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坍塌的老屋

 新用户0080 2022-10-11 发布于湖北

   文l 肖海涛

图片

 ( 朗诵:马小花)

       自从父母走后,存世百年的老屋,很久没有人居住了。前些时听侄子说,最近的一次大雨,老屋已经坍塌。清明节我回去看了看,堆积的断砖残瓦留给我的只是无尽的怀想和感伤。

       我默默地站在老屋的面前,环顾四周,思绪早已飞越时空,眼前又浮现起儿时老屋的模样:那是一座不算豪华但也算宽敞的老屋,它座落在塆子的最西边,坐东朝西,上下两重,一厅一堂,中间两边是厢房。木雕的门楼后来拆除了,大门改开在南面的厢房中间。改开的大门面向池塘,夏天里徐徐的南风掠过水面吹进门里,门道便成了纳凉歇息的绝佳场所。门道进去是天井,一架木梯长年搭在四四方方的天井上;夏天里天井的屋面上晒着一盆盆的面酱,成为老屋一道独特的风景。晒酱是农村家家户户都必做的事情,晒制过程很简单:用粗糙的麦麸和面粉发酵后蒸成粑粑,把粑粑装入一个硕大的瓦盆里,然后加入清水和食盐,放置在天井周边的屋面上任凭夏天的骄阳日夜暴晒,经过九九八十一天阳光的眷顾,瓦盆里晒出的面酱乌黑浓稠,散发着一股麦麸吸收了阳光后淡淡的酱香。有时在面酱里放入一些西瓜皮,过些日子,便可以腌制出可口的酱菜。那是一个生活物资极度匮乏的年代,晒制的面酱就是农人们在蔬菜淡季时主要的下饭菜。天井的北面也是厢房,但在上辈人分家时做了隔壁大爹家的门道。整座老屋都是木架结构,杉木的梁柱粗大光直,质地坚实;格子门窗上雕刻着故事图案,很有徽派木雕的风格。堂屋里古皮到顶,屋面铺设了双层的杉木瓦条,上面再盖上双层的布瓦,因而更显得宽敞明亮,冬暖夏凉。堂屋正东面是神龛,那是整座房屋里最神圣的地方。神龛古朴精美,漆黑发亮,底下是台柜,柜门和抽屉的拉手上装饰着又大又厚的铜钱,容易磨损的边角都包裹着黄灿灿的铜片。台柜上面是龛柜,是具体而微的重檐叠阁,栩栩如生的图案雕刻两边,中间镶嵌着“天地君亲师位”的额匾。文化大革命破“四旧”的时候,为了避免招来祸患,父亲把这座精美的神龛从台柜上移了下来,藏在北边卧房的楼上,可惜的是这样一件古朴精美的艺术品后来不知什么时候不见了踪影。神龛的铜饰曾被我用刀全部撬掉当作废铜卖給了废品公司,换取的三毛五毛的钱去买回了自已喜欢的学习用品,为此父亲还狠狠地痛打了我一顿,想起这些我就为儿时的顽劣羞愧难当。

图片

       听父亲说,我们的先祖是明朝初年从山西太原过来落籍于此的,经过几百年的繁衍,家族已经开枝散叶为多个门份,人丁也有千口之多。我的门份为正旗屋的么房,其中最近的族人都已绝户,只剩下我的一家独自支撑着么房的门户。此刻,想起了神龛,我就想起了祖父逢年过节时在神龛前虔诚的祭祀 场面;想起了别人说过的“么房出秀不发人”的箴语;想起了两代单传的祖父和父亲单门独户的辛酸。在讲究宗派房头的农村,在那些风风雨雨的年代,这种莫可言状的孤独感也在我年少的心幕上投射下不可磨灭的背景。老屋曾经大修过一次,那是因为隔壁的大伯家遭受了灾祸而殃及池鱼的结果。大伯是父亲的堂哥,读书人,乡绅,土改时坐牢死在沙洋农场;两个刚刚成年的儿子也在前后不到一年的时间里暴病身亡,居住的房子也在一夜之间轰然倒塌。

       神龛的左右两边先前是两座厚重高大的谷仓,四清运动时谷仓被生产队拆走作为父亲当会计时因公款被偷退赔的抵押物。空出来的地方北面曾摆放着一架老旧的纺车,这就是祖母每晚摇车纺线的地方。祖母一双小脚,面目慈祥,待人诚实,心地善良;不仅和睦邻里,而且和母亲之间的婆媳关系也处理得十分和谐;也许是出身地主人家的缘故,(舅爹是私塾先生,会阴阳历算,我的命中五行缺水,名字就是他取的),因而祖母很爱整洁,身上的衣服哪怕是破旧的也浆洗得干干净净。祖母对于我们是慈爱的。记得有一次,因为一点小错,母亲提着锄头怒气冲冲地从田里回来,不由分说扬起锄把就要打在我的身上,见此情景,祖母一把把我拉进怀里,然后对母亲说道:“一个几岁的小伢,犯得着你下这样的死手吗?” 祖母对我们的照看是任劳任怨的,我的母亲在我们很小的时候就得了严重风湿疾病,双手和腿脚关节全部变形,不能拿起一针一线,也不能纺线织布和浆浆洗洗,是祖母默默地担当起一切家务。每天夜晚,祖母都要坐在纺车旁边,不知疲倦地纺出一锭又一锭的纱线。祖母纺出的线紧细均匀,细细的纱线就像是从蚕茧中抽出的缕缕蚕丝;祖母还是一位织布的高手,天井的东北角放置着一架枣木的织布机,机头已被一代又一代的织布人摩挲得透亮着红光。无论严寒酷暑,只要稍有空闲,祖母就会坐在织布机上一梭一梭的织布,笨重的织机上吟唱着永无休止的唧唧复唧唧的声音。这声音和着祖母悠长的摇篮曲,和着池塘里”邦邦邦”的洗衣声,和着厨房里锅瓢碗盏的碰撞声汇合成一支苦涩的生活行进曲,我们在这支行进曲中一天天长大,祖母在这支行进曲中一天天衰老,直至熬尽她最后一滴灯油。现在,放在墙角的那架老旧的纺车和织机已经不见了,祖母也早已驾鹤西去,更让我锥心泣血的是祖母走时我却没能让她看我最后一眼,没能为她送最后一程。现在,面对着已经坍塌的老屋,我似乎又看到了祖母临走时希望看到我的依依不舍的眼神。祖母啊,假如时光可以倒流,假如一切可以回放,我一定会毫不犹豫的抛弃所有的利禄牵绊,推卸一切的冗事繁忙,生出翅膀飞到您的身边,向您忏悔我无尽的悔恨和哀伤。

图片

       站在老屋的废墟前,我像是沉浸在一部无声的电影故事里,所有的剧情都活动着逝去亲人们的身影。似乎堂屋里古皮上那一幅幅张贴的油画还依稀隐约,我又看到了年少青春的自已对美好生活前途的向往;似乎那张做工粗糙的小方桌还在,我又看到了祖父坐在昏暗的柴油灯下看着我读书写字的脸庞;似乎那辆只剩下车架的板车还在,我又看到了父亲为了一家人的生计终年操心忙碌的身影;似乎那张古老的八仙桌还在,我又感受到大年三十一家人围坐在餐桌边吃着一顿豆腐当家的团年饭的欢乐。现在,老屋的一切已经不在了,但我仍然能够清晰记忆起我和兄弟姊妹们还有那只大黄狗无忧无虑地打闹嬉戏的情景。心心念念的老屋啊,承载了我太多太多的欢乐和痛苦,欣喜和忧伤。

       站在坍塌的老屋前,我似乎又看到了安放在天井旁边的那口青石猪槽,想起我了一生勤劳坚强,痛苦多难的母亲。母亲从三十几岁就遭受疾病的折磨,一年到头疼痛不止,但这并没有压垮她对于家庭的责任担当。每年开春,母亲总会拿出平时从牙缝中省下的钱叫父亲买回一头小猪,这头猪仔就成为一家人新的一年的希望。那时候,每天放学之后,我的一项重要任务就是打猪食:到菜场里拾捡别人丢弃的菜叶,到池塘里打捞密密的水草,总之,我要用自已的满载而归去换取母亲的满心欢喜。喂猪是一项劳累的事情,但母亲总是拖着病重的身体亲力亲为,她把煮好的猪食装进桶里,让我们提到槽边,然后用手试试温度,再一瓢一瓢舀到猪槽里,每一个动作都是那么艰难又那么认真。喂猪最怕的是猪生病,只要发现小猪食欲不振,母亲就会日夜寝食不安;待到小猪的精神好转,母亲才会一扫脸上的愁云。一年的辛苦换来了回报,到年底,小猪便长成了一两百多斤重的大肥猪。那个时候,全家人最盼望的事情是过年能杀一头年猪。杀年猪是一件极其隆重但必须偷偷摸摸进行的事情。杀猪的头一天,母亲总要煮上一锅最好的猪食,拿着凳子坐在猪槽旁边,边喂食边用手抚摸着猪的头,口中自言自语:“好好吃吧,来生再不要投猪胎。”这时,我常常会看母亲眼睛里饱含着的泪水。第二天,杀猪的时刻到了,大家齐心协力地把拼命嘶叫的猪摁倒在案板上,而母亲却不见了身影,我知道,母亲是不愿意看到这种血腥的场面,只能躲在别处暗自神伤。是呀,看着自已费尽了一年心血养大的小猪就要被人们宰杀,那种难舍难割的感受无异于在心头剜肉,谁又能够承受得了这种残酷的折磨呢?如今冰冷的青石猪槽仍然静静地躺卧在废弃的老屋里,积年的尘垢已经使它肮脏不堪,但关于它和母亲的故事却永远铭记在我的心里。

图片

       天井西面曾是厅屋,小的时候,厅屋里面架设着一盘粝子(用黄泥巴做的磨子,嵌入木片作磨齿,能把谷粝成粗米),还有一盘石磨。在磨粉机碾米机还未兴盛的时代,磨面碾米全靠人力,辛勤的劳作之余,拉磨碾米更增添了人们劳动的强度。我印象最深的是:芒种时节,青黄不接,农活正紧,但家中却等米下锅。那天,收工后的母亲带回一捆刚刚从田里割回的大麦,匆匆忙忙的捋下麦粒,来不及晒干,只得盛在锅里用火烤干,然后推动磨子磨碎,筛下粉子后做成一锅大麦圪塔。民谚说“大麦救人无恩”,但在我的记忆里,那是我吃过的世上最美味的佳肴。我常常想,吃过了大麦圪塔或咽过糠菜的人,就一定能吃世界上所有的苦。有时候真要感谢生活的磨砺,它让我们在历经艰辛后更懂得珍惜今天幸福生活的可贵。

       岁月在白驹过隙中倏然流逝,生命也在沧桑中日渐老去,就如同已经坍塌的老屋一样静静地残留在夕阳的余晖之中。站在四月的阳光下,我的思绪波澜起伏。看着历经几百年风雨吹打,祖祖辈辈繁衍生息的村庄一片断壁残垣,我的心里涌动起一种莫名的惆悵:时代在发展,历史在前进,该消失的终将消失,该新生的总要成长。故乡的老屋,也只能扎根于我心中最柔弱的一隅。

图片

(2021年4月5日草)

图片        
作者简介:

肖海涛,网名卷起千堆雪。湖北孝昌县关王店人。大学学历,文学学士,原安陆一中主管教学的校长。当过农民,做个木匠;办过诗社,偶写文章;未入流会,谬称诗人;忝列师位,诚恐诚惶。

图片

图片

图片

    本站是提供个人知识管理的网络存储空间,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不代表本站观点。请注意甄别内容中的联系方式、诱导购买等信息,谨防诈骗。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一键举报。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