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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之静夜里，时时窗外下起雨来，淅淅沥沥，点点滴滴，似要到天明。那一刻想到潇湘妃子，摇曳烛光里，瘦影孑然，一曲《秋窗风雨夕》，已觉秋窗秋不尽，那堪秋雨助凄凉，简直肝肠寸断。思及林黛玉，不得不带点哀其不幸，怒其不“明”的意思。论才情，论感性，论机敏，大观园里能与她争辉的，不多，尽管她如此战战兢兢、一条道走到黑地独钟着一个贾宝玉。她心知贾宝玉不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那一挂，便只顾着与他读读《西厢》葬葬花写写诗酸酸甜甜说些俏皮话闹些精致的淘气，根本她自己对于功名利禄也是不屑的；他也心知林黛玉不是个“平易近人”的主，一颗七窍玲珑心除了诗情画意就是辗转为自己找罪受，和众女眷们在一块儿就被别人气，独个儿就自己气自己，所以等闲他也不敢惹她，但她乐于自作自受，《红楼梦》里轻轻飘飘一句话，道出了林黛玉这一生的性格软肋——既不是那经得起雨打风吹的人，又何必站在风口里。可惜她自己是看不穿的，整个贾府整部“红楼”压得她看不穿，不该看穿，不能看穿，看穿亦是枉然。索性一任肆意到底，该流泪时流泪，该讥诮时讥诮，该吃醋时吃醋，该跋扈时跋扈，一点也不放过别人，更不放过自己，隐晦曲折地持守着内心的水位——“质本洁来还洁去”。世道不放过她，秋雨不绕过她，她亦不肯轻易放过世道，绕过这场秋雨。与其说没有这场秋雨，就没有那一曲风雨凄迷的《秋窗风雨夕》，不如说这一曲《秋窗风雨夕》早早就藏在伊人心底，只等着这一场秋雨应时而落。不如说这一场文学史上惊艳到痛的秋雨，是林黛玉一双婆娑泪眼自作多情凝视来的。君当见史湘云醉卧芍药眠，兴致来了管它天时地利；君当见贾探春运筹帷幄，心细如发，软硬兼施，当起家来毫不含糊。这些都不是讥讽刘姥姥是个“母蝗虫”的林黛玉能造就的，当然也不必她苦心经营。然而到头来，白茫茫大地一片真干净，无论大刀阔斧，豪迈不输男儿的贾探春还是天真率性、铿锵明艳的史湘云，都风流云散，善始不得善终。“《红楼梦》让我看到了一个非常精彩的大千世界，然后它又向我把这个门关上了。”怪道唯有她演出了林黛玉的骨骼，她初初便看到了那一场盛大的“花落”，并惊诧得不愿自欺地回过神来，于是决然地转过身去。寻常人读《红楼》，读一千一万遍也未必能有这样的顿悟；寻常人遇着秋雨，意兴阑珊地打一个哈欠，翻个身继续睡。这一场秋雨，本就是为林黛玉而设的，就像“冷月葬花魂”那惊心一句，若果换了一张嘴，只觉得不像。从火山乱石上艰难跋涉下来，走在一片荒芜草野之中，手机里忽然传来关淑怡《地尽头》歌声。那一刻整个人如遭雷击，在千年万年时光无涯的荒野吹来的风里，没有遇到一个“原来你也在这里”的人，却遇到了这一首不能再妥帖呼应的歌。所有的传奇瑰丽都云烟散去，只剩疮痍废墟等无关的人认领。那叫我们心心念念的“地尽头”，曾经存放过我们期盼的所有，后来惊觉，原来空空荡荡，只是无有（天尽头，何处有香丘？）。游客络绎从我身边如风来去，他们嬉笑，他们从容，他们咒骂，他们无趣，他们跌倒，他们爬起。前所未有地，觉得自己如此隔绝，如此消瘦，如此可以即刻化作飞灰。他们触不到这首歌里的冰冻，他们看不穿一个人内心的荒芜。总有一天，我们不再情钟“林黛玉”，我们因了解而透澈，我们因透澈而冷落。我们慢慢将那份顾影自怜、以一挡百的情意结锁进阁楼里，谁爱做林黛玉谁去。我们开始欢喜薛宝钗，圆融得体，八面玲珑，活得稳稳当当；我们慷慨赞赏王熙凤，一个女人，金刚手段，杀伐决断，投身现代不知可否与董明珠颉颃。我们甚至与贾雨村和刘姥姥共情——一个人扎扎实实地想要在这天地里活下去，适当弯弯腰有什么的，不弯腰怎么把自己来日的尊严捡起来。然而林黛玉这个主角不是白当的，人生路上，我们总会与她狭路相逢，无论从前多少兜兜转转，多少柳暗花明。她是寂寞的，她是心酸的，她是性灵的，她是骨子里的。别人都活得那么具体、那么实际、那么世故、那么自洽、那么从容、那么稳健，然而只有她把自己印在了秋窗上，飘渺、恍惚、孑然、辉煌、浑然、梦幻。像莎士比亚十四行诗里写的，“为什么你的香和色配不拢？解释是这样的：因为你生长在世俗中”。林黛玉是“香色如一”的，哪怕在那烟火鼎沸、人影嚣喧的大观园，她就是要脱俗，就是要和周遭和自己过不去，就是要时时刻刻在生命的滚烫与寒凉里辗转反侧。她把自己活成了标本，或者说，祭品，折射出其他人锁在箱箧里的惘惘，召唤出超越时空维度的红尘男女内心的暗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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