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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魂野冢

 阿槐与风 2022-10-12 发布于江苏

 2022-03-11 

 @ 枳禾 

最后一次去见他,已经是遥远的很久以前了。林场旁尘土累叠起的坟包矮矮的,新生的纤枝从土壤的罅隙中破出,像是雕刻时间的年轮,由深到浅,由内到外。父亲的坟上围满了它,那是死亡与新生的交界。

我站在坟边,看着亲戚拿出随带的云吞杯,釉色的瓷被光射的剔透,杯中的酒水被倒入土地,接连涌出的液体串联成丝线细密织出那些我们无言的悲恸。

时间把我们的隔阂放大,陌生的不再只是模样,连同他笑时会泛起的嘴角和手掌的温度一起湮埋在过往的朝夕。我发疯似的想要知道那个褪色的弄堂,那个日头渐暗的黄昏,那个人潮拥挤的档口他将我抱起后,我眼中看到的是怎样的世界。

只可惜曾经的我不再能忆起,而现在的我也未曾知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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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时,我看着卧伏在田埂里的坟包,像是土地上长出的疙瘩,摩挲着凹凸不平的地面,心里也像是生出了缺口一般。

隔得远些时,坟包不见了踪影,只看到乌泱泱的人聚拢,他们目光所及之处银灰色的面包车渐小成质点,“扑通”一声掉进残阳消失不见。随即他们明白又要不断摸索出新道,打发臭掉的旧时,才不会体悟到等待的苦楚,继而又能带着笑靥迎至下一位亲人的悼念。

自那日归来时,我便已不再是“曾经的我”而成了“现在的我”,野蛮的本性逐渐败露,而属于“曾经的我”的,即属于人的本性早已被掩埋在蝉嘶不止的仲夏。

残留下的回忆潜入本体,在此生根落果代代更替,生生不息。那残破不全的回忆时刻袭扰着我,谴责着“现在的我”霸占掉整个本体的暴行,对此我日日受罪却依旧束手无策。

家人感觉到了我的异常,奶奶为我请来了“看病的人”。自我记事起,家里的二楼永远有一处隐蔽的角落是我不能涉足的领域,那天,我见着了它的真容。

高台中央放置着菩萨像,几豆烛火摇曳,在那微颤的火苗中,我看见了那上了釉色的佛像正怒不可遏的盯着我,像是被施了咒般,我动弹不得。

都说佛将他的清心梵音送至人间后,便可唤醒人的真善美。只可惜,我的感知早已被钝化,真善美之心也早已沦为朽土一捧挥洒于荒芜之野,如今所做再多,也不过是竹篮打水一场空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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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我“看病”的人焚香叩拜于神像前,馥郁的香气扩散,顺沿光影的参差窜进我的鼻息之间。

那人嘴里念叨着我听不懂的咒术,密密匝匝的文字被纸页煽动飘离出来,随着他的一记挥掌字符透入我的身躯,旋即灭活消逝,周遭只剩下了风的轨迹呼哧而过。他捻起一撮香灰蘸着置于佛像前碗中的清水,将它粘在我的眉心处。一切完毕后告知奶奶只要再让我喝下那碗清水便可归于正轨,随即挥袖离去。

走时,那人斜挎的包边露出几张纸币的角,猩红夺目。

奶奶端起碗,我看着碗里的水,奶奶看着我。

我知道这是逃不掉的,却仍不甘心的幻想她会忘掉那人的叮嘱。当然现实并非如此,但也不是没有改变,我终究还是没有喝下那碗水。而是趁着奶奶转身的间隙倒入一旁的茶杯中,然后端起假模假样地抿了一口,旋即放下将自己涨鼓的脸颊露出,昭示我已完成了任务。

或许就是从那刻开始,我注定会变成“现在的我”,野蛮的本性难移,终会于混沌归于一体。至于我是否相信这些,当时的我是不信的,随即又觉得不能不信,到最后也是深信不疑的。毕竟,我总不能否认自己的存在,就像我不曾否认我确实见过父亲的魂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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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属于“曾经的我”的一切被逐渐剥离出体,“现在的我”的野蛮的本性再难被禁锢,有一日我竟然离了体。看着虚晃的身形,和躺在床上尸体般冰冷的躯体,我会心地笑了。“现在的我”知晓会有这么一天的到来,也因此真正面对时只觉无关痛痒。

再眨眼时,我已置身于柏油路上,两旁的梧桐树稀稀落落的分布,残败的枝叶只剩下骸骨在风中摇曳,白昼褪去下的城市岑寂而又望不到尽头。

简嫃说在浮夸的荒城里,我像一只伤感的鹰,停栖在暗夜的一棵枯树上,眺望远处、梳理记忆,搜寻那些在航飞过程中令我眼角微湿的故事。

“现在的我”,一只鬼,游荡在暗夜荒城的大街,找的确是记忆,搜寻的也确是“曾经的我”航飞时的故事,至于是否会让“现在的我”眼角微湿,呵,鬼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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宽阔平坦的柏油路面散发着几分熟悉的气息,那是从路面的罅隙中渗透出来的,而并非是从表面发散出来,这里曾被修葺过。

我想,我大概是来到了“曾经的我”留下的记忆里。倏忽间她的身影如风般呼哧而过,勾勒出生命遒劲的线条,然后消失在挂着“北陵学堂”的牌匾处,有一个逼仄的道口通往未知的远方,这里是她记忆中残留的一角。

兴许是共体过的原因,我能切实的体会到这里每一簇生命的律动,每一盏灯的静候无言,以及她熟悉的曾经过往的种种。

北陵学堂的顶楼是她最畏惧的地方,单是那个记忆中被腐蚀残缺的铁门和分不清是血迹还是铁锈的锁链,就足以让“曾经的我”望而却步。楼道扶手锈迹斑斑落满了灰尘,无人打扫,犄角的蜘蛛网便越织越大,层层递进,处处堆叠。

每一帧画面都被搁置在世间外的罅隙中,混着无意掠过的风沉在心头,她该明白的,已逝去的,已拂过的,已成追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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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我试着涉足那片领域时,却被阻隔在了外头,我抚着面前的屏障,忽而发觉,有些东西是带不走的,也是进不去的。

秋意正浓,我看着路灯散下的光,在柏油路上投射出一片又一片斑驳的阴翳。我在想那些明明已经残枯的,却还不肯归根的叶,那只剩骸骨的躯壳是否能承载住她的过往,又或者说是我们的过往,还是依旧如命定那般世事尽被寒风吹散无人知晓。

“曾经的我”的身影依旧在北陵学堂逼仄的道里来回穿梭,那小道里被雨水泡囊的墙皮和栖息在犄角狭缝里的泥垢污秽,以及未曾去过的顶楼和沾了就一袖尘土的扶手,都与那个记忆中永不落幕的残昏一起消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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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站着,发现身上落满了梧桐的叶,是它的遗骸。然而,任凭我如何做法,它都未曾离开我的魂体半分。我明白,无法抖落的不仅是堆在我肩头的落叶,还有我永远触及不到的“曾经的我”的过往。

我离开了,继续搜索着“曾经的我”航飞中的故事,下一站在哪里“现在的我”未曾知晓,只当它是场远游,每至一处都是对“曾经的我”的悼念。末了,会有一处归宿等着我的皈依,继而我会在那里续着我这寡淡无味的鬼生,彻底与她道别,一如父亲他们一样在时间里摸索出道,便不会觉得旧时漫长,等待太苦了。

只是现在我的冢在哪里,无从知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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