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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 登临送目。正故国晚秋，天气初肃。千里澄江似练，翠峰如簇。归帆去棹残阳里，背西风、酒旗斜矗。彩舟云淡，星河鹭起，画图难足。 念往昔、繁华竞逐。叹门外楼头，悲恨相续。千古凭高，对此谩嗟荣辱。六朝旧事随流水，但寒烟、芳草凝绿。至今商女，时时犹唱后庭遗曲。 【行人呓语】 一、前言 提起王安石，大家印象最深的莫过于王安石变法。王安石不仅是北宋著名的政治家，他的文学造诣也是非同寻常。他的诗，名句迭出。有“春风又绿江南岸，明月何时照我还”的明朗清旷；“不畏浮云遮望眼，自缘身在最高层”的雄阔豪迈；“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的含蓄蕴藉；“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放屠苏”的佳节吟咏……王安石写的词留传下来并不多，但意境开阔，“一洗五代旧习”，开豪放词的先声。宋朝杨湜在《古今词话》里记载了一个小故事：金陵怀古，很多名人都填词抒发情怀，其中以《桂枝香》为词牌填词共有三十多首，惟独王安石写的《桂枝香·金陵怀古》堪称绝唱。苏东坡读了这首词，不觉叹息道：“王安石，这老家伙都成野狐狸精了！”这是苏东坡赞赏他人才华时所用的最高评价。今天，我们就来欣赏王安石这首堪称千古绝唱的《桂枝香·金陵怀古》。
二、鉴赏 这首词约作于宋英宗治平四年（1067）秋，46岁的王安石当时正担任江宁府（今江苏南京）知府。王安石年轻时随父亲宦游，目睹民间疾苦，他立下了“矫世变俗”的远大志向。而多年担任地方长官的经历，更让他敏锐地看到北宋王朝长久以来累积的政治弊端。社会矛盾日趋尖锐复杂，国家危机四伏，而统治阶级却安于享乐，过着荒淫奢侈的腐朽生活。这首《桂枝香·金陵怀古》一词，就表现了王安石对时局的忧心忡忡和强烈不满。词的上片以峭劲之笔，描绘了金陵古都晚秋残照下的壮美之景。“登临送目。正故国晚秋，天气初肃”，意思是登山临水，纵目远望，故都金陵正是深秋，天气萧瑟。“远目”，远望。“远”，有人说，当为“纵”字。“故国”，指故都金陵。“肃”，萧瑟。起笔即高远，一个“正”字，一个“初”字，发人深省。作者借这两个字，在时令天气的描绘之中寄寓着幽微的情怀。因此，这里的“故国晚秋”，“天气初肃”，就意有所指，非一般意义上的单纯的时令天气描述，而有隐喻家国和政局的味道。“千里澄江似练，翠峰如簇”，意思是千里长江，江水澄澈，好似一条白练。山峰苍翠，犹如一丛丛箭簇。“千里澄江似练”，从南北朝诗人谢朓《晚登三山还望京邑》中的诗句“余霞散成绮，澄江静如练”脱化而来。但王安石将“澄江似练”与“翠峰如簇”相对而出，一山一水，一纵一横，视野辽远开阔，景致磅礴大气。“归帆去棹残阳里，背西风、酒旗斜矗”，意思是夕阳西下，来来往往的船只或停泊靠岸，或扬帆远去。秋风吹起，斜插的酒旗在港口飘扬。“棹”，船桨。“归帆”与“去棹”指代来来往往的船只。“西风”与前面的“晚秋”相照应。这里特别有意思是将“背西风”三字镶嵌于“归帆去棹残阳里”与“酒旗斜矗”之间，既可以粘著前面来理解，也可以依附后面来看待。残阳、西风、归帆、去棹、酒旗，给我们描绘出一幅金陵晚秋壮景图。将秋日黄昏里行旅的来来往往，人事匆匆，放置于一个千里澄江”的宏阔背景下，景与人互衬，静与动相宜。“彩舟云淡，星河鹭起，画图难足”，意思是华丽的船只如同在淡云中浮游，江中的小洲上白鹭时而停歇时而翩飞，这清丽宏阔的景色，就是丹青妙笔也难以描画。“星河鹭起”，南京西南江中原有白鹭洲。唐李白《登金陵凤凰台》：“三山半落青山外，二水中分白鹭洲。”洲上白鹭很多，现在已经与陆地相联。此句是实写。词的上片以“画图难足”煞住。
“念往昔、繁华竞逐”，意思是遥想当年，达官贵人们争相追逐豪华奢侈的生活。从后文来看，应该是指六朝的达官贵人。“念”字起头，多少过往历史在心头盘桓不去，才会沉吟起“念”。“叹门外楼头，悲恨相续”，意思是可叹啊！朱雀门外，结绮阁楼，多少令人悲伤憾恨的往事相继上演。这里化用了杜牧《台城曲》“门外韩擒虎，楼头张丽华”的诗句。说隋朝的将军韩擒虎已经率兵攻进建业（即金陵），陈后主还在迷恋他的宠妃张丽华。“门”，指南京城正南门朱雀门。楼头，指陈后主为张丽华所建的结绮阁。苏轼也曾写过一首诗，里面提到“当时亦笑张丽华，不知门外韩擒虎”，意思与这里相近。“千古凭高对此，谩嗟荣辱”，意思是自古以来，多少人登高怀古。面对此情此景，无不对过往历史的兴衰荣辱喟叹感伤。“谩”，通“漫”，徒然。“荣辱”，指前朝兴盛与灭亡的事情。兴，是“荣”；亡，是“辱”。“六朝旧事随流水，但寒烟衰草凝绿”，意思是六朝的风云变幻，全都随着流水消逝。眼前只看见惨淡的寒烟、衰败的枯草、苍翠的山峰。“六朝”，指吴、东晋、南朝宋、齐、梁、陈六个朝代，它们都建都金陵。“凝绿”，浓绿。凝，表示程度深。周汝昌说“往事无痕，唯见秋草凄碧，触目惊心而已”，将“凝绿”视作“衰草”的特征加以表述。与李商隐《蝉》“五更疏欲断，一树碧无痕”有同工之妙。但翻遍所有关于“衰草”的诗句，多与“残阳斜照”应景，多与“寒蛩淡烟黄云”相联。此处也不例外。“寒烟”的出现，是为前有“酒旗”；“衰草”是为“晚秋”之物，兼“归帆去棹”，与离别相关。韩愈有诗“山翠相凝绿，林烟共幂青”。因此我认为，这里的“凝绿”是与前面所提的“翠峰”相照应。“至今商女，时时犹唱，后庭遗曲”，意思是直到如今，歌女还不知道亡国的悲恨，时时放声歌唱《后庭花》遗曲。这里直接化用了杜牧的《泊秦淮》：“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后庭遗曲”，指歌曲《玉树后庭花》，相传为陈后主所作，歌词很哀怨，里面有一句“玉树后庭花，花开不复久”，人们认为这句歌词为谶语，有不祥之兆。后来，《玉树后庭花》就成为亡国之音的代名词。词人直抒胸臆而意有所指，表面上批评歌女们忘记亡国之恨，实际上是批判统治阶级醉生梦死，骄奢淫欲，终日沉浸在靡靡之音中，不知亡国将近。整首词上片写景，下片抒情。写金陵晚秋残阳里的壮美之景，抒六朝古都朝代更迭历史兴亡之叹。
三、思考 “星河”，银河。这里是长河的美称。有人认为，从词的结尾处引用杜牧《泊秦淮》“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断定，“星河”指的不是长江，而是秦淮河。秦淮河自古是烟柳繁盛之地，六朝达官贵人在此竞相豪掷，穷奢极欲。这样的看法有一定意义，但忽略了长江与秦淮河在南京江宁交汇的客观事实。词人登临揽胜，纵目远眺，千里江山，尽收眼底。千古兴亡，出于胸臆。读王安石的这首金陵怀古词，不应该拘于秦淮河一地。相反，如果我们联系上下文来解读“星河”，还应该关照到金陵“晚秋”“残阳里”这一特殊时段。“彩舟”一定是指华丽的船只吗？为什么不可能是残阳晚霞的装扮而成？同样地，“星河”为什么不可能是残阳余晖里的长江，波光闪闪烁烁，犹如繁星点点呢？大宋王朝的衰象颓景已现，所有的繁华绚丽，不过是残阳余晖而已。就王安石登临送目，金陵怀古的情怀而言，这样的理解是不是更为恰当呢？又比如“但寒烟衰草凝绿”一句，有说“衰草”当作“芳草”，但晚秋残照里，是“芳草”妥帖，还是“衰草”更为应景呢？四、写法 周汝昌评价王安石这首词，说他笔力清遒，境界朗肃。综括起来看，全词上片写金陵壮丽之景，下片抒发历史兴亡之叹。全词情景水乳交融，意象辽远阔大，境界雄浑苍凉，情感沉郁而顿挫。词人在今昔对比，时空交错，虚实相生，对现实生忧，对历史兴叹。细究起来，上片以“登临送目”发端，笔扫澄江“千里”；下片以“念往昔”生叹，驰骋六朝“千古”，一“千里”，一“千古”，空间与时间，现实与历史，纵横交错，志意高远。词人纵目所极，是“故国晚秋”“天气初肃”“残阳里”“背西风”的苍凉肃杀，是“澄江似练”“翠峰如簇”的山河如画，是“归帆去棹”“彩舟星河”的繁华竞逐，是“酒旗斜矗”“云淡鹭起”的动静相宜。词人着浓墨淡彩，敷陈出金陵晚秋壮景图，壮里含悲。词人面对往昔生“念”，嗟荣辱兴衰，叹悲恨怨欢，用“竞逐”，“相续”，“至今”，“时时犹”四词，把历史的悲剧、权贵的骄奢反复强调。在“念”、“叹”、“悲恨”、“谩嗟”之后呢，词人用以“六朝旧事随流水”概括。表达出虽陈年往事，但历历在目，其中的兴盛缘由，荣辱原因已难以追述，随流水而逝。只有眼前的“寒烟”、“衰草”、“凝绿”，词人内心的沉郁悲慨溢于言表。追古是为抚今，对于现实，王安石没有如杜牧的尖刻，说“商女不知亡国恨”，他只说现象，只说事实：“至今商女，时时犹唱，后庭遗曲”，用“至今”，道出权贵的不悟、不省、不察、不智。用“时时犹”，道出权贵的穷奢极欲、荒淫无道。整首词以散文笔法写来，上片写景，写景水陆空，一丝不乱。由远及近，由整体到局部，动静结合，色彩相宜。下片抒情。起“念”，兴“叹”，“谩嗟”，情感抒发丝丝入扣，分毫不差。全词结构严谨，笔法峭厉。共有四处化用前人词句，
“千里澄江似练”；“星河鹭起”；“叹门外楼头”与“至今商女，时时犹唱，后庭遗曲”，句句读来妥帖无比，自然而流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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