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讳病忌医，敬畏医生、讨厌医院，跟我小时候的经历有关系。别看我现在胖，小时候体弱多病。在村里生病了，并没有现在这么多的治疗方式，简单粗暴，就是打针吃药。药是安乃近，针是庆大之类的。我隐约记忆中，打针曾经在一段时间内如同吃饭一样，以至于直到现在，屁股两边还有深深的疤痕，都是密集打针留下的。 我妈还经常拿村里的赤脚医生刘万宝的名字吓唬我，一不听话，就扬言要找刘万宝来给我打针。现在，想起刘万宝瘦削的脸，尖尖的嘴角带着狞笑，还让我脊背发凉。 所以我十分抵触去医院，因为这里根本隐藏不住痛苦，并且面对生离死别，一样的冷峻无情。
这次的消化科病房里，共三个床位。除了我们，另外两位都是八九十岁的老大爷。左床魏爷爷，94岁，眼不花耳不聋，就是近期肠胃不太好，在医院调理了一个多月。老爷子有五个子女，第三代都已经奔四十了，每天儿女和孙辈们换班陪床。老爷子腿脚虽不灵便，但一刻也不闲着，因为住院时间有些久了，不免有些烦躁。不高兴的时候，会因为水温稍高了些，数落小儿子两个小时。 右床的张爷爷，85岁，但身体状况远不如魏老爷子，已经不能自理，基本依靠鼻饲、输液和灌肠维持。他的床位边围着厚厚的帘子，属于较高级的护理水平。我们在的这七天里，张老爷子每天只能躺在床上似睡非睡，我们甚至都没有看清过他的容貌。这张帘子后面，由外力维系着老人的生命，大部分时间，帘子后面都无声无息，让人莫名的紧张。 在病房里，我最怕这种安静，哪怕有一些嘈杂也好。我甚至觉得在这里嘈杂是件好事，它至少还代表生命力。 “你看你打来的粥，太烫了，我怎么喝？”隔壁魏老爷子又发脾气了，这次换班来陪床的是他的大儿子，75岁，满头白发。“行行行，我给你吹吹啊。你对这个几个儿子就是偏心，每天就知道说我……”满脸皱纹的魏大爷，赶紧小心的拿起饭盆轻轻吹凉，嘴里还不忘絮絮叨叨的抱怨，回头看我们的时候，还无奈的冲我们眨了眨眼。魏老爷子对大儿子的抱怨不置可否，微微撇了撇嘴。“我的好处你怎么不记得啊，你那墙，不都是我一点点刷出来的？”魏大爷把粥再次端到魏老爷子面前，紧跟着又顶上一句。魏老爷子还是不说话，呼噜呼噜的喝口粥，带着强大的气场命令道：“把咸菜给我拿来！” 我突然觉得这是很温馨的一幕。94岁的老爹，75岁的儿子，都是满头华发，一脸沧桑，颤颤巍巍的年纪，为了一碗可能并不烫的粥，打着嘴仗，引申出更多家里柴米油盐的话题。94岁的魏老爷子，可能一生要强，自带威严，对儿女们要求甚严，百般呵护。但只有此时，位置才能调换过来，他虽然不服气，但大概愿意听到大儿子的抱怨，看这些自己养育的孩子们，在自己生病时围绕在床前。
又床的张爷爷，一直由护工张阿姨照顾。听说，他也有四个儿女，孙辈也都长大成人。这七天时间里，我们只见过他的女儿来过两次，孙子来过一次。孙子来的时候，说自己太忙了，有一个多月没过来了。这次例行公事一般的探望，总共持续了不到5分钟时间。 张爷爷虽然每天都在昏睡，但有时候治疗也疼痛难忍，但他能握住的手，只有护工的手。一开始，我对这位50多岁的护工并不好感，因为整间病房，都被她以家的模样占据了多一半，有的时候，还总会跟其他病房的护工伙伴们一起聊哪个老头脾气不好，家里出的钱又少什么的。在我看来，她们的工作就是一笔生意而已。但后来，当我有一次看到张爷爷因疼痛紧握她的手时，我开始觉得她是个好人。 护工张阿姨老伴在廊坊打工，儿女们大概也都独立生活，她则一直在医院里做护工。这么多年，她已经成为专业的护工，医院里的护士们见了她都很尊敬。有些专业术语，说的大概比实习护士们还利索。但我想这种尊敬并不是来源于护理的业务，而是在于她给了不少类似张爷爷这样维系生命的重症病人们很多亲情上的安慰。 人这一生，冷暖自知。当你意气风发的时候，不会觉得亲情有多么珍贵。因为每天有太多的责任或者诱惑胁迫着你，追逐那些看起来更重要的东西，比如钱、权势、地位和名望。 在这个意义上说，医院和澡堂子有一样的效果。当你褪去一切招贴，以生存为第一要义的时候，你躺在床上伸手去抓，唯一能抓住的还有什么呢？无论曾多么富有，多么位高权重，总有时间在无情的审判。有人说有钱、位高权重才能在自己病了的时候不至于等死，可以更好的治疗啊？但等我们躺倒在病床上的时候你会明白，无论怎样等死，其实都是一个死法。什么都抓不住的等死，应该更让人难受。 人总是要死的，这个事情我从1997年的时候就想开了。那天我老太的丧礼上，老太爷拄着拐杖茫然的看着老太的棺木，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一个我忘了名字亲戚，走过来冲着耳背的老太爷喊，“别看了，谁都会这样，你早晚也得跟着去！” 原本刺耳的这么一句话，彼时听到，我却觉得无比的合适。这里面有对生命和死亡的豁达，比任何一句节哀之类的话都更能安慰。 医院的第一天，向我们再次强调了两件事情，一件是珍惜，另一件是看开。 |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