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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明辉:我的手艺

 安蓝2021 2022-10-09 发布于甘肃

「 我的手艺,皮活 」
文丨王明辉


题记:以色列1976年出生新锐历史学家尤瓦尔·赫拉利在他的三部曲《人类简史:从动物到上帝》称:在大约7万年前到3万之间,智人发明了船、油灯、弓箭,还有想缝制御寒衣物所不可缺少的针。第一项确实能称为艺术和珠宝的物品,正是出现在这几万年里,同时,也有了确切的证据证明已出现了宗教、商业和社会分层。


我出生于皮匠之家,骨子里就崇尚珍爱各种皮毛,父亲幼年丧父独立成人,有各种手艺。拉骆驼赶马车打窑盖房子缝皮袄;养牲口养羊置地糜子种到百十里外的黄家洼碾蒿湾;一驾牛车行走十天半月麦子羯羊卖到兰州的庙滩子。带领一家人从景泰的五佛寺到甘宁交界的兴堡子川两头撤,不停地迁徙。
小脚的奶奶母亲,幼年的哥哥姐姐们像不定期的军队拉练,靠双脚头天麻麻亮出发过黄河,第一天站大庙或旱沟里的二姨娘家,第二天再赶早后晌翻过花时岘,按天黑点灯才能到小红沟的窑里。
五七年高级社入社时又把骡子牛车羊入到了五佛寺,长我五岁最小的姐姐差点从骡子身上栽进黄河,二哥常说能认识二十里的旱沟砂河的每个石头,直到60年代初我出生才定居在小红沟。从奶奶到哥姐们的口述里就是一部完整家族编年史,也是我幼年的故事会。

打我记事起父亲的手艺大多都已荒废,仅剩皮活养驴卖盐三项离不了的维生手段,我乐意不乐意是都寸步不离的副手。捎带父亲剃头的手艺只能在我头上实施,每次都像受刑。从开始的光头到水蓬头刺蓬头红宣冒头,随着我年龄增长花样新出风头造型。到我起了官名上学,剃了一个四周刮光顶上留一撮的红宣冒头,正好我意外得到一顶半新不旧的没搧搧帽子和被人踩平了的铁皮五角星,欣喜程度不亚于我现在意外地捡到一件齐家文化石器,大姐飞针走线稳稳地缝在帽子上,上学大一点的同学妒忌使坏,在我脑后轻轻地一抬,帽子顺风像铁环一样滚了出去,我每天都要追几回帽子。另一个不好处是骑驴不敢低头,因为那时爬上驴背是一个很费事的工程。
每年六月天缝制皮袄羯羊皮羊羔皮要在盐池碱水坝里浸泡,家里几口大缸里浸泡的是制皮条皮绳的骡马皮驴皮,前后十多天水里离不开晒盐的芒硝。这是皮革熟制首道程序,晶块的芒硝小红沟盐池随处可取。羊皮泡进碱水里还要不时翻动,我赤条条钻进水连翻皮子带玩水,一身刹白奔突蹿跳就是只白猴儿。父亲在各角角落落铲盐刨盐,那时盐池是公社的大厂,小红沟人离不了盐,家家不铲盐刨盐偷盐拿盐换粮就过不了日子。外庄人说,小红沟人冬靠赌博夏靠盐,庄稼行里再不粘(Ran),以致盐厂专招外庄的健壮二杆子,驱赶追抓小红沟女人娃娃刨盐偷盐,演绎出多少悲壮故事。上中学同学们拿小红沟女人偷盐,看盐人抓到裤子脱了搭肩膀上吓跑二杆子的传说揶揄我们。六五年大哥当兵走到县城又回家,六八年二哥当兵走了新疆,庄里自抗美援朝到二哥正式入伍,再没出过当兵人,大哥二哥都骑马戴红花离开庄子的,我们家成了光荣军属,父亲再没参加过集体劳动,偶尔看个瓜地装个骆驼鞍子,生产队长三番五次上门动员才出马,皮活养驴卖盐虽说是资本主义尾巴,都睁一眼闭一眼没人跟赶。能养的驴不断倒换,尽是勉强能拉架子车的老驴,现在有人说,不是人老变坏而是坏人变老,驴真是越老越坏,最会看人下菜。父亲的老驴们,互相切磋过一样,炉火纯青的我小肚子上展示后飞蹄,那可不是点到为止。回想我的童年自七四年父亲去世前,跟老驴斗法比语文算术伤脑筋得许多,我的成长,身后都有几条成功老驴的影子。

先按下盐和驴不表,端说皮活。皮匠手艺分两支,一是缝皮衣的皮毛皮匠,四张羯羊皮的长皮祅,二张皮的短皮祅。高档搭布面的二毛皮筒子。二毛皮是兴堡子川特有滩羊羊羔皮,羊羔长到毛长四指一抓露出毛尖就得宰杀,过长倒毛过短不得九道花弯;一是制皮具的皮革皮匠,生产队一马驾辕三马拉梢胶轮大马车的套绳,大牲口带爵叉的笼头雍脖夹板肚带缰绳,驴拉车全部家当亦一件不少。毛皮与皮革前期的熟制过程大同小异,浸泡后的原皮曝晒阴干铲除多余的腐肉,毛皮还要经过一次玉米面发酵的泡制去腥味。皮革泡制后曝晒阴干再换清水浸泡铲皮刮毛裁切拉直浸油,才能实施具体皮具制作。父亲除了能做全能皮活外,还业余剃头补鞋,工具都是全套的专业工具,如今我手头仅一把工业制品的裁皮刀,其他铁匠手制的月牙皮铲裁皮牛角刀,父亲过世都让我送给庄里的大人和同学。
我跟父亲一个夏天的劳作,制成驴拉车的家当或笼头等,父亲私下跟看盐的人换了盐或直接换了粮食,属于小打小闹的家庭作坊。真正以皮活手艺出手养家谋生的是大哥,大约七二年前后我离家住校上初中,大哥驮盐的自行车忽然驮成了全套的皮活工具,整个夏天轮流给各生产队做皮活,再按天给小红沟队里交钱记工分,而大哥的皮匠手艺传承于他的老丈人。老丈人兄弟三人,老大是皮革皮匠,老二老三是皮毛皮匠,兄弟三人都会讲笑话,皮活手艺在兴堡子川远近闻名。大哥做皮活是大制作,生产队的牛皮马皮每次熟制都是十几张,同时在一个地方浸泡在另一个地方铲皮,最拿手的是雍脖制作,麦草填芯白布衬里,凡用牲口必有雍脖,耐用美观不牲口肩膊。我这个打下手的半杆皮匠,从父亲到大哥没有间断,父亲是命令式的大哥是诱导式的。从《百家姓》《千字文》到几十出的老戏名,"牛皮糊灯笼里黑外不明"的民间古经,都是给大哥打下手括皮条绞绳时讲的。七五年我还几十里路上骑自行车,找在玉碗泉做皮活的大哥要过生活费,大哥的手艺直到包产到户手扶拖拉机出现逐渐衰落荒废,工具也已经七零八落,但庄里人倒没忘记,社火队让大哥瞒一架大鼓,那雷动的鼓声并非绝响,每年上大正月响彻前庄后庄。跟大哥相约我抽空哪个夏天买一张牛皮再做回皮活,我这打下手的半杆皮匠有些环节还马马虎虎知其一不知其二。

当兵出门这几十年,转眼都过了父亲去世的年纪,那种遗传地对动物皮毛皮革特有腥膻味和缠绵肌肤亲切感永远如影随身,极度寒冷的日子都成了记忆,各种皮毛早已失去了实用价值,回民手里雪白的羊羔皮羯羊皮便宜得近乎白送,想当年四张羯羊皮大皮袄有权势的富人才能拥有,却苦了长在城里的妻儿,他们忍受不了那膻腥味。当兵遇上蒙古族战友巴图孟克,更是手艺人中的高手,生在牧区一点皮毛都会浪费,马鞭笼头肚带更有一套草原蒙古人皮活的制法,我依然是打下手的半杆皮匠。
2022年世界疫情战争,焦虑不安每个人难逃桎梏,能干什么呢,半杆皮匠温习一下手艺吧!

还是《人类简史·从动物到上帝》结尾的一句话:拥有神的能力,但是不负责任、贪得无厌,而且连想要什么都不知道。天下危险,恐怕莫此为甚。
        2022年10月国庆长假之后于兰州






作者简介


王明辉,靖远北滩小红沟人,1960年出生,1979年入伍,1989年转业,现居兰州。擅书画有散文、随笔、艺术评论发表。





审核:三丫、晓霞、吴静

编辑:安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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