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名家詞│鄭文焯-樵風樂府（三）

瑞龙吟

袌碧先生和清真是阕见示，怀古伤春，高健处不减耆卿风格，继声报之。

西桥路。还认故苑飘花，小城欹树。凄凄江国年芳，怨红泪粉，魂销什处。悄延伫。休念旧狂清事，镂香题户。悲来一曲回风，满汀堕蕙，零弦自语。空度春光流景，引杯看剑，愁多慵舞。肠断庾郎哀吟，知为谁故。推烟唾月，何用惊人句。伤心见、新亭老泪，临江遗步。转烛繁华去。酒醒自理，悲欢坠绪。年鬓催霜缕。归梦绕、沉沉荒台云雨。楚天恨隔，夕阳飞絮。

 

霜花腴 怀梦窗杨柳阊门故居即用其自度曲韵

过江旧客，怅倦游、浮生误了儒冠。西馆花飞，南桥萍老，吴城久住偏难。水天梦宽。奈燕归、飘泊依前。叹巢痕、阅尽东风，夕阳乔木想高寒。京国旧居如驿，又金阊柳色，几换吟蝉。华屋空丘，神州沉陆，迢迢此恨谁笺。夜钟到船。认故山、愁黛连娟。感年芳、送老秋词，断云和梦看。

 

一萼红 园夏即赏

半阴晴。殢云容雨意，梅熟又江城。帘桁凝烟，庭除泼水，空想歌扇花萦。渐衣润、添香满鸭，费熨贴、春恨总难平。鬬草人归，采兰天近，谁唤愁醒。依约一年芳事，奈新期旧赏，节物堪惊。寻梦蕉迷，追凉竹醉，闲昼长解尘缨。看高柳、池塘自碧，怕重见、江燕共秋零。最忆清风故人，一枕诗声。

 

声声慢 臞庵抚部晚秋宴席

庭柯疏桂，井干寒梧，萧森幕府清秋。楚佩兰情，相将珠履风流。戟门夜澄如水，咏凝香、传遍吴讴。追雅宴，胜云开东阁，月满南楼。回忆霜台旧柏，映花明旌节，江国鸣驺。白发丹心，吟湘梦绕神州。一池晚莲红泛，点余波、容有闲鸥。延胜赏，好湖山、尊俎借筹。

 

又 秋雨酬瞻园同年

荒苔棋迹，落叶诗声，孤檠听雨江关。寂寞鱼龙，沧波独放鸥闲。西风庾愁催赋，剩空园、栖老霜菅。念游旧，有词坛白雪，幕府青山。楚客悲秋何限，只斑斑竹泪，迸付蕉弹。铜狄摩挲，曾歌汉月移盘。南云梦华重聚，荐吴尊、休泛衰兰。旷吟望，镇哀时、相共岁寒。

 

又 秋晚索居简强村有怀京国旧游

檐花残雨，廊叶新霜，愁闻秋尽啼蛩。水石高闲，琴尊岁晚稀逢。隔江乱云催暝，卧空山、独对寒松。倦游感，话辽天归鹤，湘浦来鸿。一梦惊尘汉阙，记金坡剑履，折槛家风。清浅蓬莱，仙槎换了渔篷。栖栖五湖心事，放虚舟、伴老云东。正凄悄，见斜阳、天外数峰。

 

高阳台

园夜寒尊，与强老清话，待月溪堂，有烟水苍茫之感，明日赋此索和。

连榻听松，过门看竹，相期放迹林峦。一卧沧江，秋光几换颓颜。凄凄夜雨黄花泪，更为谁、弹满西阑。恁销沉、玉海珊枝，不挂渔竿。曾传交让池边树，有吴侨并宅，偕隐高闲。片席鸥波，应通鹤梦清寒。归云已是忘机地，漫醉抛、屋里青山。最知心、斜月窥尊，长送君还。

 

满庭芳

新治西寮，岁晚叙意，辄题一解，时戊申十月。

邻寺霜钟，故城烟柳，旷如家住江村。半溪黄叶，老树自知门。胥宇还来旧燕，花落后、为补巢痕。闲情有、白鸥留客，呼取隔篱尊。楼台谁是主，梦中槐蚁，总付秋魂。算扁舟身世，犹系吴根。向晚青山更好，人外想、林屋风存。生涯托、幽居水竹，渔钓长儿孙。

 

月下笛 寒夜闻床下蟋蟀感忆

落叶闲阶，秋声徇了，为谁吟苦。霜蟾挂户。漏签迟、带愁度。王孙已是无魂断，更何意、凄凉自语。正机丝泪织，辘轳肠转，耿耿残曙。凝伫。寻秋处。记鬬草金笼，旧家儿女。闲情换日，岁寒时事如许。虫天万感沉沉夜，忍重听、空帘暗雨。漫怊怅、说与灯前事，梦也无据。

 

迷神引

看月开帘惊飞雨。万叶战秋红苦。霜飙雁落，绕沧波路。一声声，催笳管，替人语。银烛金炉夜，梦何处。到此无聊地，旅魂阻。眷想神京，缥缈非烟雾。对旧河山，新歌舞。好天良夕，怪轻换，华年柱。塞庭寒，江关暗，断钟鼓。寂寞衰灯侧，空泪注。迢迢云端隔，寄愁去。

 

安公子

急雨惊鸣瓦。转檐风叶纷如洒。闭户青山，飞不去、对沧洲屏画。换眼底、衰红败翠供愁写。窥冷檠半落吟边灺。正酒醒无寐，怊怅京书题罢。到此沉沉夜。为谁清泪如铅泻。梦想铜驼，歌哭地、送西园车马。叹去后、阑干一霎花开谢。空怨啼望帝春魂化。算岁寒南鹤，解道尧年旧话。

 

木兰花慢

己酉闰春园梅盛开，时强村翁以特征不起，高卧空斋，因置酒招之，极意吟赏，有林下相从之乐。赋以见志。

闭门春不管，又何处、放春来。自卧雪西园，垂垂江树，空老莓苔。徘徊。冷香水驿，甚长安花事等闲催。欲把一枝寄与，好风吹向谁开。安排。涧曲林隈。寻蜡屐、荐吟杯。叹旧家红萼，几番羌管，摇落池台。高怀。岁寒共守，胜看人调鼎费羹材。认取逋山斜月，莫教鹤梦轻猜。

 

御街行 送春

谁家故苑东风树。楼阁花深护。惯将芳恨语流莺，不惜花枝高处。那堪一夜，人间春梦，百啭留难住。夕阳流水漂香去。残泪纷如絮。画阑十二可怜春，无奈借人歌舞。黄昏易散，沉沉帘影，一片西山雨。

 

蝶恋花

春雨晚来过一阵。送了清明，有限花番信。又是伤春天气近。阴晴半日都难定。见说好春新值闰。如梦如酲，依旧年时病。人事音书谁与问。游丝舞絮空添恨。

几日层城春漏泄。小槛调莺，宛转新柔舌。好梦不堪春后说。空林犹有啼鹃血。兰麝罢熏山枕热。酒醒阑干，满面杨花雪。羌管有情吹不彻。乱云过影中庭月。

花月一春供几醉。染柳熏梅，费尽铅华水。帘幕沉沉如梦里。为谁断送伤心地。不信东风能换世。过半韶光，怊怅无多事。题泪花枝难远寄。燕莺空诉留春计。

落尽江梅春已半。浪蕊狂花，不到伤春眼。一夜金铃消息断。只供蜂蝶喧尘乱。陌上马蹄梁上燕。解惜香泥，已是韶红变。斜日帘栊人不见。蘼芜雪老谁家苑。

 

高阳台 己酉重午西园饮席感怀

梅雨团金，兰风洒翠，吟觞又泛香蒲。鬬草阑干，余薰更涤芳裾。宫魂枉续长生缕，误旧情、臂约红疏。感年光，明镜波心，不铸颜朱。汨罗一片伤心碧，作中流箫鼓，遗恨江鱼。清些难招，沉哀欲变吴歈。江潭自古蛟龙恶，但怨魂、绿老汀菰。镇销凝，节物凄凉，午醉谁扶。

 

鹧鸪天 见旧家楼上燕巢感忆

寂寞梁尘翠网萦。隔花曾听下帘声。绸缪去补谁家屋，飘泊今怜故主情。泥堕处，旧闻筝。春风秋月总堪惊。谢堂只是寻常见，未信巢林误此生。

 

采桑子

竹声到枕凉如许，翠湿纱幮。香断灯孤。冰簟银床一夜疏。晓来独步穿花去，罗袂沾濡。满把明珠。始觉前溪过雨初。

雨帘不卷初疑夜，梦地模糊。竹醉花扶。过枕茶声午睡余。故人久断江干信，借问庭梧。秋意何如。一日西风一日疏。

 

竹马子 秋江离席

寻桥柳荒泾，城芜古苑，去波孤艇。见帆明渚鸟，灯昏驿树，岚光催暝。陡觉画角生哀，秋声在水，际空离景。对此恋前游，绕回阑凭断，斜阳红冷。万感成幽阻，良辰易失，赏心难并。天涯顿雪双鬓，愁入西风凄哽。但忆旧扇歌尘，小屏诗梦，人隔潇湘迥。尊前雁落，满目关山影。

 

阳台路 送客晚归城西陂揽景成咏

暮山远。见倒空翠湿，云开萍面。荡荒湾、雨气衰荷，秋在水灯红飐。愁杀渡江人，醉里解携，梦随波转。离声断。又暗催、湘弦鸿阵零乱。独绕横桥归路，澹一水、漂花旧苑。片帆风影，尚映带、凭高阑槛。销魂又、寒林堕月，寂寞小城西畔。空帘卷。乱虫天、如闻哀叹。

 

八声甘州 江皋野宴重别龙马里叟

度高城夕吹抵阳关，一声九回肠。正霜堤衰柳，烟汀堕蕙，梦落苍茫。到此登临送远，揽景惜离觞。满眼沧波泪，流尽三湘。同是江湖蓬转，奈庾愁染鬓，空点吴霜。羡秋篷归钓，犹及著芙裳。想芳洲、苹花自采，但寄情、鸥鹭莫相忘。空凝伫、楚天孤雁，寂历南翔。

 

蝶恋花 己酉中秋夜雨

好月一年能几见。待得圆时，抵死云遮遍。可惜良宵天不管。酒灯暗雨深深院。梧叶洒阶愁万点。不听清歌，已是无肠断。旧节惟酬双泪眼。西阑一夜秋声满。

长忆红楼离夜语。月满芳尊，赏月人遍去。自见月圆无此苦。年年情恨天难补。欲唤姮娥凭说与。泪湿花枝，故作黄昏雨。后夜相看肠断处。一弯又被愁眉妒。

 

兰陵王 题北齐兰陵王墓碑

《庆湖遗老集》有题此碑诗五言，附考云墓在滏阳西南十里，道占其东，夏潦所凑，垄已半圯，碑字大兼寸，隶法有古气，而不著书人，文乃卢思道也。是知碑在宋时已堙翳于犁田行潦间，宜自来金石著录家所未见。近人南汇沈氏仅得一残拓，赵撝叔据以入《寰宇访碑补录》，以褾手失叙，并年月及所出地未之详审，盖道光间碑始发见其半，墨本绝少。其墓在今磁州城南，与高翻碑相近。迨光绪中叶，好事者因拓翻志，搜讨及之，乃获传世。丰碑屹然，文字奇古，余藏有精拓完本，碑阴首刻王第五弟太尉安德王《经墓兴感》诗五言，书体劲茂，诗有激楚之音，所谓「独有鱼山树，郁郁向西倾」，其义即隐寓失取关西之遗恨。长恭以芒山之捷，功高震主，卒以鸩薨。读其饮药呼天，呜哑对郑妃之言，吁可哀也已。殁后，郑以颈珠施佛，广陵王使赎之，延宗手书以谏，而泪满纸，证以此诗，望碑堕泪之辞，其忼慨悲歌，笃于同气，亦足多也。今词有越调《兰陵王》，凡三段二十四拍，即长恭着假面与周师战于金墉，武士共歌谣之，为入阵曲者，此其遗声也。毛幵谓绍兴初，都下盛行清真咏柳《兰陵王慢》，西楼南瓦皆歌之，凡三换头，至末段声尤激越，惟教坊老笛师能倚之以节歌者。余因和周词，即以咏题兰陵王碑，为东山继声，亦一雅故也。

垅楸直。西向鱼山更碧。残阳外、衰草乱鸦，犹作苍茫阵云色。归魂念报国。空识。青蝇吊客。英雄泪、长使满襟，花落荒丘委三尺。丰碑感陈迹。剩藓墨留铭，樵采分席。城南空见乌争食。嗟百战身世，一抔榛莽，邯郸今古梦里驿。眺风雨原北。哀恻。古怀积。但乐府声流，旋凯歌寂。啼鸰夜月悲何极。更玉树同壤，紫庭孤笛。千秋华表，有坠露、带恨滴。

 

瑞鹤仙

桂丛香到枕。渐透帘、蛩语凉烟催暝。林容早霜近。悄江天过雁，庭阶红冷。重门夜迥。锁秋声、诗愁万顷。更冥冥、满地歌尘，拍遍画阑谁应。还听。颓檐飞雨，乱叶昏灯，替人幽哽。羁魂未醒。奈犹是，去年病。叹人间有限，凄凉风物，偏与多情管领。莫吟残、镜里花枝，梦来照影。

 

拜星月慢  秋夜聞笛和清真

潤逼煙紗，涼添山枕，待月簾陰竹暗。笛語飄來，隔燈痕鄰院。悵流景，漸覺銀牀玉簟疏冷，露葉霜花明爛。照水秋魂，繞空廊誰見。   鏡屏中、尚識吳娘面。無人唱、暮雨清尊畔。莫問翠冶紅驕，總行雲催散。燕重來、寂寞西風館。年華淚、錦瑟聞長歎。但夢地、百轉飆輪，觸回腸欲斷。

 

踏莎行

曳柳蟬疏，黏莎螢小。過雲流響初鴻到。上燈花影隔窗深，下簾月氣侵階悄。   琴思吟銷，茶香夢褭。露牀滴翠凝清篠。年光有味是新涼，不堪獨夜悲秋早。

 

六醜  芙蓉謝後作

又年芳催老，悄立遍、闌干危碧。怨花後期，無言花暗泣。黦地誰惜。更灑黃昏雨，水環風佩，數斷紅消息。羅裳自染秋江色。繐帳纔遮，珠茵旋積。盈盈怎堪搴摘。只輕朱薄粉，愁上簪幘。   西園霜夕。照清池宴席。步綺淩波地，成往跡。曾前換盡吟客。縱仙城夢見，玉顏非昔。釵鈿墜、似曾相識。終不向、一鏡東風媚晚，鬢邊狼藉。飄零恨、獨在江國。怕舊題、錦段重重淚，無人贈得。

 

彩雲歸  九日城東亭登高

危亭鎖翠倚崇岡。帶虛嵐、故國斜陽。看冷楓暮色餘霞散，波路迥、暝入秋鄉。更堪催、小城寒信，到西風雁行。向此念、舊遊天遠，立盡昏黃。   茫茫。登臨百感，鎮銷凝、海漲塵荒。昨宵酒醒何處，殘笛又繞空梁。甚百年、悲秋未了，只恁風物淒涼。傷心是、簪到黃花，綠鬢先霜。

 

雪梅香  亭皋見月曠然起故園之思

雨初歇，憑高極目送荒寒。攬征蓬千里，煙光澹著愁顏。秋盡林皋到殘月，夜明樓閣起虛瀾。雁聲落、笛裏人家，猶夢關山。   無端。換離景，一片傷心，畫出應難。水闊天低，望中故國雲還。亂葉從風訴飄泊，晚花凝露淚闌干。歸來後、滿鏡清霜，腸斷誰看。

 

踏莎行

樹老知門，山寒近屋。一年風物供吟足。秋聲到地總無名，和愁題上闌干曲。   夢換紗欞，吟殘畫燭。空階雨斷蛩聲續。霜前籬菊為誰黃，人間秋鬢無重綠。

 

夜半樂  秋盡夜聞雨有懷

暝寒中酒情味，江天漠漠，秋盡仍連雨。繞舊綠闌干，覓愁無處。砌蛩乍咽，城烏旋起，滿廊黃葉飄零，散風還聚。背暗燭、敲簾作人語。   夜窗又到雁陣，獨掩低幃，更添沉炷。霜堞隱、羌笳淒淒危曙。淚凝叢菊，魂縈蔓草，幾回夢裏登臨，亂山歧路。渺京國、蒼茫見煙霧。   此際追感，少日狂遊，舊家歌舞。念俊約、經時動離阻。恁蕭條、空歎雪滿梁園賦。驚歲事、一臥滄江暮。畫樓天遠孤雲去。

 

慶春宮  冬緒羈吟

紅葉家林，蒼煙鄰寺，歲殘未了秋聲。門柳鴉寒，庭莎蛩老，浸霜月氣冥冥。夜窗燈暈，鎮搖落、山川舊情。傷心年事，何限繁華，不抵飄零。   追思結客幽并。連騎雲驕，看劍星橫。誰分蕭條，哀時詞賦，過江無淚堪傾。暮鴻天遠，奈重拍、燕歌自驚。一生怊悵，拚與江南，空老蘭成。

 

雪梅香  夢半塘老人

影悽寂，虛梁落月暗驚逢。悵孤鴻天外，哀弦響絕秋空。遺世高情謝猿鶴，過江餘淚送蛟龍。敘愁闊、少別千年，猶是匆匆。   幽蹤。曠延佇，薜雨蘿煙，夜嘯誰同。送客衰蘭，漫悲舊曲回風。故國傷心渺天北，暮雲何意戀江東。沉沉恨、一枕關山，魂繞青楓。

 

念奴嬌  己酉除夕

夜闌酒醒，縱天涯有夢，無家歸得。三十年來怊悵地，最是銷魂今夕。舊瀝梅灰，新籠竹火，節物供愁色。寒窗燈在，隔年紅淚猶滴。   誰分有限生涯，傷心餘事，作江南詞客。只道東風能換世，腸斷故園消息。蠻雪零箋，燕塵衰帽，觸緒增悽寂。朝來看鏡，對花空笑頭白。

 

石州慢

水邊籬落，忽見橫枝，病起尋春，感時悽異。

竹外橫斜，猶是去年，春在江國。垂垂雲老煙疏，一樹暗催頭白。西崦舊賞，總誤天際輕陰，山橋誰倚傷心碧。怊悵又黃昏，但詩痕愁覓。   追憶。故宮春夢，點額人歸，墜鈿消息。空有翠禽，啼恨花間曾識。瓊枝未寄，那更連雨淒寒，飄零不待南樓笛。繞樹再來看，怨東風無力。

 

念奴嬌

友人見示江南春圖，兼寄金陵懷古之什，感事因題。

酒旗风影，漾回波不断，春愁千斛。中有过江名士泪，销得新亭一掬。老子婆娑，英雄割据，莫举伤高目。江南春好，送人惟有哀曲。谁念玉麈风流，虚玄谈未了，神州沉陆。空吊金城衰柳色，依旧江潭凄绿。故国鹃声，荒山龙气，终古苍黄局。歌尘如梦，野花开遍陵谷。

 

祭天神 题归鹤图为强村翁作

叹岁寒残雪谁堪语。换苍苔、旧步荒江桥上路。西园梦后重寻，剩有闲鸥侣。奈沧江、照影依依阶前舞。寂寞送、孤云去。漫追惜、仙客归来误。江山在，人物改，一霎成今古。念茫茫、虫沙陈迹，天海风声，独立斜阳，自断凌霄羽。

 

满庭芳

庚戌除夜，听雨守岁，有怀京师风物之盛，荏苒三十余年，无一到眼，天时人事，有足悲者。今夕何夕，不觉老怀之枨触也。

街鼓新雷，衣篝香雾，岁华销尽愁边。小城梅讯，春思破蛮笺。更听疏林过雨，寒宵伴、孤鹤无眠。空赢得、屠苏饮分，一醉老来便。凄然催向晓，绿窗儿女，还拥灯前。怕新披历日，惊换星躔。长记神京瑞景，何时再、云物瞻天。今休说、松风闭户，犹有著书年。

 

阳春曲 忆梅西崦

晚来风，朝来雨，心事问春谁托。一坞雪垂垂，西崦路、梦地经惯被花觉。暝寒犹恶。看未足、野桥疏萼。须信旧识青山，胜伤春、等闲篱落。记歌绕珍丛行云暮。曾倚竹、空怜翠薄。而今遗芳独坐，怨书期、诉与辽鹤。扁舟奈有素约。怕笛里、江城萧索。待扶醉、满把东风影，沉沉夜酌。

 

又 春江题梦

绮罗丛，芳菲节，春到梦中乡国。凝澹画楼人，行云断、翠袖重倚暮寒恻。几年相忆。曾醉踏、凤城灯夕。谁念系月黏花，仗东风、总愁无力。怅流水钿车繁华地。空冷落、珠尘绮席。天涯伤春不见，剪梅枝、怨寄遥驿。凭阑对此叹息。更泪尽、离亭残笛。看归雁、更带冥冥雨，西山自碧。

 

浣溪沙 春雨渡江有忆

一雨春江遍绿莎。去帆风疾晚生波。乱流欲渡奈愁何。长是人情不如鸟，青禽填海鹊填河。纵成遗恨也情多。

 

又 闻雨忆山中春事

旧泊湖亭唱踏莎。暗香添酒泪添波。两山愁损镜中螺。莫待登临伤往事，更无哀乐费清歌。一年风雨为春多。

 

卜算子

辛亥歲始春，故人治舟相約觀梅于鄧尉諸山，雨雪載途。余以畏寒不出，因憶山中討春舊遊，次韻白石道人梅花八詠，以示同志，一丘一壑，自謂過之，若所作則傖歌，無復雅句也。

低唱暗香人，舊識淩波路。行盡江南夢裏春，老興天慳與。   橋上弄珠來，煙水空寒處。萬頃頗黎爛玉盤，月好無人賦。虎山橋跨湖通東西兩崦，林壑尤美。常年看花舊泊地也。憶乙巳元夕攜侍兒可哥吹笛橋上，波月連珠，如鏡中游，光景奇絕。

瑤步起仙塵，鈿額添宮樣。一閉松風水月中，寂寞空山賞。   詩版舊題香，盛跡成追想。花下曾聞玉輦過，夜夜青禽唱。玄墓山聖恩寺為南巡舊頓，四宜堂有仁廟書「松風水月」，今石刻猶在。又還元閣上詩版刻沈歸愚、宋牧仲諸名公鄧尉探梅唱和之作。

數點歲寒心，百尺蒼雲覆。落盡高花有好枝，玉骨如詩瘦。   臥影近池看，露坐移尊就。竹外何人倚暮寒，香雪和衣透。柏因社在五峰西麓，鄧司徒廟四古柏舊與陽山龍母祠晉柏、西山福源寺梁松並稱奇跡。花蔭老樹下，古雪布濩，人影皆碧。

枝亞野橋斜，香暗巖扉迥。瘦出花南幾尺山，一塢蒼苔靜。   夢老石生芝，開眼皆奇景。大好青山玉樹埋，明月前身影。青芝塢面西磧一小丘，升陟不十步，而盡攬西南諸峰之秀，於看梅尤宜。嘗欲營墓田於此，舊題有「眠雲無地青芝老，虛被樵漁識姓名」之句，念此憮然。

一棹過湖西，曾載雙崦雪。踏葉尋花到幾峰，古寺詩聲徹。   林臥共僧吟，樹老無花折。何必桃源別有春，心境成孤絕。安山東有坳里，相傳古寺中多南宋時老梅，香色奇豔。壬午春從虎山橋趁魚艇過湖五六里，直西入曲港，水盡便得一山，因訪詩僧，泯高莎，坐鼓琴，緗英藉地，琅然如扣哀玉，極山澤幽渺之思。又湖陰連山皆桂叢，翠陰蔽虧，亦一絕境，惜茲遊之不能再也。

刻翠竹聲寒，掃綠苔文細。四壁花藏一寺山，香國閒中味。   對鏡兩蛾顰，想像西施醉。欲喚鴟夷載拍浮，可解傷春意。蟠螭山桀立湖中，四絕孤芳，有石壁大可數畝，天作畫屏，兩山橫黛，宛然西子窺鏡一顰。山上有望湖臺，嘗偕中實、子復乘月臥石上，題墨殆遍。余年例看梅，信宿此山，舊句多在吟口。

雲疊玉棱棱，琴筑流澌咽。漫把南枝贈北人，隴上傷今別。   秀麓夢重尋，泉石空高潔。臺上看誰臥雪來，獨共寒香說。彈山近湖陰，亂石疊翠，為萬峰臺。明趙宧光大書「石樓」二字刻其上。傾崖架空，雲濤四蕩，山坳修竹疏挺，石泉湛然，最為勝處。時俞子恪士山中看花還，將有提學隴西之役，因寄慨於江南一枝。

初月散林煙，近水明籬落。昨夜東風犯雪來，夢地春拋卻。   最負五湖心，不為風波惡。笑看青山也白頭，一醉花應覺。白浮近法華、漁洋兩山。余愛其名，嘗以花時從石壁寺門前衝雪泛舟，升眺七十二峰，如浮杯在几案，故韻末及之。山舊多梅林，環四麓皆水田，使盡其四肢之敏，從事一山，可以卒歲。余初南遊，便欲買此山棲遯，懷之有年，高蹈終違，勿勿不知老之將至已。

 

念奴嬌

曩與同社張兄子復觀梅玄墓山中，嘗次韻白石是闋，為山僧覺阿題梅花庵圖，遊客輒見而和之。今春彊村、吷庵諸子過此山樓見舊題，感歎不置，亦連句屬和。余既衰懶，未預斯遊，誦其詞，不禁傷春懷舊交慨於心，因復悵然繼作。

夜寒鶴夢，正沉沉雲海，猶呼愁侶。自見傷春花濺淚，此恨都無年數。笛步波遙，詩痕雪在，曾臥山樓雨。苔闌如繡，勝看紗影籠句。   長憶一別文園，蜀絃腸斷，空送孤雲去。欲寄隴頭春不到，綠遍行吟煙浦。古寺遺芳，小橋疏影，留伴樵風住。遊塵重省，亂花多少歧路。

 

瑞鶴仙  落梅

虎山橋下水。問幾時、銷盡傷春清淚。花前舊吟袂。繞闌干如夢，東風還是。相思未寄。薦青尊、高寒自倚。恁飄零、畫角聲中，忍見送春桃李。   何意。煙橫雪亂，數點芳心，為誰憔悴。苔茵漫綴。無人見，斷魂地。歎垂垂一樹，江南遺恨，不到靈均楚佩。但黃昏、寫照空池，兩三瘦蕊。

 

摸魚子  小城晚眺

壓危闌、亂山空翠，盡成衣上雲霧。壞宮芳草尋常見，不用憑高懷古。回首處。渺一髮中原，掛在斜陽樹。傷春更苦。想瓊島花飛，玉樓簾捲，天半起簫鼓。   蒼茫裏，時有東風雁度。沉沉遼海歸路。已憐柳色悽羌笛，猶報玉關春阻。江上暮。又落絮吹愁，散作千家雨。吳魂自語。但滿地驚波，兩三點雪，棲老舊鷗鷺。

 

念奴嬌  秋雨連江哀時書事

舊家樓閣，剩斜陽一線，沉沉簾影。海上忽聞風雨至，平地奔濤千頃。大澤鴻哀，荒塗龍戰，身世滄洲迥。塵中回首，五湖何處煙艇。   因念蜀客船回，高江急峽，淚濕聽猿枕。不待山川搖落後，秋氣都成悲境。衰草連雲，驚煙到海，灑袂西風冷。飛輪腸轉，夜闌殘夢誰醒。

 

早梅芳近

辛亥中秋後三日，澹庵招同彊村泛舟越來溪，尋石湖居士故跡，自橫塘載月而歸。

水葓疏，霜葉冷。一塔招提境。歌鈿塵斷，畫舸波間見明鏡。故橋鷗鷺跡，壞壁龍蛇影，宋孝宗書「石湖」兩大字，今尤在巖西壁。看雲歸鳥沒，客思正孤迥。   緩清觴，攬素景。秋倦登臨興。侵溪漁火，踏月菱謳半煙暝。淚添波入酒，夢破山橫枕。漫重來、載愁湖上艇。

 

臨江仙引

九日有懷瞻園，時方辟兵海上，用耆卿仙呂宮賦此。

暝踏小城路，亂鴉策策，班馬蕭蕭。暮塵起、時聞鼓角荒譙。漂搖。對江樹冷，墟煙悄，落日漁樵。傷心地，正萬方多難，潦倒登高。   魂銷。衰蘭委佩，回首清些難招。念東門蕪廢，北渚萍飄。蕭條。歎茱萸會，風波阻，去國迢迢。悲秋淚，換滿江酃淥，胸塊誰澆。

 

慶春宮  同羈夜集秋晚敘意

霜月流階，蕪煙銜苑，戍笳愁度嚴城。殘雁關山，寒蛩庭戶，斷腸今夜同聽。繞闌危步，萬葉戰、風濤自驚。悲秋身世，翻羨垂楊，猶解先零。   行歌去國心情。寶劍淒涼，淚燭縱橫。臨老中原，驚塵滿目，朔風都作邊聲。夢沉雲海，奈寂寞、魚龍未醒。傷心詞客，如此江南，哀斷無名。

 

水龍吟  送秋

故國從此無花，可憐秋盡誰家苑。連城江氣，傷心一白，飛蓬夢遠。鶴老雲孤，蟲悽天瘦，歲寒空戀。怪西風容易，者般搖落，爭留待、東風轉。   不信江南腸斷。放哀歌、楚聲先變。山川猶是，英雄安在，登臨恨晚。野戍殘燐，江烽危照，蒼茫望眼。但愁波到海，何人借與，快并刀剪。

 

又

昔東坡謂淵明先生《讀史述九章》「夷齊」、「箕子」，蓋有感而云。余考其《臘日》篇，發端於風雪餘運，終託之章山奇歌。其詩皆當在元熙禪代時作，時先生年已五十有六，遂以江濱佚老遯世自絕，其志可哀也已。何意去此千五百餘年，舊國之感，異代同悲，患難餘生，行年差合，今之視昔，身世共之，而變端之來，心存目替，其愴怳殆有甚焉。輒擬東坡取陶詩入詞遺意，作越調《水龍吟》歌之。

我懷粟里高風，醉來無復逃名地。黃農宇宙，荒唐一夢，人間何世。八表同昏，孤雲自遠，茫茫天意。歎滄江白髮，酒醒甚處，空回首、山河異。   直道傷心往事。百年中、眼看能幾。如何轉燭，支離南北，餘生至此。落木悲秋，殘尊送臘，感時危涕。念故山薇老，誰歌采采，向斜陽裏。

 

永遇樂  春夜夢落梅感憶因題

江驛迢迢，片時枕上，春事如許。亂插晴宵，低橫野水，悽斷東風主。枝南枝北，眼看搖落，不為翠禽啼住。攬遣芳、瓊瑰滿抱，覺來頓成今古。   虛堂酒醒，傾城消息，誤盡故山風雨。玉砌雕闌，傷心還見，繫馬郊園樹。人間空有，曉寒一曲，誰信隔紗煙語。任淒涼、南樓夜笛，送春舊處。

 

水龍吟  人日尋梅吳小城有懷關隴舊遊

故宫何处斜阳，只今一片销魂土。苍黄望断，虚岩灵气，乱云寒树。对此茫茫，何曾西子，能倾一顾。但水漂花出，无人见也，回阑绕、空怀古。别有伤心高处。折梅枝、怨春无主。陇头人在，定悲摇落，驿尘犹阻。报答东风，待催羌笛，关山飞度。甚西江旧月，夜深还过，为予清苦。

 

杨柳枝 赋小城梅枝

谁家笛里返生香。倾国风流解断肠。头白伤春无限思，不应此树管兴亡。

到地春风不肯闲。南枝吹尽北枝残。吴宫多少伤心色，占得墙东几尺山。

采香径里晚烟空。濯粉池边晓露丛。一样故宫春寂寞，可怜无地看东风。

缟衣月下见前身。隔世惊逢绝世人。怊怅溪南数枝雪，为谁开落与江春。

轻朱薄粉试妆新。漫比西施镜里春。可惜君王残霸业，只教换得两蛾颦。

江树犹伤旧国春。肯因冷澹与时新。风来谁撼千林雪，一洗人间桃李尘。

万枝寒玉照溪桥。鹤语今年雪未销。自占东风故城曲，凄凉烟月属前朝。

一点芳心作意酸。预知年事有雕残。只应从此无花着，胜与松筠守岁寒。

 

虞美人

题燕池落花图。池在京西丹棱沜，旧名西湖，发源玉泉山，度圆明园宫墙，东流入清河，《水经注》所谓蓟县西湖，绿水瀓淡，燕之旧池者也。

西园旧是沧波苑。几度临花宴。蓬莱宫阙总生尘。犹有一湖春色解留人。当年湖上游仙迹。换得伤心碧。麝尘螙粉满亭池。怊怅倚帘人去未多时。

断红一片宫沟水。春皱波难起。夜闻风雨葬倾城。须信人间天上等飘零。雕轮宝马城西路。转烛空烟雾。流莺休觅上阳花。已是绿阴芳草遍人家。

楼台返照空明镜。更落西山影。狂香野粉满天愁。断送东风一剪水西流。朝朝洗面燕支泪。染作丹棱水。凄凉还问画中人。谁分故园从此见残春。

 

右《苕雅》旧稿四卷，始壬寅，讫辛亥，凡一百七十三首，删存一百十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