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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悦读 ‖ 错性

 大地菲芳 2022-10-06 发布于河南

                                                           
吴少伟 ◑文


一切人类心灵中的知觉都可以被分成明显不同的两种,这两种可称之为印象与观念,它们之间的差别在于:当心灵受到刺激,并且潜入到我们的思想和意识当中,它们表现的强烈程度与生动程度都不相同。

——休谟

1

叶胜男接到李筱的时候,李筱已经等得不耐烦了,“你出个门比个娘们都难,从打电话到现在,有一个小时了吧!”

“我本来就是娘们,总得打扮打扮。”

“娘们!切,你瞧瞧你自己,就你这打扮,比爷们还爷们。”

驾驶室里的叶胜男看似好莱坞的某个男明星,用手勾住鼻梁上的墨镜,露出一双英气的大眼睛,身穿一件黑色男式皮西装,浅浅短穗梳着二分头,打着一层锃亮的发胶,左边耳朵上夹着一支烟,脸上带着痞笑,手握方向盘,那造型潇洒帅气,与国内那些流量明星们相比也不遑多让。

“嘿嘿,这话爷爱听,妞,来,让爷稀罕稀罕你。”

“滚。”李筱没绕去副驾驶,直接一把拉开后车门,坐了上去,随即嫌弃地一手捂住鼻子,一手轻轻扇动着骂道:“要死了,快把车窗打开,洒这么浓的古龙水,呛死人了。”

除了浓郁的香水味,车里收拾的倒是干净整洁。这车跟着叶胜男也有六七年了,最早一点的是一辆喇叭不响、浑身都响的老款长安250摩托车,虽然是个老牙货,但在那个年代,骑上它,穿行在原本就不大的城区里,上演着那个年代的速度与激情,绝对能吸引来一帮躁动热切的目光,又在街头大爷大妈们厌憎的咒骂声中,从街头轰到街尾,排气管冒出的黑烟在半空中飘荡不去,轰鸣声能让人的耳膜嗡上半天。等到大街小巷充斥着摩托车发动机嘶鸣声的时候,她再次引领了小县城的时尚,不知从哪弄来一辆半旧的小汽车,那年头开私家车的屈指可数,能开着小轿车到处跑,绝对让人羡慕嫉妒里带恨。还有些个体老板外出进货,不想和别人挤大客车,就会找叶胜男,在那个对黑车营运管理的还不是那么严厉的时代,她跟着跑单帮的个体老板们,挣点油费租金,兼带着游山玩水,吃喝玩乐,还能长点见识。她一般只接女个体老板的活,男雇主多半推辞,除非关系很铁的“兄弟”,李筱就是这样认识的这货。到后来,小排量又变成了现在的男款大众。

“人都约好了?”

“是啊,方姐约的,还有晓红,前天她主输,着急扳本。”

“其实这天天打牌也没劲,得换频道。”

“是啊,一坐几个小时,还劳命伤财,其实可以去跳舞,又锻炼身体。“

“行,明天跳舞,”

“嗯,我看看明天几号。”

李筱从包里掏出手机,却滑了手,掉在脚下,她弯腰去拾,却看见驾驶座的下面,有一把带鞘的刀。以前她一般都坐副驾驶,所以从来都不知道叶胜男的驾驶座椅下藏着这玩意。

“你放把刀在下面干什么?”

叶胜男一愕,“哦,以前跟你们跑外面,怕不安全,防身用的,一直放车上,习惯了。”

李筱也没多问,不一会儿车子就到了麻将馆。

老板迎了出来,“李姐,男姐,来了!正好,男姐,和你商量个事。”顺手就递上了烟。

“说,”叶胜男接过烟也不点,又夹到另外一边的耳朵上。这夹在耳朵上的烟有个讲究,就是只在打牌自摸以后才会点上,以抒胸中的畅快,通俗一点说就是嘚瑟。

“是这样,来了一个朋友,是个女的,她说只跟女人打,那边也是三缺一,男姐你看,你能不能上那边桌,将就一下,凑个场子。”

叶胜男倾着身子,往那边房间瞟了一眼,却见那房间坐着三个人,其中一个壮汉,以前没见过,膀阔腰圆,满脸横肉,面放红光,一身酒气,衣领最上面的两粒纽扣没扣,露出了黑乎乎的胸膛,说话哼哧哼哧的,表情粗鄙,颇有些水浒里镇关西的模样。

“不行,我们四个是约好的。”

“男姐,男姐,求求你,将就一下,这个点该上场的都上场了,你凑个局呗。”老板说着好话。

李筱揶揄地道:”要不你就将就一下呗。“说完她转身进了已有三个女人坐定的房间。

叶胜男不情不愿地进了另一间,坐到桌边。这时醉汉嘴里骂咧咧地道:“什么鸟人!约好了不打,不是断人财路吗。”叶胜男脸色一变,就待起身,老板连忙一把将她摁住,打着圆场,说了几句好话,她才又坐了下来。

牌局开始后,醉汉打牌的咒骂喊叫声响不断,平时叫得最欢的叶胜男失声了。

过了两圈,醉汉伸手去拿旁边木几上的烟盒,才发现烟盒空空如也,这就断了炊,立马就嚷嚷着叫老板帮忙去买,然后抬眼四望,看到了叶胜男的耳朵一边夹着一根,他猛然站起,伸手去摘。叶胜男骇了一跳,不由自主地身子后撤,动作幅度大了些,耳朵上的香烟掉落地上。醉汉哈哈大笑道:“你怕什么,把烟夹耳朵上不抽,不如给我抽,别浪费了。”说完伸手拾烟,点火打着,用很夸张的架势抽将起来,理都不理满脸怒气的叶胜男,“要抽烟你说一声,干嘛动手抢。”她怒斥道。

“啧啧啧,男不男女不女的,还挺凶,刚才消遣老子,推三阻四的不上桌,现在老子该消遣消遣你了,咋地,不服气,想动手呀?”那醉汉摇晃着站起身来,居高临下地拿挑衅的眼神盯着叶胜男。

“你…”叶胜男涨红着脸,怒气在眉稍上燃烧,但是身体却在醉汉的盛气凌人威逼下怯弱,神色茫然,不知道该针锋相对,还是选择退缩,人登时僵住了。

“干什么,耍酒疯欺负女人呀!”有人从门外快步走进来,正是李筱、方琳和徐晓红,李筱更是直接冲到两人中间,挡在叶胜男的前面。

“女人,老子看他怎么看也不像女….哟,是彭…嫂子吧,您也在,这位是?”醉汉突然口气一改,冲着旁边的方琳点头哈腰地陪着笑,既喊出的是她老公的姓氏,既然自己不认识他,那这粗鄙货肯定是认得她老公了,她自己是事业单位的普通科员,老公彭犁是搞房地产开发的,在这个小县城里,身价千万,手眼通天,徐晓红的老公就是他手下的二包头。本来她是来给叶胜男出头的,现在见他认出自己,又服了软,老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接着开撕就有些不讲理了。

“你是?….你喝了不少酒吧,怎么吵起来了。”她失了气势,含混地说道。

“喝多了,喝多了,开个玩笑,对不住,对不住。”醉汉没了醉态,腰塌了不少,脸上堆着谄笑赔着礼。这时老板也已回来了,玲珑人一眼看出场面的凌乱,马上介入,散烟圆场,场面顿时缓和。

方琳的面子光滑,心里受用,脸上不着痕迹,只有一旁犹自目光混浊的叶胜男还没有缓过神来,大家过来相劝,李筱握着她的手,冰凉冰凉的。

2

第二天一早,李筱打叶胜男电话,关机。一直到十一点过后再打,才开的机。

“咋样?气还没顺过来啊!”

“没有…好了…”声音恹恹的。

“中午想吃啥,姐请。”

“吃不下,…不想出去。”李筱能想象出电话那头蔫耷耷的模样。

“好吧,你先休息,下午再说。”李筱草草挂了电话,刚要进厨房,电话铃声又响,是方琳。

“喂,你不是上班吗?”“是啊,昨天晚上闹得不愉快,胜男的机子到现在都没开,我不放心。”“刚开,我和她通过话了,还在气头上。”“昨天那人怎么她了,发那么大的火?”“也没说什么,说她不男不女的,这样的话。”“哦,”“没事,你放心,晚上我们约她出来散散心,安慰安慰她。”“别去打麻将了,咱干点别的。”“嗯,去跳舞。”

晚饭后,李筱拽上方琳徐晓红,直接去了叶胜男的家。叶胜男的家在城南,是父母老单位县轧花厂的房改房,她父亲当过县轧花厂的厂长,自己是厂里的棉检员,新世纪初厂里改制,她下了岗。

老厂大院一边是厂区,一边是宿舍区,厂区有门楼和门卫室,宿舍区也有个半敞开式的门楼,已经破败,宿舍区与厂区中间有道隔墙,隔墙上开了一扇小门,方便宿舍区的员工进出厂区的,刚开始那门到了晚间还上锁,时间久了,守门人就免掉了这道可有可无的程序。现在厂区里结构完好的厂房现在都租出去做仓库了,那些破败塌漏的都空置着,门也被人拆走了。宿舍区的大门到宿舍区中间隔着两百米宽的一块空地,四五排连在一起单门独院的砖瓦房,原先都是老单位的人住,后来也有将房子处理了的,住进一些外来户。去年她弟弟给父母买了新房,把房子留给了叶胜男。

县城不大,几家离的都不远,她们几个之前也去过。叶胜男也一直准备买新房,可县规划局一直说这边的房子要拆迁,老厂房和宿舍区的每一堵墙上紅漆划成的圈里,写着大大的拆字,她一直犹豫要不要买新房,还是等拆迁安置房。

车子停在宿舍区前面的空地上,那是天然的停车场,车在,人就指定在。三人伸手敲门,“谁呀?”声音有点不耐烦。

“开门。”

“呀,等会。”听出了口音,过了一会,拖鞋的踢踏声,门开了。

“怎么这么长时间?是不是藏了野男人?”李筱一边漫不经心地在每个房间门口瞟上一眼,一边调侃着。

“滚。”叶胜男没好气地翻了个卫生眼。李筱这才看到她还穿着睡衣,脚下拖着拖鞋,胸口两团白肉晃荡,臀部圆润丰满,很是性感,她们想到个成语叫丰乳肥臀,李筱暗自比较了一下,C罩杯,有料,比自己的都大。可平时怎么看她都是个平胸,她心里嘀咕着,难道天天穿束胸!可也没见着被勒小点。

“怎么,瞅你这架势,睡了一天呐?”

“没,就搁床上躺着,”

“这么大气性,”

“不是,就想休息一下,天天打牌,累。”

“切,没气性你搁家呆一天,就你这脾气,谁信。”

“真的没有,已经过去了,”

“那行,穿衣服,带你去散心。”

“不去。”

“不去我们来干嘛!”

“对呀对呀,去吧,咱们今天去跳舞,听说中心广场那边各种舞蹈群,跳国标那几个男的,帅爆,去瞅下热闹。”徐晓红在旁边鼓动雀跃。

“花痴。”

“去吧…”三个人软磨硬泡。

“…等我一会。”叶胜男有点勉强,说完进了房间,顺手关上了门。

“这房子有年头了,”隔着房门,方琳有一搭没一搭的扯着。

“嗯,要拆迁了。”门里声音有些发闷。

“该换新房子了。”

“.....”

过了一会儿,门开了,那个穿着皮西装、打着发胶、梳着浅短二分头、熟悉的叶胜男又出现在她们面前。李筱盯着她的胸部看了半天,疑惑变得越来越强烈,她真想问一声为什么,可终于还是克制住了。

中心广场是小县城最大的广场,位置适中,周边小区的居民就喜欢来这锻炼、溜达、休闲,最热闹是在晚饭过后,热闹非凡。范围足够大,又陆续有各类舞蹈队进驻,广场舞、国标、交谊舞,甚至还有街舞,确是一个放松心情的好去处。

广场里光影流转,人影绰绰。一栋建筑与广场灯环绕的一块场地里,几十对男女正翩翩起舞,周围不少人在旁边围观,指指点点,品头论足。三人也站在一盏广场灯的旁边,驻足观看。场地内光线暗淡,只能凭衣着形体上区分男女。

一首曲罢,人群分开,各自用自带的毛巾擦汗、喝水,等待下一曲开始。徐晓红已经有些按捺不住了,自从和叶胜男她们相处后,接触了这些比较开放的社交方式,她很着迷,经常鼓捣大家来,实际上她的舞技还是叶胜男教的,从刚开始在舞池边的畏葸不前,到对舞池中央的向往,虽然还是不入流,但痴迷程度却越来越浓。

“待会咱俩先跳。”徐晓红有些迫不及待了,丝毫不因为到了陌生的场地而自矜怯场。“嗯。”叶胜男没有拒绝,她也并不擅长拒绝。

此时音乐声起,几对男女随着音乐旋转入池。徐晓红一拉叶胜男,两人面对面搭手扶腰,脚下狐步,轻盈游滑,自然优美,这头便开的非常流畅,一下引起了围观人的目光,几个爱热闹的喊出了叫好声。

鼓励让人愉悦,心情决定发挥。两人越跳越好,连见惯了她们跳舞的李筱方琳都不禁鼓起了掌。懂行的人一眼就能看出,主要是那带舞的带的好。在水泥地面上,带着一个体型偏胖的中年妇女,能跳出这样明快流畅的舞步,显然是有颇厚的舞蹈基本功底的。

一曲跳的畅快,徐晓红的鼻息都加重了,在广场灯昏黄的灯光里,能看到她额头细密的汗渍,笑容堆积秀面。

“我应该是轻了好几斤,步子都轻松多了…”

“是进步了不少…”叶胜男很肯定地附和着。

“跳累了,体力跟不上,我歇会,你跟李筱跳。”

“可不一定轮的到我头上…”

“什么?”

这时音乐声又起。

“我说轮不到我。”李筱提高声调冲着左边揶揄地努了努嘴。叶胜男转头,只见一个身材姣好的女人走到她的身后,声音轻柔地道:“能陪我跳个舞吗?”说话间,女子已经抬起了柔软的手臂,敛祍欠身,做出邀请的姿态,主动且大胆,叶胜男微微一愣后,便顺势伸手托住了那只手臂,两人旋入场地的中央。

这是一支长舞曲,大约有六七分钟。叶胜男带着这个女子占据着场地最显眼的位置,随着广场灯光角度的变换,两人以近乎魔幻般舞姿穿梭在人群中,女子身形如行云流水,叶胜男带动进退挥洒自如,让人目不暇接,周围的人赞叹声不绝于耳。显然是这片场地被人开辟以来,人们见过最华丽的炫舞。

曲子到了结尾,叶胜男单手轻举女子右手,女子一个一千零八十度的垫脚旋转,轻盈的像一只柳莺,长发飞舞,飘逸柔美,待身形停住,两人相视一笑,并像电影里那样,女子行了个欧式宫廷的屈膝礼,叶胜男右手抚胸,欠身弯腰,回了个鞠躬礼,各自回到原先的角落。

潇洒优雅的仪态把徐晓红看的痴了,一脸倾慕地埋怨道:“以前怎么没教我这个,什么时候我能到这个水准!”徐晓红的花痴像表现得淋漓尽致,“你这家伙,不够意思,还留着后手。”

“谁留了后手,以前学的,现在不兴这一套,省掉了。”叶胜男知道她指的什么。

“哎,你这风头出的,看来你被盯上咯...”李筱语气里透着幸灾乐祸。

叶胜男也已经看到了,刚才主动约她的女子手里拿着手机向这边走过来,径直来到她的面前,莞尔一笑道:“帅哥,方便加个微信吗?”此时,摆出一副无所谓姿态的叶胜男突然脸上一僵,整个人像是呆住了,也没有伸手去掏手机,眼神中透着愕然与困惑,随即脸色阴沉,但是背着光,女子看不清她的脸,微信的扫码界面已经打开,正等着她的回应。可倏然间,叶胜男理也不理那个女子,甩开步子向广场外走去,快步离开。

“呀,误会了,误会了,你别介意,别介意。”李筱赶紧向那女子很无奈地解释了两句,歉意地点着头,拉上懵圈了的方琳徐晓红撵了上去。

车门锁着,李筱拽了两把,拉不开,她伸手拍打着车窗,“开门,胜男,开开门呀,你怎么了,可别吓我。”

车子里,叶胜男趴在方向盘上,双肩不停耸动,那是在哭泣,车外听不到声音。看她的样子,应该哭的很伤心。车门打不开,车外的人无能为力,只能徒劳的呼喊,急促地拍打着车窗,想要喊醒沉浸在痛苦中的叶胜男,停止哭泣。可是三人不明白她为什么哭泣,因何伤悲。

过了许久,车外的两人听见“啪嗒”声响,车灯闪了两闪,李筱赶紧一拉门把手,将身子挤在车门旁边,急切地问道:“胜男,到底怎么了?好好的哭什么?”

“是呀,我们都搞蒙了。”徐晓红附和着。

“没事了,心里烦,现在好了,上车,回去了。”叶胜男摆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她不说,三个人就不好深问,但肯定有哪里不对。

上了车,叶胜男道:“我先送你们回去。”李筱摇头道:“不用,我们先陪你回去。”叶胜男没有坚持,启动了车子。

车子到了厂子的门口,叶胜男冲着三人道:“到了,今天就不送你们了,路也不远,你们自己回去吧,我自己进去。”声音低沉。

三人下车,犹自不放心的看着叶胜男将车子开进残破的门楼才离开。

叶胜男将车子停在前面的停车场,熄了火,却没有下车,她伸手在座位的下面摸出那把带鞘的刀。她将刀拔出来,紧紧握在手中,有光线反射到刀身上,映射出苍白的寒光,她熟练地将刀藏到腋下,盯着那片宽阔的空地,看了许久,才拔下钥匙,开门下车。掏出手机,打开手机上的电筒,扫了一眼那隔断的墙和中间敞开着的门洞,又惊悸而迅速地收回目光,快步穿过那片空地,眼睛盯着周围的昏暗,却不去看光亮的地方,她依着老厂区与宿舍区中间的围墙边,她快步前行,墙上紅漆划成的圈,中间一个大大的拆字,仿佛猛兽的血盆大口,一根焦黑的木电杆上,一盏老式的马路弯灯射出苍白的灯光,窥视着黑暗中的夜归人。

3

李筱对叶胜男这两天表现出来的状态有些摸不着头脑,就算是生理期的反应也不应该如此激烈。上午把店里的事情安排好,她就赶去了叶胜男的家。

叶胜男下岗之后,很快就在重新上岗,在一家私营合资棉业公司驻本市的收花点,依然从事棉检员工作。每年收花旺季的时候忙一点,收入不低,经济上管自己绰绰有余,但要独资买房,又有些捉襟见肘。

去的时候,人还在床上,穿着内衣开的门,扭头的刹那李筱细心地发现她的眼角挂着泪痕,素容中带着忧伤,

“心情不好?”

“嗯,”无精打采地敷衍。

“明天周末,要不要出去散散心?”

“又是打牌跳舞,没意思。“

“是说去景区。“

“去哪?“眼睛亮了亮。

要不去西海泡温泉!“

“就我们?“

“喊上她们一起。“

打电话给方琳的时候,方琳正中下怀,“赶巧了,我家老彭明天要去省城谈个项目,正好闲着。“

徐晓红那边也是一口答应了下来。

第二天一早,老彭前脚出门,方琳就迫不及待地在她们四人的微信群里吹响集结号,众人响应,叶胜男打出了一行字:都在家等着,我挨个去接。

等到方琳上了车,老彭的电话也到了,“我动身了,三天后回。”半个小时以后,叶胜男的车便驶上了高速公路。

到西海大约两百六十公里,大约要三个多小时,中间有五个服务区。叶胜男驾驶技术娴熟自如,动作流畅,驾驶状态中的她显得沉着有范。李莜斜着身子偎在座位里,方琳和徐晓红在后排,四人聊着闲话,叶胜男有一句没一句的应着。

过了两个服务区,油标显示油量不足,叶胜男成算着到下一个服务区去加油,脚下不禁轻压油门,打左转向灯,准备进快车道,就在这时,突然左后视镜里一束光闪,有车子要超车,她只好放弃操作,继续在行车道上直行。

后面一辆大红色的轿车超了上来,在两车平行时,叶胜男不满地扭头看了一眼那边急躁的车子,想看看是什么人在超自己的车。

“我那泳衣还是前年买的,也不知道还穿的了不,长了五六斤呢...”

“我瘦了,现在正合适,我昨天躲在房里试了...”

“哎呀....干嘛呢,好好的刹什么车,差点撞了头。”

“没...没什么,眼睛被日头晃了一下。”

“哦,你不是有墨镜吗?”

“没带。”叶胜男的脸色阴沉了下来,眼神乜着窗外阴晴不定。

“没事吧,要不,我替你一会!”李莜关心地问道。“不用。”脸色愈发的收紧了。李莜疑惑地看了看前方已经超过去的那红色的车子,感觉到哪里不对劲。

大约二十多分钟以后,路牌显示前方有服务区。叶胜男早早的将车子驶进右侧车道。方琳与徐晓红也拿了杯子,准备加水或去卫生间。看到服务区大大的牌子后,大众车一头扎了进去,驶向休息区。李莜已解开了保险带,准备休息。可猝然间,三人感觉车子突然又在加速,直接穿过了服务区的停车场,向着出口的匝道驶去。

“唉唉唉,我要加水呢,怎么又走呀!”

“我要上卫生间,你停车啊!”

“这里人太多了,等下一个服务区再休息。”“人多么?”大家一头雾水,停车场还空着许多车位,这解释让人摸不着头脑。

而就在车子离开停车场的那一刻,李莜看到一辆大红色的车子,似曾相识。她隐隐察觉到有什么不对,但又说不上来。

叶胜男反常的行为让所有人都感到莫名其妙,但是因为这两天在她身上发生的一些没头没脑的事,所以大家也没人责怪,再加上李莜轻描淡写的转移了话题,将旅游的出行计划订制到了后几年,引发了后面两人联翩的遐想。

就在这样的闲聊中,车子进了下一个服务区,当车子停进车位,方琳和徐晓红着急地下了车,叶胜男慢腾腾地抽下钥匙,解开保险带,当后车门“嘭”的关上的一刻,副驾座位上的李莜听到长长的喘气声,仿佛紧缩的心脏一下松弛开。

“到底怎么了?”李莜不动声色地问道,她看到叶胜男扭头看着自己,一脸迷茫。

“那辆车上…方姐家的...和个女的一起,”

“看清了?”

“嗯,几年前就看到过一次,我没敢告诉她。”

“不是东西!”

“我们怎么办?”

“什么?啊,”李筱一捂嘴,“你是担心他们也去西海。”叶胜男默然地点点头。

“还真是!这要碰上了...”李莜眼神里带着隐忧,“这是最坏的结果,不行就找人查她老公电话,发个短信,把我们的行踪透露给他。”

“好主意,我叫人去办。”两人商量好,叶胜男面色慌急地下了车,向卫生间的方向快步走去。

可当三个人重新回到车边,发现车门还是锁着的,叶胜男也不在车上。又等了几分钟,李莜开口道:“你们在这等着,我去找找。”说完就直奔卫生间的方向。

当她穿过过道,远远地看见叶胜男失魂落魄地站在卫生间门口,看着左右两边的门,眼神透着深度迷茫。

李莜快步走到她的身边,诧异地责怪道:“你怎么了?大家都等着呢!”

“我,我….”叶胜男慢慢地把腰弓起来,脸上的肌肉扭曲着,仿佛正在忍受着一种难以忍受却又无法言表的痛楚,那种痛楚来自心底的深渊,撕心裂肺,又或许就源自身体的本能,反噬着灵魂,“那些人,他们的眼神都好奇怪,不管我去那边,他们都盯着我…我都不知道自己该进男厕还是女厕了。”

“混蛋,”李莜怒斥着她,猛地掐住她的手臂,直接一把将她拽进了女厕。

叶胜男出来后,脸色已然好了许多,她低着头不敢看李莜,像犯了错的孩子。李莜瞪着她低声地道:“回去之后听我安排,马上去省城,我会给你在省城找个专业心理医生,你必须由心理医生介入治疗了。”

“没必要吧!”

“还没必要,自己都认不清自己了,真要出问题了,后半生都在第四人民医院(精神病院)里呆着,像行尸走肉。”

“第四医院,不去,死都不去。”

“不想去就乖乖地看医生。”

“我没事。你事情办好了?”

“办好了,叫一个和她老公熟悉的朋友给那混蛋打了个电话,然后装作无意间说在这边碰到了我们…”

“嗯,这样就行了,至少能不顶面撞上。”

“行了,先回车上,晚上我们一个房。”

到达西海之前,方琳接到了老彭的电话,说自己的会期缩短了,大约明天就可以回家。方琳赶紧解释,说自己趁他出差来西海玩了,还打出了李莜的招牌,说是她的主意,并反复承诺,尽快回家。老彭很宽容,让她不用着急,多玩两天,玩的开心。挂断电话的时候,方琳拍了拍自己的心口,一副暗自庆幸的模样。李莜与叶胜男对视一眼,彼此都看到对方眼中一丝苦涩的笑。

西海的温泉让四个人暂时忘却了世间的纷乱繁杂。当三个女人身着泳衣,披着大浴巾,姿态妖娆的进入浴场,在第一个池子里等了约有十几分钟后,才见到裹着大浴巾的叶胜男鬼鬼祟祟左顾右盼地走进浴场。方琳嗔怪道:“咋这么长时间,害的我们干等。”叶胜男难为情地笑笑,放开捏住浴巾的手,三人才看到她上身穿的是男式的那种汗衫,并且胸部显然裹了东西,和昨天去她家看到的模样截然不同。

徐晓红伸手惊诧地指着她要说话,却被李莜拦在前面说道:“换池子吧,这个时间泡太久了。”说完便起了身,在经过徐晓红的时候悄悄地在她腰上轻轻地掐了一把,然后若无其事地出了池子。黑暗掩饰了李莜的小动作。徐晓红不笨,旋即明白了她的用意,硬生生把嘴里的呼喊给憋了回去。

回到宾馆,方琳和徐晓红都打着哈欠,难掩倦意,招呼一声就回房睡了。李筱和叶胜男也各自上床。

“我问你,最近你到底怎么了,情绪这么差,遇到什么事了?“

“没有,”暗淡的床头灯光里的声音拒人千里。

“瞧你那样,蔫头巴脑的,骗得了谁,”灯光里一片沉默,“是不是因为那些人的胡言乱语?”

“我要买房,“昏暗中传来这样一句。

“买房!“李筱一愣,嘴里顺着说道:”嗯,倒也是,你那房子是太旧了,换个新环境也好。”

“...”

“还有,回去之后我就给你找心理医生,你自己都快男女不分了。”

“男人都不是东西,可男人不受人欺负,我不想当女人。”

“所以你天天和女人混在一起,不恋爱,不结婚,不成家,说,在你的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李筱一改平时的善解人意,变得蛮横起来。

“没有,”低沉的声音依然在抵抗。

“没有?如果你觉得在我面前还要伪装,那么我相信再没有谁会去聆听你内心的痛苦,没有人愿意去管你的死活,你就在一个人自怜自艾、自生自灭吧。”

“不,不要。”被子下嘤嘤咽咽的啜泣声。“我不想做女人,我想做男人,我改了自己的名字,穿男人的衣服,学着男人的模样抽烟、喝酒,开男式车,捏着嗓子唱男声,跳舞跳男步,刻意把自己弄成男人的模样,掩饰自己所有的女性体征,用束胸将自己的胸勒到窒息,我还有想过去做变性手术,我不想…做女人。”

“为什么?为什么那么讨厌做女人?”

“女人有什么好,体质没有男人强壮,心理没有男人强大,赚钱没男人赚得多,女人天生就要依靠男人,讨好男人,忍耐男人各种强势的压制甚至侮辱,敢怒不敢言,”叶胜男猛地坐了起来,怒目狞厉,双瞳中燃烧着血红的火光。李莜暗暗吃惊,也更加忧心忡忡。

“可你还想做男人!”

“不是,我不是想做男人,我只是….不想被男人…欺辱…”叶胜男的思维都有些混乱了,前后矛盾。

“谁欺负过你?”

“啊,没有,没有….”叶胜男眸光闪烁不定,仿佛试图掩饰心底的余悸。

“不,肯定有,谁,到底是谁?”李莜想打开叶胜男心底的黑暗之地,想找到一切的根源,但在她的逼问下,叶胜男却发出了一声哀鸣:“别问了,别问,我真的不知道,不知道啊….哇….”叶胜男,也是叶婉仪,号啕大哭,歇斯底里。李莜一把将她搂在怀里,手掌轻柔地抚摸着那颤抖的躯体和里面无法沉静的灵魂。也许是压抑的太久,也许从未得到过发泄,也许渴望找到解除困扰的途径,在哽咽声中,叶胜男开始讲述尘封心底十几年不堪回首的往事。

4

那时她是家庭的公主,是父母的掌上明珠,刚毕业的她在父亲的安排下进了轧花厂,开启了自己新的人生历程。妙龄豆蔻,貌美年华,自然是引来无数灼热的目光。她的性格直率,善解人意,更是让许多男孩追捧,所以身边追求者络绎不绝。平时不时饭盒里多份情书,下班时有人塞过来一张电影票的事情已见怪不怪。恋爱季的女孩父母总会纵容着些,不大打听她每天的行踪。

经过一段时间精细的挑选,最终确定了终选目标,但还没有公开恋爱关系。某一天,当然这个日子想来是她终生难忘的,因为痛彻心扉,无法自拔。如果没有那一夜,想必她会和天下大多女子一般,结婚生育,相夫教子,侍奉亲养,平淡生活。但是那暗夜的恐悸,却像一个幽灵,在她的脑海中盘桓撕咬,如梦魇般,挥之不去,即便是此时要重新忆起,还是当时那种撕心裂肺的痛。

那是初秋的一晚,她与男友看完一场电影,下场的时候碰见了男友的一帮朋友,非要撺掇他请客吃夜宵,要她陪同一起,还不许她提前走,期间被半逼着喝了几杯酒,男友更是喝到呕吐,摇摇晃晃,无法站立。到了散场的时候,还是她将男友搀回了家,等到自己返回的时候,已经是午夜两点。

她拖着疲惫的身子走进门楼,脚下就开始发软了,她沿着宿舍区与厂区中间的隔墙往家走,尚未消散的酒意在胸口翻涌,她手扶着墙干呕了两声,却什么也没有,她摇了摇头,想让脑袋清醒一些,却突然感到自己的身后有些异样。她惊悚地感到自己头皮发炸,酒意刹时间醒了,可这时,一只强有力的手掌一把捂住立刻她的嘴,一个尖硬的东西顶在腰间,一股浓烈的酒气喷了过来,“别动,不然捅死你。”她嘴里发出的呜咽,声被手掌捂住,她的双手抓住那人的手臂想要掰开,可这时,她感到顶在腰间锐器刺入了自己的身体一点,有股热热的东西流出体外,那种痛疼感让她感觉到死亡的威胁,惊骇之下她登时失去了抵抗的勇气。

脑子晕乎乎的,在这突如其来的变故面前,她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是否能拼尽全力大声地呼救,或者以死相抗,这些念头在脑海中交替,却只在一念之间。然而挟持者没有给她更多的时间,那持刀的手从前面一把掀起她的T恤衫的前襟,罩在她的头上,她什么也看不见了,就感到一只手臂将她的脖子夹在臂弯里,另一只手持刀顶在她的腰上,推搡着穿过那道没上锁的门,在黑暗中被拖拽着前行。她能听到隔着几百米远的厂房内,夜班的机器轰鸣着,遮掩了黑暗里的罪恶。

此刻的她多么希望碰到一个人,或许自己就能得救了,可这种幻想在她被那手臂勒拽进一扇门后,就完全破灭了。门里漆黑一片,她的身体被压在一堆绵软的东西上,她用手指感触到那是已经打好的棉包。这里是库房!叶胜男感到无限恐惧,因为库房很少有人来,一般都是到了两班交接,夜班班组将当天的产品运进库房,那时才会来人。她感到自己在劫难逃了。

头罩着自己的T恤衫被人一把死死的摁住,整个人趴在棉包上,口鼻都陷入棉包中,呼吸开始困难,有越来越强烈的窒息感,她觉得自己就要死了,用手死命的拍打棉包,将脸侧过来,让鼻子能接触到空气,大口的吸着气。那具强壮的身体从背后压住她的身体,她拼命的扭动着,试图翻滚,试图摆脱,可一点冰凉的寒意抵在她的后脖颈上,一切的挣扎化作徒劳,黑暗裹挟着罪恶与死亡笼罩着她的身体…..

“那一夜是我一生的噩梦,爸爸急红了眼要报案,弟弟拿着把刀就往外冲,都让妈妈哭着给拦下了,说不能报,说我已经谈了对象,要保全名声。保全名声!我也想,可是我无法再面对男友,于是我选择了放弃,他追着我问为什么,我一言不发,一直到我剪掉了头发,穿上了男装,他才没有再来,他觉得我变了,所有人都觉得我变了,其实真就是变了,因为从被侮辱的那一刻起,我讨厌自己的性别,我从此想做一个男人,不受人欺负的'男人’。”

“然后从此就成了这副模样。”李莜痛惜地将叶胜男搂在怀中,就像抱着一个受伤的孩子。“我用这副面孔生活了十几年,有的时候我甚至都分不清自己到底是男是女,我外表是男人,但进不了男厕。女人把我当作男人,我却没办法和她们谈恋爱,我把自己当作男人,就无论如何都无法和另一个男人谈恋爱。这些问题让我迷茫,让我困惑,我的内心仿佛有一只魔鬼在吞食我的灵魂。等到那一天它彻底吞噬后,我就解脱了。”

“别胡说,”李莜内心感到震惊,她认识到了问题已经相当严重了,在服务区卫生间门外,或许更早一些。“为什么不尝试着做回女人?”

“做回女人,再去被男人欺辱吗?当年恶魔逃脱了,但我一直有这样的感觉,那个恶魔离我不远,一直在我的身边游荡,而且是我认识的人。这些年我以男人的面目出现,没有再遭遇那些厄运,所以我不想做回女人,不想再遭遇欺凌,我甚至在车子的座位下藏了一把刀,在我感到害怕的时候,就带在身边。可即使是这样,那种恐惧十几年来依然无法消失,而且….”叶胜男猛地抬起头,眼中透着一丝游移不安的恐惧。

“而且什么?难道你发现什么线索了?”

“没有,没有线索。只是…”“只是什么?”李莜迫不及待地追问着,她想一次性把叶胜男心头的梦魇给掏干净。

“事发之后,爸妈就辞职了,他们无法和一群可能是强奸自己女儿的嫌疑犯们共事,等爸妈搬出…老房子后,那种感觉…越来越强烈,”叶胜男边说边思忖着,又像是想回顾起什么,说话也断断续续的,“我每天晚上回家的时候,就感觉有一双眼睛在黑暗里盯着我,我不知道它藏在哪里,到底是谁。所以我不想回家,我着急买房,搬离那个地方,摆脱那双邪恶的眼睛。可这边一时半会又拆不掉,我的钱不够…”

“为什么不告诉我们,我们可以先借给你呀。”“不用,也不是太急,谁都不富裕,你三年前才买房,贷款也才还完吧,孩子去年上的大学,你哪里有多余的钱。方姐家那样的情况,自顾不暇的,指不定什么时候就…徐晓红本身就是个家庭妇女,家里做不得主。”

“可是…”“真的不用,”叶胜男已经恢复到了平常的模样,虽然脸色依然沉重,她摇着头道:“也可能就是我的幻觉,心理作用吧,很长时间了。”“那你就没想过把这个魔鬼找出来,将他绳之以法?”“谁说我不想,它(他)害了我一生,我恨不能亲手杀了它,可是怎么找?已经那么长时间了,或许它早就下岗了,或者搬走了,证据也早就没有了。”

房间内陷入了沉寂,李莜只能轻轻地抚摸着她的背,无声的安慰着。在痛苦回忆的煎熬中,叶胜男沉沉睡去。李莜为她轻轻地掩上被子,她的身体不自主的惊颤了一下,随即恢复了平静,嘴里呢喃着:“其实,其实我想…一直想抓住他….”声音渐悄渐无,只有平缓的呼吸声,眼角边还有尚未拭干的泪珠。

李筱看着睡梦中的叶胜男,盘算着怎么帮她先把房子买了,搬离那个令她感到无限恐惧的地方。

 5

从西海回来之后,叶胜男一度纠结是不是要将那半公开的隐情透露给毫不知情的方琳,她觉着这样对朋友隐瞒下去是一种背叛,有难以释怀的愧疚感。但是李莜一句话就将她这心思给打消了。

“你别看方琳表面自信满满的样子,其实她是最没自信的,她所谓的自信都源自她老公,面子、里子,都是,你一下子捅开了,她的家就算毁了,她也毁了,到时候把账算到你的头上,连朋友都没得做。”

“那至少得提醒下她吧,假使她老公要有什么想法,主动提出….离婚…到时候也不会吃大亏。”

“这个可以有,但也要瞅机会。”

“嗯。”

“之前我跟你说的事你什么时候去办?”

“啥事?”叶胜男装起了糊涂,李莜杏眼一瞪:“你说啥事,看医生啊!”

“这事不急,现在我不挺正常吗,出去放松了下,心情好多了,不用了。”

叶胜男耍赖皮的样子让李莜苦笑不得,但不得不说,回来以后,叶胜男的确好了许多,至于是不是装出来的,李莜一时很难判断,所以她也就没有催的那么紧。

“那我们去看房。”李筱突地话题一转,“这样办,我先借你一点,先把首付付掉,剩下的办商贷,等你入住以后,再把老房子挂出去,或许能卖个好价钱,到时候就能把所有欠的钱都还掉。”

“老房子已经确定了要拆迁,房屋中介都不收的,只能等,至于商贷...”叶胜男很犹豫,她一直不想借钱买房,即使是借银行的。

“行了,不管怎么样,明天去看房,赶紧搬离这个鬼地方。”临出门的时候,她回身霸道地说道,调门很高,声音尖细。

其实地理位置楼层房型对叶胜男来说都无所谓,她渴望的是赶紧离开那个噩梦之地,金钱束缚了她的思想,以至于到现在为止还被困在老厂宿舍区里,看房进的每一个楼盘,她几乎都是认可的,而咨询最多的就是价格和首付款。

连逛几天,叶胜男终于相中了一处开建的楼盘里的一个边套,大约九十多平,且光照不好,所以一直没被卖掉,虽然硬件上有种种不利不便,但还是入选了她的范围,就是嫌面积大了些,全款还是超出了她的预算,毕竟面积小些,总体价格就不会高,装潢以及其它配套设施的预算也要少许多,这才符合叶胜男目前的经济状况,所以显得很犹豫,左看右看,一番讨价还价,没有达到内心的期待值,任凭售楼小帅哥巧舌如簧,最终不为所动,撂下一句我再考虑考虑,就离开了。

刚出售楼部的门,就接到徐晓红电话,“李筱,胜男房子还没买吧?”“没呢,磨蹭了三个小时,还是没签。”“那你们赶紧来我这,我老公说,他一个朋友手里有个小套,急着出手,价格压了许多,我听到就赶紧打电话给你。“

这个消息让人精神为之一振,两人赶紧去和徐晓红会合,由徐晓红的老公,一个看上去很土气,相貌憨厚,名叫许涛,人称许总的带着一起去看房子。

房子是小套,大概七十多个平方,比上午看的那边套小了十几个平方,且是三层,朝向正南,光照充沛,叶胜男一眼就中了意,李筱马上读懂了她的目光,且狡黠地摇摇头,冲她眨巴眨巴眼睛,故意道:“还行,卫生间窄了点,厨房门开的不好,要往这边偏一点就好了....““是啊是啊,客厅的那道梁设计的很有问题,顶都不知该怎么吊…”

两人刻意地挑着房子的瑕疵,这让一起陪同来的徐晓红显得有些尴尬,不安地眼神乜着丈夫,可是那位土老冒般的许总只听着,也不出言反驳或者解释,直到两人都没话说的时候,他才用带着土味乡音的普通话对她们说道:“刚才的报价比市场已经低了不少,其实只要挂到中介公司相信很快就能脱手,只是因为晓红说你要买房,说面积也合适,让我紧着你先,所以才带你们来看看,如果你们看不上,那我就替朋友挂到中介公司去…”说到这时,他的手机响了,他侧身到一旁接听,”…你什么时候有时间…小套的七十多平,还有两套一百多平的…行,我等你电话。“

等他接完电话,叶胜男的神色略微紧张起来,“许总,其实房子很好,只是…只是价格上能不能再稍微降那么一点点…”

“这样,房子不是我的,其实这房子不愁卖,小套更好脱手,”土气的许总轻描淡写地化解了她们的小伎俩,

“你就帮胜男一下嘛。”徐晓红打断了丈夫的话,嗔怪道。

“行,我帮你问一问。”等他打完电话回来,叶胜男满脸期待的表情完全暴露了她的内心。

“房主答应降一万二,但是要全款,三天内办过户手续。“

叶胜男一愣,面带难色。“行,没问题。”一旁的李筱很爽利地答应着,叶胜男啊了一声,却被她一把捏住了手臂,将她的话堵在了嗓子里。

“全款,哪有啊!我手头才一半多点。”

“别担心,我们去想办法。”

第三天,三个人又去了叶胜男的老屋,李筱把手里的袋子放到桌上,打开后是一摞摞的现金。

“钱是我们三个人凑的,先去把合同签了,等拆迁款下来后还我们。“

叶胜男看看桌上的钱,再看看三个女人,哇的一声大哭起来,那哭声完完全全属于女性。

签合同的时候,方琳没去,说是家里有事就走了,叶胜男随口问了一下其他两个是啥情况,徐晓红唇角翕扯了两下,“好像是和她家老彭闹别扭。”

许涛是代表甲方来的,说合同甲方已经签了,这边签字交钱,就马上去办过户手续,然后交房钥匙。

叶胜男将合同左看右看,又翻到签署页,甲方龙飞凤舞的签名让她感觉自惭形秽,默默地拿起笔,在购房人的位置上工工整整地签下了她卑微的名字,压根没敢去正眼分辨一下隔壁的两个字姓什名谁。

去银行将钱转到对方账户后,许涛就带着她们去了行政服务大厅,可当办事人员请她确认信息的时候,她的眼睛盯着电脑屏幕,倏然间僵化了。

“晓红,我要退款,这房子我不买了。“她的眼睛有些发痴,声音突然尖厉,一下吸引了许多人的目光,李筱和徐晓红俱是一呆,连旁边的许涛也是一愣,全都不明所以。

李筱附身问道:”怎么了?”“甲方...”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李筱看见电脑屏幕上房屋产权所有人一栏赫然写着——彭犁。

“为什么不事先告诉我们这房子是方姐家的。”“这个,我不知道啊!”徐晓红慌乱不知所措地盯着丈夫。

“你说有朋友要买个小套的房子,我这就给你留意了,紧着先通知你们的,她买房就买房,还管房子是谁家的干什么,只要权证齐全,谁家的房子不是买!”

“这房子我不买了,你把款退给我。“”这个我做不了主。“许涛为难地摊开手。

李筱轻轻一拽叶胜男的衣袖,两人走到一边,“你的意思方姐不知道这房子,”“肯定不知道啊,这一定是被她老公瞒下的共有资产,还不止一套。”

李筱认同了叶胜男的说法,因为她把叶胜男买房缺钱的事告诉方琳,商量着几个人给她把房款筹齐的时候,方琳压根就没提家里卖房的事。

“许总,你帮我打电话给彭犁,你告诉他,他不退款,我现在就把他隐瞒资产的事告诉他老婆,我叫他竹篮打水一场空。”

电话那头同意退款,但要扣下五万元作为封口费,要她在半年之内不把这事透露出去,叶胜男说我又凭什么相信你到时一定会还给我,电话那头说把钱放在许涛手里,半年后如果事情没泄露,就让他把钱还给叶胜男。

投鼠忌器之下,叶胜男答应了,对方很快将房款原路打回,但是少了五万,过了一会,许涛接到了一条银行信息,他的账户里多了五万块钱。

夏日的骄阳里,叶胜男魂不守舍地走在大街上,却显得那般孑然冷寂。李筱举着伞跟在后面,想给她遮挡出一片天空,却感到有些力不从心,顿时感觉沮丧且烦闷。

两人转过街角,骤然间叶胜男感觉一道黑影迎面扑来,她本能的往旁边一闪,“哎哟,”一人骑着电动车摔倒在地。叶胜男赶紧伸手去扶,却突然喊道:”哟,是,钱叔吧,你这去哪呢?”

地上略显苍老的声音道:“我就住后面这个小区,准备去幼儿园接孙子呢。哎哟,摔死我了。“

叶胜男一边伸手去扶一边道:“我刚在附近看房子,厂区那边说拆又不拆,等不及了,总是要搬出来的。”

“别动,脚崴了。“地上的老钱把手一抬,挡住了伸来的手。

叶胜男身子猛然一怔,手停在了半空。

老钱缓缓地将脚从电瓶车底下抽出来,这才伸出手去,想叶胜男扶他一把,可叶胜男猛地将手缩了回去,眼睛里透着极度的厌恶。

见面前的手消失了,老钱有些纳闷,扭脸看向她时,看到一张有些扭曲的脸,连忙将眼神撇开,跛着一只脚,颤巍巍地支撑着站了起来,然后慌乱地将电瓶车扶起来,头也不抬抬脚跨上去,落荒而逃般的驶离了。

“怎么回事?”李筱有些惊异地看着呆立不动地叶胜男,目光燃烧成了汹汹火焰,死死盯住那白发飘飞、身形佝偻远去地背影,唇角机械地蠕动着,“他说'别动’这声音在我耳朵里刻着,永远也忘不掉。他说别动,我就不能动,也不敢动,嗬嗬嗬,别动,别动!”

“是他?!”李筱吃惊地长大了嘴,“坏人也会变老!”

“坏人,一定要受到惩罚.”     

“你打算怎么办?”

“找着人了,他就跑不掉。”叶胜男微微挺起胸膛,眼神轻扬,一扫卑怯与艾怨,迈步向前。


6

方琳露出不可置信的眼神,“不可能,你们骗我,骗我的,我们家老彭不会干出这样的事情。”

叶胜男苦笑道:“其实几年前我就撞见了,怕影响你们夫妻感情,现在他转移资产,我要再不说,你就得吃大亏,人财两空。”

“我不信,你们骗我的,你们嫉妒我过的比你们好,编出话来骗我。”话里带着哭声。

“信不信,查一下就清楚了。胜男还被扣着五万块钱呢,如果冲着钱,她犯不着,但她坚持要说出来,是冲着咱们之间的情谊。”

方琳一抹眼泪,“我是心里乱了方寸,不相信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其实你说出来,我就知道是真的。谢谢你胜男,钱的事你别担心,我去查,查清楚后,钱肯定归还。”

望着方琳的背影,李筱悠悠地道:“其实有些事,看破不说破,说破了,以后可就难相处了。”叶胜男耸了耸肩,一副无辜地模样,“我也不想,可现在就这个性了,改不了了。”

手机铃声响起,叶胜男掏出来一看,眉头一皱,“谁?”“是晓红。”“那事她事前应该不知情,你别怪她。接吧。”

“晓红?”“胜男,你在哪?”“在家呢,有事吗?”“你等我一会,我就过去。”

徐晓红进门之后,就打开了包,从包里取出了厚厚的一沓钱,“胜男,这是你的钱,我给你要来了。”

叶胜男乜斜地瞅着她,半天没吭声,把徐晓红盯着身上发毛,浑身不自在起来。

“你连撒谎都不会,带回去吧,我可不想你们夫妻再有事。”“没有,真是要来的。”徐晓红还想抵抗。

“你丈夫很精明,也是个很有原则的人,他既然答应了双方,他就一定会按约定好的去办,这钱一定是你自己的,你是不想伤了我们之间的感情,不想在我们面前那么尴尬,其实我真的没怪你,我知道事先你应该不知情,你不用担心。”

见自己被识破了,徐晓红赧然地道:“你这还着急买房呢,本来就缺钱,还被扣下一块,就更买不成了。要不你先拿着,还是算我借你的,等那钱出来了再还我,不一样么。”

“不用,买房的事不急了。”叶胜男将钱推了回去。

李筱这几天眼皮一直跳,隐隐觉得有事发生,她每天一下班就去找叶胜男,有时在家,有时不在,打电话问,她说在外面有事,李筱琢磨了半天,决定去找她,她骑着电动车直奔那天撞见老钱的小区外,果然,绕了几圈之后,在一处树林的背后,找到了叶胜男的车,只是人不在车上。

她也将车停了下来,在小区大门附近找了一个位置,能观察到小区大门的进出情况。过了一会,一个脚步蹒跚的身影出现在小区大门口,一手抓着手机,一手提着一个袋子,站在大门口,四下张望,开始拨打手机。

一辆车子停到了他的身旁,李筱一眼就认出那是叶胜男的车,她的心咯噔了一下,马上骑车跟了下去。可是速度相差太大,很快前车不知所踪,她失去了方向,犹豫了片刻,她骑车直奔叶胜男的家,因为想不出他们还能去这之外的什么地方。

进了永远敞开而破败的门楼,她看见了叶胜男的车静静地停在大院的一角。她望车里看,车里没人,拉了一把车门把手,门真的没锁,伸手往驾驶员车座下捞了一把,底下是空的,李筱身上的寒毛都倒竖了起来,赶紧快步奔向叶胜男的家。

可任凭她敲破了门,喊破了喉咙,屋里也没人应答。她又赶紧找旁边的人问哪个是老钱的家,找到后看见防盗门是锁的。

还能去哪里?一定在这大院之中,李筱突然想起叶胜男描述的那夜的场景,她慌忙喊还在厂里住的老员工带她去找老厂库房,并且拨打了110。

走进老厂区,她们就听到一处残破的门洞里传出了声音,赶紧奔了过去,快到门口的时候,听到里面传出叶胜男的声音,李筱伸手拦了一下身后的人,放慢了脚步,她想听一听里面的人在说什么,伸手悄悄地打开了手机录音键。

“这里,你很熟悉吧,以前这里归你管,我也熟悉,怎么能不熟悉,我在这大院里长大的呢,从小就在那些棉包堆里钻,那时我叫你做钱叔,可你怎么下得了手,怎么能干出这些禽兽不如的事情来。”

“闺女,你这是什么意思,我听不懂,也不知道你为什么把我带到这来?”

“你听不懂吗?你装听不懂吧,我记得你的声音,你当时说,'别动,不然捅死你。’我就一动也不敢动,因为我怕死,可我万万想不到,那个人居然是你,是我每天喊着叫叔的人,是一头禽兽。”

“闺女,闺女,那天晚上我喝多了,干了什么我真的都不记得了。”老钱的声音里带着心虚,畏畏缩缩地道:“再说已经过去那么久了,我也这么老了,你就原谅我吧。”

“原谅你!嗬嗬嗬嗬,我的一生都让你毁了,你说原谅,我现在不男不女,不人不鬼的,都是拜你所赐,你居然说得出口。”

“闺女,不瞒你说,为这事我问过了,当时…当时你家…你家也没报案,过了这么多年,已经过了追诉时效期。闺女,你看能不能这样,我…我听说你在买房子,还缺了钱,我这有十万块钱,都给你,算是我的一点补偿,如果…如果不够,我再去想办法。”

“哈哈哈……”叶胜男发出一阵狂笑。“补偿,如果用金钱就能补偿罪恶,那这个世界要法律干什么,有钱就行啊!追诉时效期,我倒是没想过,过了就过了吧,我也不在乎,总之今天, 你得为你犯下的罪恶付出代价。”

“胜男,别犯傻。”李筱生怕叶胜男做出什么傻事出来,赶紧出声喝止,然后就迈步进了那塌了顶的库房,进去后她就看见叶胜男将手搭在腰间,连忙一把摁住她的手,狠狠地瞪了她一眼,叶胜男一见她,悲从中来,一把抱住她,大哭起来。

李筱轻轻抚摸着叶胜男的背,脸上蔑然一笑,“我不知道你从哪打听来的,说追诉有效期过了,我找律师问过,强奸案的追诉有效期不是十五年,而是二十年,所以,你跑不了,我已经报警了,你必须为你曾经犯下的罪过受到惩罚。”说话间,她将另一只手悄悄地伸到叶胜男的腰间,拔出她插在腰间的那把带鞘的刀,乘着库房内光线昏暗,悄悄地将刀藏进了自己怀里。

厂区大门的方向,传来汽车警笛的声音,老钱呆若木鸡,他喃喃地道:“你们没有证据,过去那么久了,什么证据都没了,你告我什么?”

李筱摇了摇头,举起手中的手机晃了晃,“以前或许没有,但现在有了。”

判决这天,李筱和徐晓红都去法庭旁听,方琳没来,老钱被判了三年半,走出法庭的叶胜男对李筱和徐晓红道:“明天我得去趟派出所,我要改回我的名字,叫叶婉仪。”

一个月后,方琳离婚了,离婚第二天,她就将五万块钱送到了叶胜男家里,并对她当时义无反顾的行为表示了感谢,说这话时,有些呆板,透着些许自卑。离开以后,李筱轻轻地叹了口气道:“再也不会像以前那样了。”

“为什么?”叶胜男不懂,疑惑地问道。

“因为她再也找不回她的颜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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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少伟   

REMEMBR
吴少伟  性别:男;出生日期:1973年7月;笔名:无仞。安徽省作协会员、中国电力作协会员、鲁院电力高研班学员。

大地菲芳文学微刊
总第 661期
2022年 10月 0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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