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名家詞│鄭文焯-樵風樂府（一）

郑文焯（咸丰六—民国七），字俊臣，号小坡，又号叔问，晚年自署大鹤山人。先氏为高密郑氏，清初改隶正黄旗汉军，至文焯始复姓。光绪乙亥举人，卜居吴中，间参大府幕。行医鬻画自给，长于金石考据、音律词章之学，着有《大鹤山房集》。

 

瘦碧词序

国朝肇兴，文学武功并盛。自天潢以讫兰锜，称诗者亡虑千数；至填词，则二百数十年，仅成德容若、承龄子受两家。岂其道嫥壹要眇，为造物所靳，故鲜能工。抑审音定律，其事甚难，山泽之癯，或擅厥长，而为举世之所废欤。叔问家世兰锜，累叶通显，先德清芬，不异寒畯。门生故吏，托荫烜赫，或相招要，去之若浼。凭借虽高，睇青云而不赴；乐贫不改，寂朱门而自贺。以贵公子孙羁滞吴下，姿格散朗，神思萧闲。虽陈蕃解榻，北海标门，怡然傲啸，玉晖霞举。尘缨俗组，染迹而化；经籍窾奥，目寓即解。文章恢丽，骎乎范沉。尝究音吕，颇喜为词，所得辄经奇，固多凄异之响，而夷犹淡远，清旷骚雅，怨而不怒，哀而不伤。故尝论其身世，微类玉田，其人与词，则雅近清真、白石。余与君乡举齐年，俱在弱冠。迨遇江表，忽及壮龄。两人者卓荦偏世，皆有遗天下、轻万物之心，阅世浸深，伤于哀乐，且以承平年少，胥疏江湖，行吟菰蒲之中，与鸥鹭为伍，凄寒感人。又尝读书传，慕古高人列士，若范蠡、梁鸿、要离者流，而吴中多有其迹，相与选屐拿棹，旁皇求索于无人之境，呼啸精灵，恍与晤言，昔人谓滞其所资之累，拥其所适之性者，吾两人非邪。君词体洁旨远，句妍韵美，以为诗乐失传，词延一线，宋畅其本根，元亡于歧路，自后南北作者，率以短声逞其纤笔，安蔽乖方，汔今益靡靡而不可纪。君才力雄独，进复古音，少作《琴言》一卷，以伤绮弃之。既别一年，始刊《瘦碧词》二卷，邮寄示余。其追撢两宋，精辨七始，抉微睇奥，梳节披奏，听于无声，眇忽成律。使乐官比响，不累于咏歌；文士摛华，靡淆于弦笛。故能鬰伊善感，和平荡听，沨沨洋洋，契灵乐祖，容若、子受固将愧其前辙者也。余尝举似君，词之为道，言外意内，哀乐横生，涕笑交沸，百灵奔赴，万感寂会，邈接神思，妙遗言诠。今君审律如此，其力足以破造物之所靳，其才足以兴举世之所废矣。汉寿易顺鼎实父叙于大梁。

 

瘦碧词序二

元明以来，词学衰息，迨本朝万氏《词律》出，而后人知词之不可无律，然万氏止取诸名家之词，排比以求其律，而律之原，固未之知也。戈顺卿氏踵其后，似视万氏所得有进矣。乃戈氏深于律，而不甚工于词，读其词者惜焉。夫律之不知，固不足言词，而词之不工，又何以律为。高密郑小坡孝廉，精于词律，深明管弦声数之异同，上以考古燕乐之旧谱，姜白石自制曲其字旁所记音拍，皆能以意通之，余尝戏谓君真得不传之秘于遗文者也。乃其所为词，又何其清丽婉约，而情文相生欤。如《绕佛阁》《寿楼春》诸调，皆不易作，而诵之抑扬顿挫，沨沨移人，岂非深于律而又工于词者乎。小坡为吾故人兰坡中丞之子，顾以承平故家，贵游年少，而淡于名利，牢落不偶，喜吴中湖山风月之胜，侨居久之，日与二三名俊，云唱雪和，陶写性灵。余每入其室，左琴右书，一鹤翔舞其间，超然有人外之致，宜其词之工矣。光绪十四年岁在戊子仲冬之月，曲园居士俞樾。

 

冷红词序

叔问居士宏博精敏，著书满家，出其绪余，尤长倚声。同时词流，如中实、梦湘，未之或先也。夫词非声也，而托于声，自制氏云徂，采风不下，协律之事盖寡，讽喻之道忽焉。居士于词，导源乐府，振骚雅于微言，掩周姜而孤上。余读而爱之，未尝释手。于时公车麕集，广陌尘喧，蓟城之榆荚晨飞，燕池之柳条晚绿。访东京之旧事，惟余梦华；过通德之高门，先知世学。投辖留饮，刻烛分题。举东海以为杯，指西山而送啸。有惭蓬蔂，托植修麻；生长茝兰，非无杂佩。然且饰无盐而齐姺女，引牛铎以应黄钟，略仿铿枪，无嫌唐突，居士嗛嗛，若未遑也。既而谓余果知词者，自兹已往，年与志迫，哀与乐盈，名恶乎修，情恶乎正邪。余曰不然。是诚在我，夫言以足志，乐以宣滞，世莫我知，而无闷之谊明；天下宗予，故栖栖之行苦。然内切情于孤吟，则体充矣；外取感于同声，则道宏矣。今居士发言芬悱，按拍厉清，寄窈窕之深哀，谐声文于浩倡。词虽小道，必有可观，综厥生平，抑又末已。方与子屏绝语言，愒阴畏垒。江南罢弄，苍梧不谣，遂使夫诲淫之子，矜其侧艳，盭性之夫，腾其诙啁，俗儒鸡骇，蔽所未见。是以红友齗齗于校雠，皋文临简而郑重，诚耻之也。武陵陈锐甲午立夏篝灯写讫。

 

比竹余音序

往昔鄧辛眉從孫月坡學詞，鄧父語余曰：詞能幽人，使志不申，非壯夫之事、盛世之音也。余竊笑焉，以為才人固甘於寂寞，傳世無怨於涼獨，使我登臺鼎，不如一清吟遠矣。特病不工詞，不恨窮而工也。未三五年，天下大亂，曩之公卿多福壽者，相繼傾覆，而詞客楚士，流轉兵間，憔悴行歌，不妨其樂。余亦漸收攝壯志，時一曼聲，既患學者粗率，頗教以詞律。東南底定，海氛未起，於天津行轅，得見叔問中書。叔問，貴公子，不樂仕進，乞食吳門，與一時名士游，文章爾雅，藝世多能，而尤工倚聲。吳門，孫君故國也。前五十年，孫君與如冠九以詞唱和於潯陽、廬山間，佳句猶在人口。冠九，則叔問鄉前輩。再前，則成容若，湛淪盛時，而詞冠本朝。鄧丈所言，吁其驗矣。余交叔問又將廿年，而時事愈變，吳越海疆，不能有歌舞湖山之樂。余居三閭之徂土，無公子之離憂，樵唱田歌，一銷綺思，窮則至矣，詞於何有。鄧丈之言，其猶衰世之盛耶。叔問遠來徵文，輒述師友身世之感以告之。時光緒壬寅夏四月五日，王闓運題於長沙城中湘綺樓。

 

 

樵風樂府

高密 鄭文焯 叔問

 

齊天樂  登虞山興福寺樓

夕陽呼酒登臨地，尊前故人還是。水國無花，山城自綠，望轉征蓬千里。行歌倦矣。更一片秋魂，亂雲扶起。醉袖飄蕭，海風吹下劍花細。   天涯此樓似寄。畫闌零落處，都為愁倚。佛鼓荒壇，神鴉廢社，今古蒼茫煙水。吳絲漫理。正波上鴻飛，數峰清異。坐盡林陰，甚時重夢至。

 

踏莎行  重別次湘和白石道人江上感夢之作

官閣煙寒，客帆風軟。吟邊屬景愁邊見。歸心爭共蜀雲飛，夢痕總被吳波染。   殘酒單衣，殘燈淚線。亂山掛雨尊前遠。江南水闊別離多，斷魂分付孤舟管。

 

湘月  山塘秋集分題得壞塔

夜鈴語斷，更斜陽瘦影，誰問今古。獨立蒼茫，鎮占老、一角青山無主。衰草叢生，枯楓倒出，時見歸禽度。殘烽零劫，仗他半壁支拄。   長見峭倚荒天，淒涼如筆，寫愁邊風雨。不許登臨，怕倦客、題遍傷心秋句。臥影空丘，招魂破寺，剩有孤雲駐。夢痕飛上，故王臺榭何處。

 

八聲甘州  西樓九日

唤吟边瘦月替珠灯，扶魂上西楼。叹芳时俊侣，尊前掇送，坠梦难收。又是黄华劝客，须插少年头。一夜凉风思，绿减汀洲。笛外乱峰无语，甚秋肠寸裂，还听吹秋。想湖亭多宴，歌泪迸波流。自销凝、断襟零佩，剩水云、冷社两三鸥。休重倚、画阑高处，残醉题愁。

 

虞美人

断魂空画相思影。细语成凄哽。鹦哥犹唤旧坊名。几度寻春帘幕误人迎。年时系马门前柳。树更如腰瘦。月胧悬泪夜盈盈。长见小楼圆梦到天明。

 

摸鱼儿

金山留云亭饯仲复抚部，酒半闻江上笛声起于乱烟衰柳间，感音而作，不自觉其辞之掩抑也。

渺吴天、觅愁无地，江山如此谁醒。乱云空逐惊涛去，人共一亭幽静。斜月耿。怕重见青尊，中有沧桑影。吟魂自警。对潮打孤城，烟生坏塔，笛语夜凄哽。招提境。还作东门帐饮。中流同是漂梗。当年击楫英雄老，输与过江鱼艇。愁暗省。换满目胡沙，蛮气连天迥。苔茵坐冷。任怪石能言，荒波变酒，莫更赋离景。

 

东风第一枝 和梅溪春雪韵

玉鬬新梅，珠敲暗竹，江春半酿寒暖。粉云几处愁深，素波者番恨浅。寻香旧径，趁细屟、弓痕轻软。怕笛边、误约飞花，阁住小帘归燕。沙草际、渐迷望眼。风絮里、暗销醉面。乍看舞鹤闲庭，又寻印鸿故苑。吴篷谁倚，画淡远、山眉如线。更镜娥、含泪窥人，梦想缟衣重见。

 

右《瘦碧词》旧刻二卷。凡六十七首，删存七首。

 

菩萨蛮

宫花不见人憔悴。朝朝洗面燕支泪。楼阁易斜晖。绿尘筝雁飞。空阶销玉冷。燕立秋千影。隔院骑声来。卧屏红扇开。

晚红秋冷夫容苑。鸳鸯头白花应见。山黛可怜颦。故宫眉样新。有人妆淡薄。缟袂垂深幕。青鸟蓦飞来。报君双凤钗。

画楼残点和箫咽。镜中愁见人如月。双陆赌金镮。别时相赠难。旧红宽臂缕。妆罢长无语。明日鬬花风。为谁梳洗浓。

年年织锦红窗老。绣裙空染南园草。梦里送香车。好春归别家。手栽池上树。难系班骓驻。悔不种夫容。花时还妒侬。

移家爱住青溪里。东风绿尽湔裙水。残雪驿桥西。浅深郎马蹄。花前和泪送。鸾带行烟重。梦断锦衾知。晓寒孤起时。

瑶台长是游仙驻。残金销尽雕轮路。帐殿柳如烟。水漂花满船。惊波风雨急。夜夜青禽泣。只道海能填。西山无石衔。

过花帘燕惊红落。一床残梦东风薄。春老不还家。剌桐墙外花。江南沙草暖。镜水歌眉浅。双笛出烟萝。画船凉月多。

平江风色连三月。酒醒又近红楼别。独自莫伤春。新年见旧人。安排双泪眼。长送春归晚。斜月过西池。隔阑花自移。

 

惜秋华 惠山

软绣山街，翠溶溶、一镜秋妆环照。向晚画船，相将载愁多少。夫容不管啼红，暗坠落、烟轻波小。凄凉、正斜阳送客，湖亭重到。仙梦绛都杳。记灯帘俊语，凤鬟香褭。问紫曲，谁解忆、听歌人老，而今白石清泉，倚玉瓶、乱峰如笑。幽悄。误梦寻、燕昏莺晓。

 

留春令 中秋夜红楼离席

镜华空满，怨红都在，旧时罗帕。早是销凝泪无多，怎留向、临歧洒。枕上阳关催夙驾。忍今宵歌罢。从此西楼翠尊空，愿明月、无圆夜。

 

点绛唇 西楼感梦

秋馆黄昏，小风香阵欺裙蝶。近霜花叶。着意红双叠。多少新愁，夜夜西楼月。伤今别。月圆时节。长是佳期阙。

 

虞美人

镜屏香冷芙蓉荐。花趁人凝澹。问谁下马看梳头。长是画帘高卷卧清秋。宿妆留得新眉在。人意依前改。一沟脂水绕楼东。中有几行闲泪往来红。

 

瑞龙吟 春怨用清真体

横塘道。还记碎镜流花，断裙黏草。多情三百红阑，为谁约住，东风不到。旷吟眺。休问玉梅门巷，旧家英妙。而今着破春衫，唾华泪粉，销凝满抱。依黯残云心事，过江如梦，清歌催老。惟有酒边青山，曾见年少。狂香艳迹，零落兰成稿。无人听、西园冷咏，南楼清啸，料理伤春早。几回付与，莺沉燕悄。争说还乡好。离笛怨、归魂将花千绕，夕阳故国，曲中人杳。

 

芳草渡 江南早春重遇中实感梦而作

昨梦里。见别后湘皋，又生兰芷。正夜窗愁雨，灯花报有人至。怊怅携手地。销年华多丽。水驿晚，省是重逢，各自憔悴。慵倚。画阑缺处，犹有伤春当日泪。旷吟望吴云，断草萋萋恨千里。乱山侧帽，算楚客、旧狂能理。展醉眼，一笑尊前老矣。

 

一萼红 光绪壬辰人日用石帚淳熙丙午人日词韵题其西湖遗像

石湖阴。想梅边堕翠，曾上小红簪。经醉残山，伤春旧月，无奈风过箫沉。漫回首、垂虹载雪，唤梦醒、空有绕枝禽。笠泽烟寒，玉峰云暗，凄绝重临。宾主百年无几，问浮湘入沔，去住何心。南渡风流，东州雅旧，遗事休更追寻。算歌曲、江湖送老，抵当时、锅里几销金。待访城西马塍，只见花深。

 

玉楼春

梅花过了仍风雨。着意伤春天不许。西园词酒去年同，别是一番惆怅处。一枝照水浑无语。日见花飞随水去。断红还逐晚潮回，相映枝头红更苦。

因循游计春过半。几度黄昏歌酒散。此时泪眼向花枝，不待飘零肠已断。旧游台榭年芳换。却为伤高重倚遍。水裙油幕趁清明，招得春魂何处见。

游丝抵死依风转。绕遍天涯犹恨短。一春醉梦误人归，残酒醒时春又晚。笑声谁在秋千半。蹴起飞花红一片。衔花燕子不知愁，暗度芳心过别院。

晓莺帘外啼红处。明月不留花影住。起来弄笛过西桥，宿粉狂香吹满路。路人不惜春心苦。贪逐韶光过百五。杏墙残萼待归簪，深雨闭门花乱舞。

 

浣溪沙 清明载酒山塘重记所见

花气温温趁橹柔。禁烟晴昼水如油。酒边残梦十三楼。暂见不如成久别，旧欢无计破新愁。来时春草去时秋。

斜日朱楼对卷帘。笛中人意柳纤纤。乱丝着地被愁黏。花影踏歌红步障，水香试酒白凉衫。一春费泪与江南。

池馆新晴语细禽。堕钗曾傍药阑阴。经年同梦不同心。近水吹香春澹薄，移花步影夜清沉。月圆时节到而今。

拂水东风剧有情。柳花当面化流萍。天涯吟鬓几时青。残烛已销无用泪，清歌犹作奈何声。西楼人去恨长醒。

 

踏莎行 雨意垂垂春事遒尽红楼曲饯爰托于音

兰气疏襟，竹声凉幕。卧枝红褭金钗落。五更残雨酒醒时，罗衾正似人情薄。帐烛香销，琴尊泪阁。梦来真悔重逢错。去年花落旧亭台，西风不减东风恶。

 

采桑子

凭高满面东风泪，独立江亭。流水歌声。销尽年涯不暂停。归来自掩香屏卧，残月新莺。梦好须惊。知是伤春第几生。

销魂最是皋桥水，花雨冥冥。歌泪盈盈。不解西流总费声。画船烟泊经游地，灯火高城。弦管残更。无奈明朝酒易醒。

 

三台令

春雨。春雨。滴到无声更苦。红楼酒醒天涯。相送舟前落花。花落。花落。还较去年轻薄。

春水。春水。流尽一年花泪。绿阴明日池塘。可待重来断肠。肠断。肠断。残月茜窗人澹。

 

拜星月慢

吴俗以中元节赛神虎丘，倾城士女，弥日燕歌，极画船箫鼓之盛。余落南十四年，感秋倦游，无复轻訬之乐，曩与中实兄弟尝棹乌篷，听歌斟酌桥畔，载月而归，辄有佳咏清事，今废久矣。赋此悄然。

虎气高秋，鸱夷遗恨，断送山塘七里。走马吹花，带歌声流水。酒醒处，付与黄昏一片灯火，满地飘零钿翠。步屟人归，总西风憔悴。倦追寻、画舸鱼龙队。中年近、早办登临泪。不见柳色苏台，换秋烟萧寺。坠疏钟、月落城乌起。扁舟夜、暗傍兼葭舣。莫更向、碎玉阑干，为伤高独倚。

 

玲珑四犯

壬辰中秋，玩月西园。中夕再起，引侍儿阿怜露坐池阑，歌白石道人玲珑双调曲，度铁洞箫，绕廊长吟，鸣鹤相应。夜色空寒，花叶照地，顾景凄独，依依殆不能去。遂仿姜词旧谱制此。明日示子苾，以为有新亭之悲也。宋谱双调煞声以中吕上字为夹钟商，按词原律吕四犯，夹钟商犯夷则羽为仙吕调，亦中吕上字住，商犯角为夹钟闰，角归本宫为夹钟宫，即中吕宫调也。周清真所歌别是大石调一曲，梅溪、草窗并效其体，与此不同。近世词人乐工莫达斯旨矣。

竹响露寒，花凝云澹，凄凉今夜如此。五湖人不见，故国空文绮。歌残月明满地。拍危阑、寸心千里。一点秋檠，两行新雁，知我倚楼意。参差玉生凉吹。想霓裳谱遍，天上清异。镜波宫殿影，桂老西风里。携槃夜出长门冷，渐销尽、铜仙铅泪。愁梦寄。花阴见、低鬟拜起。

 

木兰花慢 八月十八日泛月石湖邻舟感遇

晚凉花积水，送秋老、越来溪。叹故苑沧波，泛天镜里，曾见鸱夷。凄凄。黄昏未了，渐歌阑、人似水东西。自有暗香随袖，残红为惜新题。文漪。步绮轻移。银烛背、翠樽携。念别后湖山，几回同梦，云散鸿飞。依依。兰桡醉解，涴啼痕、犹在去年衣。明月无多圆夜，有情偏向人低。

 

湘春夜月

最銷魂。畫樓西畔黃昏。可奈送了斜陽，新月又當門。自見海棠初謝，算幾番醒醉，立盡花陰。念隔簾半面，香酬影答，都是離痕。   哀箏自語，殘燈在水，輕夢如雲。鳳帳籠寒，空夜夜、報君紅淚，銷黯羅襟。蓬山咫尺，更為誰、青鳥殷勤。怕後約、誤東風一信，香桃瘦損，還憶而今。

 

浣溪紗

著酒芳心不自持。小雲雙枕帶花移。今年春早夢先知。   梅萼有情紅到骨，柳條無恨翠舒眉。水堂新月舊相期。

無事傷心獨費情。落梅風裏掩重扃。春衣一桁細香零。   詞譜當歌和淚教，燈窗無睡枕肩聽。水邊花外雨冥冥。

 

雨霖鈴  甲午人日載雪西崦

江城春霽，趁東風早，畫舸初試。歌眉鏡裏仍見，曾攜手處，都縈愁思。夢換繁華，舊恨共、明月千里。但暗憶、紅萼盈簪，玉笛吹寒夜重起。   娃鄉自古銷魂地。漫倚闌一霎成憔悴。年年虎山橋下，花發處、冷香隨水。水縱無情，應帶傷春幾點清淚。算只有、吟袖弓腰，解得流連意。

 

玉樓春

春陰多誤花時節。昨夜東風猶有雪。那知天意著詩情，新見虎山橋上月。   十年舊賞音塵絕。重賦橫枝和淚折。淒清心事付紅簫，暗惜歌前人近別。

 

木蘭花慢  梁溪晚泊和黃竹齋

問綠汀杜若，誰解為、恨人栽。歎京袂游塵，吳霜歸鬢，客悶難排。扁舟放愁縱遠，好湖山、何意亂離來。斜月還聞鄰笛，落花休點吟杯。   水香亭榭憶秦淮。歌棹晚頻催。念繡額簾花，羅心燭燼，殘夢徘徊。西風謝堂去燕，剩巢痕、還占舊樓臺。待把錦書寄與，柔波九曲腸回。

 

鶯啼序

甲午仲秋薄游江淮，瓜步晚渡，與子苾舟中連句，和夢窗此曲。

西闌乍過桂影，倦秋酲閉戶。酒邊淚、分付黃花，客燕何意來暮。棹歌遠、吳山自碧，晴雲望轉淮南樹。悵荒灣、殘柳春前，枉作風絮。叔問    寶扇才疏，畫簾十二，換紗煙縠霧。鏡波曉、還照離妝，玉容空在紈素。繡帷寒、愁鬆雪腕，暗銷盡、深盟紅縷。理芳情、搓做柔絲，綰他閒鷺。子苾    桃根舊曲，醉耳重聽，過江尚倦旅。歎十載、杜郎吟賞，又斷魂處，翠黯紅淒，矮篷眠雨。二分月色，瓊簫吹破，多情贏得天涯老，更漁燈、趁喚瓜州渡。登臨恨晚，荒螢亂點迷樓，照地一片焦土。叔問    春風粉黛，曉日綾紈，剩寸蘿片苧。笑拾得、才人餘唾，幾樹官梅，客裏狂吟，雪中低舞。扁舟此去，無情煙水，清歌何處催夢覺，感華年、分算成絃柱。隋堤鴉散斜陽，故國庭花，有人唱否。子苾

 

又  登北固樓感事再和夢窗

西風又聞鶴唳，動秋聲在水。海東日、照滿津亭，浪花飛作雲蕊。戍笳引、樓船暝合，荒譙夜火城烏墜。歎南遊、孤旅滄波，久斷歸思。叔問    關塞音書，數馳急羽，感新愁帝子。笑仙術、空說乘槎，采芝人久未至。莽中原、貔貅萬帳，問何日、龍旗東指。且銜杯、狂嗅茱萸，醉來何意。子苾    登臨罷酒，北顧倉皇，念枕戈不寐。霜月悄、幾回起舞，到此驚見，第一江山，費人清淚。神京杳杳，非煙非霧，雞聲殘夢催哀角，攪迴腸、一夜成憔悴。冥鴻自遠，重攜倦客扁舟，泛愁鏡波天裏。叔問    燐燐野燒，逼射甘泉，照萬松失翠。暫小覓、林亭同憩，側帽行吟，老柳祠荒，亂鴉風起。金焦兩點，簷牙浮碧，空梁歸盡遼海燕，繞危闌、休向曛黃倚。傷心大樹飄零，更戀遺弓，恨題滿紙。子苾

 

浣溪紗  秋夜聞隔牆按歌

秋病無名廢酒尊。水西亭榭易黃昏。獨經遊地最銷魂。   花影自行橋上月，笛聲如見曲中人。燕梁何處起清塵。

 

謁金門

煙浪惡。花滿海山樓閣。遼鶴無書雲漠漠。故宮春夢薄。   莫惜舞人零落。長袖為君重著。墮地鸞釵成密約。捧觴千日樂。

花窣地。紅玉枕山雲膩。良夜好天濃睡裏。蠟盤空轉淚。   妾似楊花飄墜。郎是一江春水。容易東風無好計。少年須著意。

釵鳳墜。人意不如初會。圓月後逢歌舞地。斷腸明鏡裏。   早是君心難恃。恨不玉顏先悴。恩重嬌多情易費。枕函花有淚。

 

浣溪紗  乙未山塘寒食

春半餘寒未減衣。綠莎汀漵燕來稀。夢期何事鎮相違。   一簇簾花殘月地，數行門柳宿煙枝。畫船燈火夜歸遲。

鬬草闌干晚棹移。好風香出畫羅衣。隔花臨水見腰肢。   病枕久虛胡蝶夢，歌樓猶唱鷓鴣詞。疏狂多誤少年時。

 

齊天樂

白石、碧山詠物之作，多取是調，託興深美，因效其體賦蟹。

半生諳盡江湖味，西風更無腸斷。蓼漵衰燈，蘆灘短舍，夜市秋聲零亂。橫行未遍。歎身世摶沙，蜆螺羞伴。恨滿吳波，噴珠盡作水花散。   彭彭甲兵腹滿。待誰呼郭索，蠻海秋戰。菊訊霜肥，橙香雪老，都付重陽吟盞。新詩好換。憶鄉味經年，故溪清淺。月落潮生，一匡愁碧染。

 

鷓鴣天  中秋後二日越來溪夜泛

露腳斜波月上遲。鏡中曾見越來時。湖光一片傷心碧，卻與吳兒作水嬉。   飛畫鷁，引金蠡。羅旂香榦燭龍隨。歌塵只是黃昏散，愁滿風蘿野粉吹。

巖桂秋香晚尚花。順陽舊墅問殘霞。五湖自送鴟夷去，風月依然屬范家。   浮白勸，比紅誇。有人低唱倚蒹葭。曲中解得銷魂句，不羨溪頭越女紗。泊舟行春橋，侍兒南柔歌余《湘春夜月》詞，音節淒異。

 

踏莎行  送子苾入陝  時以庶常改官為懷遠令

連棹湖山，對牀風雨。吟壇十載更相主。已憐憔悴盡中年，那堪離亂成孤旅。   鷗外吳雲，馬頭秦樹。大江東去人西去。嚴關百二舊經行，不愁夢失尋君處。

壓酒春燈，掩歌秋扇。江南已是無腸斷。曲中莫作水風聽，尊前便有關山怨。   經醉池亭，臨分箋管。西園芳草隨人遠。黃金縱得贖蛾眉，胡沙應換春風面。

蜀錦裁篇，吳皋飄寓。佳游頓失城南侶。橋邊烏鵲縱分飛，隴頭鸚鵡能言語。    柳雪官程，圖書家具。扁舟明日長安路。多君一縣好青山，支頤手板供愁句。子苾僑吳城南烏鵲橋。

南浦蘭情，西崦梅訊。好春良月離天近。十年空負過江名，一官直抵飛花溷。   山縣愁鬟，雪關衰鬢。才人自斷漂零分。它時好載鬰林歸，只應片石銷殘恨。

 

湘月

八月十五夜聽雨皋橋水樓，憶己丑中秋與如闇諸子被酒夜上靈巖最高峰，醉臥琴臺，雲氣四合，仰見明月破空而飛，如銅鏡礱石，璆然有聲，遠望漁火，錯雜雲水中，光景奇絕。予踞危石，屐步不能支，捉雲狂呼，衣袂盡濕。明日題詩寺壁而去，匆匆十年，遊舊二三零落殆盡，此樂不可復得。今夕何夕，懷往傷高，不知酒悲之何從也。

桂陰小榭，隔紗櫳聽水，如坐雲霧。細雨簷花，奈曲裏、總是瀟瀟愁緒。楓驛初鴻，柳橋殘燕，畫燭裁秋句。西闌休倚，數峰相對清苦。   猶憶臥酒琴臺，磨空一鏡，照青山今古。塔影蒼寒，問石上、招得秋魂來否。踏葉虛廊，采香斷徑，事與孤雲去。淒然良夜，夢遊凝想仙侶。

 

慶宮春  重登西樓月下聞雁寄懷湘潭王壬老

衰草蟲天，斷雲魚浪，去帆望轉湘碧。秋影初鴻，江蘺罷采，月明空遙怨夕。翠疏紅冷，記曾占、西樓賦筆。雕闌仍在，愁倚黃昏，水風殘笛。   楚蘭一曲傷心，恨魄難招，霧蘿煙薜。江山文藻，登臨老淚，故國何堪陳跡。綺疏芳卷，定寄我、寒梅水驛。行雲歌盡，白眼青天，舊狂誰識。

 

鷓鴣天

余往來鄧尉山中廿餘年矣，獨愛青芝一塢，林嶂秀岨，人跡罕交，有終焉之志未逮也。還泊西崦，因賦是解。

樹隱湖光望轉明。巖深晚桂尚飄馨。十年秋鬢輸山綠，依舊看山夢裏行。   煙澹宕，月空冥。下崦濛雨上崦晴。眠雲無地青芝老，虛被樵漁識姓名。

結夢疏雲泛渚蘋。霜林秋色豔於春。山中種樹書堪讀，世上繁華跡總陳。   驚歲晚，負閒身。石芝鶴語舊知津。紅桑海畔花爭發，一掬微波見綠塵。

 

右《冷紅詞》舊刻四卷。始己丑，訖丙申，凡一百四十五首，刪存五十六首。

 

楊柳枝

永豐坊畔翠雙枝。和淚移來近玉墀。不是傷春詞客在，故宮誰得妒腰肢。

纔作風花又水萍。一生好計只飄零。可憐憔悴章臺路，送盡離人眼尚青。

 

望江怨  題北樓春餞圖

東風笛。惜別殘紅舊衫濕。登高懷故國。畫簾飛絮煙江夕。空尊泣。不見笛中人，斷雲和夢覓。

 

蘭陵王  江上逢北使寄書和清真

片帆直。春草連江自碧。吳亭外、飛絮亂鴉，冉冉離天可憐色。青山戀去國。應識。長安舊客。歸鴻盡、回首暮雲，一紙京書淚盈尺。   經年尚萍跡。歎夢墮吟鞭，香冷歌席。殘花殘酒過寒食。看十里村杏，數行門柳，東風吟恨遍水驛。甚天限南北。   幽惻。暗懷積。念帳鏡塵空，廊屧音寂。前游到處成愁極。但逝水光景，過風簫笛。沉沉孤館，更夜盡、斷漏滴。

 

又  秋柳和清真

去波直。殘柳參差颺碧。蘇臺路、曾掃墜鈿，涴地柔條盡秋色。依依問水國。頻憶。長亭送客。西風裏、攜手四橋，空綠不添漲三尺。   春光總陳跡。記絮褭簾旌，花捲帆席。汀洲萍實經年食。嗟兩鬢銀綰，一聲金縷，離魂飛度遠近驛。送秋老江北。   心惻。亂愁積。奈舞袖飄零，歌扇沉寂。相思到骨情何極。念馬上殘夢，酒邊孤笛。單衣鉛淚，似暗雨、夜半滴。

 

踏莎行  采蓮曲

花券裁紅，香筒吹綠。輕拏踏遍江南曲。蓮心苦裏尚回甘，藕絲斷後從誰續。   翠帔銀泥，鈿筐金粟。牽雲曳雪相思屬。弄波莫便采珠還，露房秋淚紅盈掬。

 

玉梅令

城南網師小築，故瞿氏園也。咸豐庚申亂後，中江李使君眉生治園為宅，以近滄浪亭，號蘇東鄰，博古自娛，簡敖絕世。余以疏狂僑舊，雅奉閒逸，數預竹林之遊。今眉生下世十餘年矣，林亭舊隱，時見官儀，賓戲囂塵，無復高致，感時悼往，不能無西園之思也。園中殿春簃最勝，因以錢仲文詠故王維堂前芍藥詩意，寄慨於詞云。

滄波舊苑。又入清風券。春陰護、傍家池館。有藥闌幾曲，掩袂再來看。珍叢未謝，夢雲已遠。   吳縑蜀錦，新詩能換。十年事、暗驚雨散。問山陽舊侶，到此更誰過，空鄰笛、繞花吹遍。

 

綺寮怨  宣武城南夜集感事和清真

白眼看天如醉，梦云谁唤醒。糁绮陌、舞絮狂尘，伤春泪、漫洒新亭。微茫西山一角，沧波底、日落山更青。但怪他、片石无言，冤禽恨、抵死填海盈。旷望去天几程。珠宫旧事，仙才枉说飞琼。月冷风清。羽衣谱、敛愁听。迢迢凤楼残点，独立尽、五更情。漂花满城。东风不到处、花又零。

 

还京乐

戊戌春应都堂试，到京闻有客述焦山僧楼词扇，见者辄吟玩不去手，盖余甲午秋感事作也。今又将骑款段出国门，放歌于东南山水间，不复与伧儿争道旁苦李矣。和清真韵，感而赋此。

放愁地。说与沧江，旧曲谁重理。纵翠纱笼句，白雪笑我，仙才空费。又故山归后，残春事与浮名委。镇断送明日，陌上看花闲泪。向清波底。见文章、流锦名花，诉尽东风，零落旧味。堪嗟冶叶倡条，傍凡门、艳数桃李。恨迢迢、拌玉剑埋云，金刀断水。料得西楼月，窥人还自憔悴。

 

夜飞鹊 出南郭门望西山和清真别情

城南有情月，知我凄其。临别更送清辉。吟边白发已愁尽，京尘依旧缁衣。烟霄旷回眺，看仙山楼阁，海戍旌旗。长安梦短，过津亭、酒醒偏迟。身似十年江燕，帘幕易秋风，残社空归。休问乌衣故国，寻常陌巷，重到应迷。数峰缺处，倩苍云、补向天齐。但红桑成亩，青芜变海，弱水还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