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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东方 寒露时节，到了冷的时候。夜里的气温很低了，只有白菜和萝卜才喜欢这样的低温。它们在低温里生长，越长越茁壮，黑绿黑绿的叶子、缨子都像是后劲十足，不知道冬天即将到来一样地茂盛着，努力维持着大地上从夏天以来始终是绿色的广袤视野。 可是白菜和萝卜组成的碧绿视野因为难以去除的冷色调，总是让人有一种无奈的衰败和冻结的僵硬，都将到来的预感。这就是秋天的茂盛和春天的茂盛迥然的区别。春天的小芽可以很小，很稀疏，却能让人觉着很温暖、很热。秋天是一切都走到了尽头，只有人还有自己的前程的地方。人在没有植被陪伴的下一个季节里的生活，会苦。这种经验基础上的预感是必然，是人在这个季节里的提前知道了的无可更改。 每年这时候开始何以有那么多候鸟人像是北雁南飞一样去维度低的地方，就是因为在克服这样的规律的时候能产生自己掌握了自己的命运般的自由之感，不随着季节做必然的沉沦，总归是新鲜有趣的。 这时候如果说逃离是一种明智，那对视乃至凝望则是一种审视之上的接受。
你看杨树树叶的掉落像是上了年纪的人的头发，是一天一天逐渐进行着的。掉落到一定程度就能很直观地看出来，看出来头发稀疏了，看出来杨树叶子不像夏天那么浓密了，叶片之间的天空隔着枝杈显现了出来。 这让骑车走在树下的人有一种好像是自己减轻了累赘、减了肥似的高远之感，这是人们喜欢这种秋凉已成萧疏意的时序状态的自然而然的原因。这是其他季节里总会向往的好时候，真正到来了却又像是很平常，没有谁欢呼跳跃，没有谁迫不及待地要对另一个人说些什么。 大多数人都曾经在夏天向往过秋天，爽利的不热的秋天到来以后，并不是人人都在气温适宜而还不冷，最多不过是偏凉中欢天喜地地陶然。至少表面上看他们还是原来的样子，不很不愉快，也不很愉快。 我在这寒露时节的上午骑车走到大地深处，这一向的骑车私人路径上发生了很大变化，果树苗圃的木栅栏没有了。小路边的杨树行列消失了。它们长大了、长高了，就被砍了，卖了木材了。
大家似乎都觉着天经地义，开着电三轮从地面上已经干枯了的枝叶上碾过，没有任何一个人为这种变化而叹息，包括那些夏天坐在树下歇着的老人们。 一个骑电动车的老人指着地里干活的年轻的小两口，吹胡子瞪眼地骂，好像是为了浇地的事。小两口的人生阅历里没有这种不管不顾地咒骂的经验，还有从学校里来的，从后来的时代里来的文明的自我追求。他们不吭声，没有对骂，只是拄着手里的铁锨，愠怒地盯着这骂了一辈子的老人。 这让喜欢四季的不同景致的人有一种沮丧感，好像沿着秋天的田野骑车，与春天、夏天甚至冬天并无大的区别，在同一块土地上，脉络和结构是同一的。春夏秋冬不过是毛发的多寡之别而已。其实不变的只是人，是人的行为和人的心而已。他们看不见四季的运转，只看见利益的点滴。 人类自从学会了用画家的眼光看世界以后，与之前的差别只是有些人可以暂时脱离开这样对时间无感的麻木，有些人不能或者不愿而已。
这时候的大地上，黄豆秧黄了，叶子黄了，豆荚也黄了，收割要等到豆子已经成熟而豆荚还没有来得及爆裂开的时候。红薯正在被翻出遍布绿秧的土地，玉米晾晒在村庄的街道上，花生摊开了晒太阳也是当务之急。不阴不阳的秋霾里的一切，没有秋天中应该有的通透，在没有风的时候，一年四季都少不了的是一成不变的蒙眬和含混。单纯降温是迎不来好天气的，雾霾和温度没有直接关系，只不过降温有可能带来大风，或者说是大风带来了降温，才让降温和雾霾被风给吹走有了某种联系。这是秋深的时候的一种期待。什么是大风刮来的？好天气就是大风刮来的。 在大风没有到来的时候，人和大地上的万物都只能等待。田野里有浓郁的臭味，那是动物蛋白腐败以后的臭味，应该是狗或其他小动物的尸体散发出来的。这如果是意外就不应该是秋收的必然组成部分，但是生生死死在动物个体来说可能是意外，在轮回的四季中却又是均匀的正常。 赶紧骑上车子快走了一会儿，便彻底脱离开了那种不好闻的气息。眼前大面积的冬瓜地里，大大的叶子中躺着又黑又粗的冬瓜。开着电三轮来摘冬瓜的汉子，只消一小会儿就能装满一车。可冬瓜即便是长得很大，在蔬菜批发市场门口的摊位上也不过卖五块钱一个。
有意思的是冬瓜地里偶尔还会有个西瓜。西瓜有的被劈开了，两半都是鲜红的瓤，看起来不错。难道是因为天凉了，没人吃了就不要了？集中的收获期，让几乎任何一种产量很大的农产品都面临因为集中上市而价格不高的命运。包括那种长得很大很大，摘得很晚很晚的雪桃，怎么看都不像是桃，而像是某种塑料制品，偏偏就是在这样寒凉的天气里能一直长在树上。 在玉米高粱大豆红薯唱主角的大地上，偶尔会看见一小片黄灿灿的稻田，稻田的面积很小，几乎是袖珍的，让人觉着是种植者在开玩笑，在故意搞一种庄稼品种的拼盘才种下了这么横竖几行几列的稻子。其实可能是因为稻子耗水量太大，不可能完全靠着地下水种大面积的稻田，所以就只种了这么一小片。这一小片稻子和大面积的稻田一样，拥有稻子的清香，拥有黄绿色的茎叶和沉甸甸的稻穗。让人从老远的地方就能一眼发现它们的喜人的存在。
秋天的大地上并不是一直有这些典型的物象的，我在大地上的骑行有时候会陷于不无单调的骑行本身，在一成不变的大地上沿着一条偶尔会转弯的小路一直骑下去，骑了很远很远还在骑，像是有既定的目标一样。一直到累了，一直到又发现了碧绿的白菜和萝卜缨子，发现了金黄的、雪白的菊花，还有树叶锈了边儿的法桐榆树槐树，才又在端详之中恢复了寻游秋天的不尽意趣。 其实，那不无单调的骑行阶段，也属于这意趣的组成部分。在深秋的大地上，也像是在其他几个季节一样，每一分钟，都有意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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