唉呀,二十多年前,当我们还是孩子的时候,我们倒是经常相互撺掇,做出这样的傻事。


鸟是傍晚最灵动的天使。从林子深处出来,就能看到觅食的灰椋鸟。这些头顶髹了漆一般的家伙,足以让一片秋光洒照的草坪跟着颠簸活跃——这当然是我的一种错觉罢了。它们三三两两地结伴而行,走走停停,互相招呼着,挨挨擦擦,显得十分活泼。有时候,它们又会猛地一呆,然后一伙儿急冲冲地赶过去看个究竟,仅仅因为银杏树上刚好掉下来一粒果实,就勾起它们的好奇之心。白头鹎站在草坪最外面,这些家伙素来莽撞霸道,但是现在,只能眼睁睁地瞅着灰椋鸟的嚣张。北红尾鸲虽然天性胆小,但也从不放弃自己的机会,一旦灰椋鸟稍有松懈,它就会趁其不备,悬曲了两脚,抡转轮子似的翅膀,把花叶珊瑚的顶叶,扇成一阵小小的涡流。它们趁着灰椋鸟追赶白头鹎的当口,叼起一颗草籽,马上颔首挺胸,投进石楠丛中。


这是灌木丛和草坪间的故事,各种明争暗斗一如既往,上演得不亦乐乎。有人从围墙那边过来,和我打招呼。你好,我看你坐在这里好久,他说,你在看什么呢?没什么,我这样回答他。在他过来时短短的一分钟内,白头鹎已经像贼一样地钻进了槭树细密的枝杈之间。至于那群灰椋鸟,呼啦啦飞到了竹梢遮挡住的净水泵房上面。他只能对我笑笑,站在那里想努力找个新的话题。我当然是彬彬有礼地站起来,笑而不答。我不能告诉他,秘密就在我们的头顶:那里有一对冕柳莺,在合欢树巨大的顶冠下,欢快地跳着探戈,足足已有半个小时。如此之高,它们的身躯又如此之小,世界上最轻盈的两片树叶,跳着世界上最美好的舞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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