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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 猫/ 盛可以

 储氏藏书 2022-10-14 发布于湖北
《人民文学》2022年第9期

    随着一个紧实的拥抱,几个月的虚拟爱情落地现实。三十多岁的人,在通往婚姻的旅途中,并不看重车窗外的景致,目的地才是最期待的。她来他的城市开始新的篇章:和他相处,同居试婚。他开车来机场接的她。他是一个笑容开阔、口腔洁净的男人,比照片更为顺眼。她没失望。副驾座上有猫毛,显然是米雅的。他给她发过那只黄猫的照片,一只八岁的母猫,城府很深的样子。她说它很可爱,不过这是一句违心话。他左手开车,右手攥着她的手,车技娴熟,不时侧过笑脸来看她。她知道,他对她也很满意。虚拟与现实的无缝接驳鼓舞着他们,四十分钟的车程根本经不起甜蜜的消磨,眨眼间就到了他的住所。

    这是一个不错的社区。园林绿化颇为讲究,树上的蝉鸣声烘托着人间烟火气,人工湖里的睡莲开着白花,一对鸳鸯泊在水中,展示着宁静的一面。他已经为她复制了新钥匙。那片金黄的钥匙,在他裤兜里煨得浑身滚烫,她仿佛触到了他的裸体,心神为之一荡。他站在她身后指导她开锁,轻柔地吻了她裸露的后颈,她在那酥痒带来的晕眩中将钥匙插入锁孔。按照他说的,向左旋转两圈半。推门不开,手上加了一把劲,不料用力过度,门被猛然推开的声响显得粗鲁。

    “轻点,别伤到米雅了。”他急切地说,“它总在门边上等我。”

    开门弄出这种响声,让她感觉自己像个愚钝的乡下人,他说话的语气里似乎也有这个意思。黄猫不在门边。他关上门,边喊米雅边脱鞋,给她递了一双拖鞋之后,抛下她去寻猫了。

    他的妻子五年前车祸去世。房子里没有留下她的印迹。

    她打量她即将生活的地方。这是一个长条形的公寓,空间很大。按设计规划,玄关右侧为临街大凸窗卧室,左侧依次是客厅、餐厅和厨房。但他改变了布局,大凸窗卧室改成了猫房,里面是与猫有关的一切。整包堆着的猫粮和猫砂,满地猫玩具,一人多高的猫爬架、猫抓柱、轨道球、隧道、帐篷……猫砂盆和铲子都是粉红色的。

    玄关左侧的客厅是联结其他空间的通道,变成卧室后没有任何私密性。这里也是遍地玩具,逗猫棒、弹簧鼠、猫抓板、仿真鱼……她用脚拨出一条路来。室内并不温馨。简单到寂寥。除了墙上那张有猫的电影海报以外,并没有任何装饰。一架猫的专用楼梯挡在床侧,人必须绕到另一面才能上床。

    她想起他说的,猫有腿疾,不能跳跃。

    是猫非床不睡,还是他需要猫睡在身边?

    她忽生一股“寄猫篱下”的感觉。

    他是一个零售市场分析师,精于制作数字图表,他甚至能将他们的感情波动做成图表分析,他们正是在恩爱值爆表时开始试婚的。这种节奏和步调一致的感情并不常有,彼此认定对方是那个正确的人,可以携手到老。

    甜蜜占据上风。她开始幻想着如何布置卧室。

    客厅家具风格现代。灰色大理石面圆茶几,上面有茶盘、杯垫。灰色沙发是新的,缝隙里插着一根系着羽毛的逗猫棒,它像一面胜利的旗帜,宣告着猫的领土与地位。它无处不在。

    一丝对猫的厌恶浮上她的心头。

    他在厨房哄猫,嗓音是尖细甜腻的:“米雅,今天怎么不高兴呢?……哦,宝贝……至少喝点鱼汤吧……这可是你最爱吃的呀。”

    她走进厨房,看见漂亮的中央厨柜兼吧台,那是她喜欢的。她看见自己在那儿洗碗切菜,他从后面撩起她的裙摆,但吧台上面的猫餐具扫了她的兴。那些精致的器皿里盛着精致的食物,猫像个芭蕾舞者,姿态优雅地站着,仰着头朝他咪咪地叫。

    他给猫介绍新来的客人,仍是那种甜腻的腔调。

    这是一只普通的虎纹猫,尖削的脸,吊梢的眼,冷幽的目光。她讨好他,假装欢喜地抚摸它。它躲开她,两眼斜眄着她,脑袋在他的腹部来回磨蹭,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的愉悦声响。他则用不久前在车上紧攥她手的那只手,反复捋着竖起的猫尾。他们配合默契。

    他本应该抱着她亲吻,胶着中一起倒在那张大床上。但他一进门,手和心都不在她身上了,好像她已经在这里生活了很久。

    她情绪控制得很好,微笑着参观厨房。看不到人的生活痕迹,处处是猫的物品。灶台上垒着小罐头食品,外壳上印着猫头,一看就是高档货。洗碗池堆着猫用过的餐具,上面沾着酱食。猫毛无处不在。

    “你尽管按你的喜好来收拾房子。”他说。

    他们在餐馆吃饭。这时候,他完全是她的了。爱情又衔接起来,重新美满如意。他打算周末和她去买床上用品、花卉植物,选哪种挑哪样,一切都由她做主。他给了她管理家居的权力与自由,等于颁发了“女主人”委任书。她很谨慎地使用这个权力,没有直接指出猫不该占有主卧,而是委婉地从风水角度谈开来。比如卧室是一个家庭最重要的地方,它主健康运势,还有生育与感情,如果卧室不够私密,且是出入通道,会破坏风水能量。

    “我只要你住得舒服。”他说,“都听你的。”

    他对她宠溺时,她觉得自己是只猫。

    他们当晚就动手调整布局。猫和它的一切被挪到闲置的餐厅。他拖动吸尘器清洁地毯。她卷起袖管擦窗拭壁,清除猫的痕迹与气味,一边想着如何努力去爱他最爱的东西。

    猫坐在对面房间里,冷峻地盯着他们。

    抬席梦思时,有一张照片掉下来,照片里是一个长发女人,胸前抱着一只黄色奶猫,生日蛋糕上插着很多蜡烛,烛光将那张年轻漂亮的脸和黄色奶猫的眼睛映照得分外明亮。不用问,她知道那是谁。他知道她知道,因此也没说话,只是将照片放到别的什么地方以后,回来继续干活。

    她喜欢这个卧室,透过大窗可以看见天空和樱花树,做猫房简直太浪费了。他们在屋中拥抱,彼此都很满意这番劳动成果,他称赞她的设计与审美。他低头准备亲吻她时,忽然想起了猫梯,于是放开她去搬梯子,依旧挡在床沿边。这个丑陋的东西占据不少空间,还严重地破坏了整体的美观与气氛。

    她知道,现在她不能对这个梯子发表看法,更不能移开它。

    全屋收拾妥当,洗干净身体头发之后,已经是凌晨时分。就着窗外透进来的昏黄灯光和花香,他们这才有时间投入亲吻,探索彼此疲惫不堪的身体。

    窗外朦胧。光线对于做这类事情恰到好处,双方的身材和脸庞都显得漂亮完美,眼袋、雀斑、眉毛稀疏等瑕疵均被很好地隐藏起来。他很结实。世界罩在一张薄薄的被单下。他们不必着急。时钟走完那半圈,他才需要起床上班,而她可以睡到任何时候。床在重压下呻吟,带来更大的刺激。谁也不想太快结束。正如痴如醉之际,她看到一团黑影爬上他的脑袋,惊吓过后,她意识到是那只猫。

    猫滚落在两具身体中间,头在他胸前磨蹭,嗓子里呼噜呼噜响,尾巴扫到她的脸上。她闻到一股鱼腥味。

    他试图将猫挪走,但是猫抵拒着,后爪子勾住被单,发出不情愿的叫声。

    她转过身,背对着他和猫,假装疲惫地睡过去了。

    天还没有大亮,他轻轻吻了一下她的额头,小心翼翼地下了床。她听见猫的呼噜声随他移动,仿佛是他的呼吸声。她微睁双眼,看见他带上房门的背影,腋下夹着猫。

    他和猫构成一个固定的世界。她感到自己是多余的。

    不过,这种想法没持续多久,另一种情绪打败了它。昨天晚上,他是握着她的手睡的。隔着猫。他给了她足够多的安抚。他向她道歉,承诺下一次会预先关上房门,事后再放猫进来。她希望每晚都把它关在外面,但没说出来。她依然谨慎地行使他赋予她的权力。她处在一个尴尬的年龄,特别怕把事情搞砸,多少懂了些委曲求全的艺术。更何况她已经按她的喜好布置了家居,把他的家弄了个天翻地覆,如果又逼他撵猫下床,打破他们的生活习惯,未免有些得寸进尺,给他留下自私、对动物不够友善的印象。

    她起来,拉开窗帘,推开窗,自然光透进来,新鲜空气驱散了房间里的浊气。樱花树上有两只鸟,在相互梳理羽毛,嘴里叽叽喳喳。她不禁脸露微笑,静静地看了一会儿,直到它们飞走,留下一树静寂。

    她决定对那只猫好。抱着这个想法,她来到厨房,猫已经高举尾巴,在吧台上吃早餐了。她读出一些娇宠的意味。她克制内心的反感,甜美地叫了声猫的名字,摸了摸它的背。她主动问他如何喂猫,猫爱玩哪个游戏,表示他不在家的时候,她会照顾好它。

    “我的猫。我的女人。”他心满意足地亲她的脸。

    女人一样的猫,还是猫一样的女人?她的思想在这个问题上停留了一下。

    他介绍猫的饮食习惯,那种温柔的语气显然是针对猫的。他赶时间上班,最后象征性地拥抱了一下她,叮嘱她不要关闭客厅的百叶窗帘,猫喜欢坐在那儿看外面的行人和狗,否则它容易抑郁。

    厨房里只剩下她和猫。她们相距几米,隔空打量。

    “米雅……”她率先打破僵局,走近它,但是不敢伸手摸它。

    猫轻轻喵了一声,从吧台那头走过来,仿佛这样可以将她的脸看得更仔细。

    “我可以摸你吗?”她伸出一只手。

    猫慢腾腾走到那只悬空的手下面,挨着手心磨蹭起来。它释放的信任与温柔,瞬间让她充满感动,对它变得怜爱起来。她甚至抱起它,脸对脸地亲热,内心同时生起对他更深的爱意。

    她让猫趴在肩头,开始清洗满池的猫餐具,心里涌动甜蜜与幸福,想着他,期待着晚上的黑灯时刻。

    他给她在餐馆订了午饭,晚上带她出去吃泰餐,又问她与猫相处如何。这一天,她陪猫玩遍了所有的玩具游戏。猫很聪明,她从中获得了快乐。

    下午五点多,猫不再玩任何游戏,坐在大门边,尾巴在地上扫来扫去。没多久,她听到钥匙插入锁孔的声音,门被轻轻推开。他回来了,刚进屋猫就贴过去,紧挨着他的小腿磨蹭起来。他抱起猫,一边跟猫甜腻说话,一边敷衍地亲了她的额头。无论他走到哪里,都没有放开猫。坐在沙发上和她说话时,手也在抚摸着猫,从猫头到猫尾,捋过竖起的尾巴,一遍一遍,不厌其烦。

    那只手本应在分别一天后饥渴地抚摸她的肌肤,诉说思念和欲望。蜷在他怀里的本应是她,而不是一只猫。

    她又变成那个多余的人了。

    但是,幸福感在晚上回来了。他关上了房门,让她尽了兴。

    事后她去了一趟洗手间,返回时猫已经在床上了。他正专心细致地捋猫,好像弥补刚才对它的冷落。他的手没再碰她。

    属于她和他的夜晚结束了。她面向窗口侧卧,整晚都没翻身。

    周六。在街上与他牵手行走,她突觉身心一阵轻松。天空明媚,穿过林梢的风清新甘醇。她深呼吸。他没有察觉,猫一直压在她胸口。他还总把猫放在她怀里,试图让她们增进感情。

    没有猫,她的胃口很好。他们在一个干净的小馆子吃了重庆小面、灌汤包子。店主称她为太太,她和他愉快默认。他们边吃边聊,新闻、房地产、零售市场,最后话题回到自身,关于婚姻和孩子。因环境和时间关系无法深入,他们将留待回家去讨论这些事情。

    他们来到一个巨大的综合商场,成为最早的一批顾客。他还是那句话,挑她喜欢的,她喜欢了,他就会喜欢。他攥着她的手,十指相扣。商店服务员也将他们当作夫妻。他们确实很登对。他比她高一头,身形挺拔;她穿着平跟鞋,照样窈窕。

    她谢绝了店员的推荐,心里知道自己要哪一种。他们在床上用品区移动,像欣赏艺术展览那样,不时伸手摸捏材质,测试手感,讨论颜色是否与家具窗帘相配。她并没有独断专横,而是尊重他的意见,甚至顺从他的想法,除非真的差距太远。

    沙发抱枕很重要,可以提升客厅的动感。他的沙发是灰色的,她想着用亮色的抱枕点缀。雪白假羊毛抱枕柔软舒适,金色的布面抱枕清爽洁净,都很漂亮,她心里偏向假羊毛的,有一种额外的温暖。她问他喜欢哪一种,他指着假羊毛抱枕说:“米雅会喜欢这个,它最爱这些毛茸茸的东西。”

    她心里有一种被针刺的细微痛感。一只普通的猫,总是轻而易举地破坏她的心情,甚至都不用它亲自出场。好像是它对他施了魔法,无形中操控着他,故意让他说出这番话来。她进一步想起和它相处的时候,它允许她抚摸它,和她一起玩游戏,这些友好也许是伪装的,它是一只城府很深的猫,懂得用表面的单纯柔弱蒙蔽他。

    她假装考虑片刻,不惜舍弃自己的偏爱,选择了布面抱枕。这时候,布面抱枕那金色的光泽带着一丝胜利的意味。

    “还是布面的好,人造羊毛容易生螨虫,藏污纳垢。”她这么解释道。这只是她根据地毯生螨虫推测来的。她不想他笑话她吃一只猫的醋。当然,这个擅长制作数据图表的分析员对女人的心思毫无察觉。他点点头,同意她的话,称赞女人在家居布置方面的天才,揽着她的肩,在耳朵上赏了她一吻。

    他将金色抱枕填进大型购物车里,对首批战果心满意足。

    她挽着他的手臂。他的身体有一种温柔的吸引力,像那个羊毛抱枕,她渴望把脸埋进去。

    她之前是喜欢猫的。第一次听说他有一只猫时,她还挺开心,没想到这只黄猫会像一颗石子,卡在她幸福的齿轮中。她对他的一切都很满意,她和他可以无缝接驳、亲密拥抱,除了猫无刻不在。当她依傍着他,一起在沙发上看电视,猫就会过来盘在他腿上,嗓子里呼噜呼噜,他那双抚遍她全身的手,就得在猫身上忙碌,从头捋到尾,眼看着猫毛渐渐油光顺滑。

    她心里反感猫,总是坐直了身体,正襟危坐地盯着电视机。他们一上床,那只猫就跟过来,伏在他的身边。他捋着猫入睡,好像他身边没有睡着一个女人。

    她要了一张淡蓝色薄毯,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时,腿上有点凉。她选的是那种手指粗的毛绳编织毯,既可以保暖,又可以搭在沙发装饰客厅。他捏了捏她的手,放到嘴边蹭了一下,说晚上给她煮热姜汤水泡脚活血。他一句话,就瓦解了她对猫垒筑的排斥与嫉妒。因猫而对他悄然削减的爱意,像潮汐无声地涨了起来。她将脸贴着他的手臂,又一次决定对猫好。

    在过去的三十五年中,她有过两次恋爱经历。第一次是二十四岁,本命凶年,男友劈腿;第二次发生在二十八岁,对方出国,感情渐渐脱离了轨道。此后几年,她像颗种子,在时间中沉睡,直到这个爱猫的男人让绿芽破土而出。

    现在他们在商场边上的盆栽店,她要从这满院的花卉盆景中,挑选属于他们的植物。他教她认识了不少品种。他嗅花的样子,像一匹马。他不急不缓,很享受这种时光。

    这就是生活,她想,为了一朵花,慢下来。

    人海茫茫遇见他,幸运。她吻了他的手臂。

    “这是猫草,米雅最喜欢吃。”他指着一盆青草说道,“这种草含纤维,可以刺激肠胃蠕动,帮助猫咪消除胃里的毛球。”

    “猫会吃草?”她有点惊讶,同时松开了他。

    他点点头,给她讲与猫有关的知识、米雅的个性,好像她将接替他照料这只黄猫似的。

    他说米雅时独一无二的语气,仿佛一颗沙粒摩擦着她的心。

    也许是花香过于浓郁,她感觉空气有点稀薄,胸口一阵发紧。

    为了讨好他,她将一盆猫草放进购物车,另外选了平安树、散尾葵,以及耐旱的多肉植物。

    晚上,她正在洗手间给面部补水。

    “你过来看。”他倚在门边说,带着得意。

    她好奇,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只见猫淡定地卧在淡蓝色的新毛毯上。

    “呀!那是我的。”新毛毯她还没开始用,就被猫霸占了,她本能地冲过去,从猫身下抽出了毯子。但她随即意识到他喜欢猫卧新毯的样子,是要与她分享。如果她与他相拥,同样充满爱意地注视这一幕,他们的感情也会在此升温。

    但她粗暴地毁坏了这个时刻。

    “我好像有点对猫毛过敏了。”她弥补似的为自己辩解。

    晚上,他一边看娱乐节目,一边抛掷沙沙作响的锡纸球逗猫。猫追到锡纸球,叼回来给他。出于对毛毯一事的弥补,她也陪猫玩了一阵游戏。最后她玩累了,躺在沙发上,头枕着他的大腿,盖着那张新毛毯,从毯子里伸出脚指头逗猫。每次脚指头探出来,猫便用爪子轻轻地极速地一搭。它反应很快。她忍不住咯咯直笑。

    他很高兴她们相处这么愉快。

    但这和谐的一幕很快便以她的尖叫声结束。猫爪像刀片,割开了她的大脚趾,豆大的血汩汩渗出。

    她和他之间和谐完美,从肉体到精神。但是,猫在搞破坏。它就像一只新鲜苹果被轻微碰伤的部分,这一小点损伤正在腐烂变色,病菌慢慢攻击整只苹果。只有挖掉这一小块腐烂,苹果才能储存更久。

    她的脚指头还有点隐隐作痛。

    他吻别她去上班。屋里只剩下她和猫。短兵相接。她盯着它。它瞪着她。中间隔着中央厨台,以及它早餐后的脏碗碟。

    昨天晚上,它的呼噜和他的鼾声搅在一起,在耳边如滚滚雷声。那处境让她觉得有点滑稽。他不知道她睡不着,也不知道她想他抱着她睡。但至少她清楚,他更愿意抱着猫睡。她上了几次厕所,刷了几回手机,黑暗中的屏幕亮光刺激得她两眼流泪。直到窗口亮起来,他和猫离开床,她脑中才尘埃落定,恢复了平静。她打算睡一会儿,但他一大早就在用尖细甜腻的嗓音和猫说话,声音传到卧室里,那只猫喵呜喵呜地回应。她也听到猫粮落到碗里的沙沙声,猫餐具触碰大理石台声,眼望着床边的猫梯,心里涌起一股厌恶。这件东西又大又丑,结实地挡住了半边床沿,好像卧室里睡着行动不便的残疾人。新买的蓝白隐花床套,抱枕和枕头,同花色的新窗帘,按她的审美收拾得明亮温馨,但猫梯破坏了一切。

    猫一动不动。它有点心虚,似乎知道自己在她和他之间造成了罅隙,眼神既严峻又惧怕。

    她和猫僵持了一阵,猫撇下她,率先掉转头去。它从沙发上面走到客厅窗台,嗅着那盆猫草,用脑袋蹭着草叶,这样旁若无人地玩了一阵,舔了舔爪子,就目不转睛地盯着窗外。

    有人在遛狗,黑狗抬腿朝灌木丛撒尿。

    她走过去,放下了客厅的百叶窗帘。屋里的光线暗了下来。

    猫吃了一惊。它扭转头瞪着她,仿佛在问:“为什么?”

    她心里有胜利的小快慰。接着她开始施展他赋予的主人权力,将散尾葵搬到卧室靠窗的角落,挪走猫梯,让床罩自然垂落,将被面抚扯得像镜子一样平整。她欣赏着重新布置的卧室,没有猫,显得宽敞干净。等他回来,她打算跟他说,让猫睡它自己的房间。中午她出去散步,在商场买了一盏粉红色的布罩台灯点缀浅蓝色调的卧室,想象周围黑下来,她和他在那圈暧昧的粉红光晕中兴风作浪,不觉心湖荡漾。

    她开门时很小心。但猫不在门边。换了鞋走进卧室,浅蓝色的被罩上赫然一团黄,那只猫盘卧床中,冷冷地看着她,没有表现出一丝惊慌。

    没有猫梯,它是能跳上床的。

    她大声叫它下去。它岿然不动,眼神咄咄逼人,露出决一雌雄的坚定。她拿起一个木衣架去捅它。它像老虎般叫嚣,龇出尖牙,对衣架又咬又抓,和她搏斗起来。她没料到它这么凶,手上便使了点劲,它的吼叫声吓人,像一个垂死挣扎的亡命之徒。衣架传递着它的反抗力度,她几乎就要败给它,它那拼命的架势让她有点害怕,但正是这种害怕给了她勇敢,逼她真正拿出人类的强大来。

    它敌不过她,滚下床去,没站稳,晃了一下,但还是撑起了身体,瘸着腿离开了卧室。

    它狼狈颓丧,恢复了一只小动物的脆弱。

    她很疑惑:没有梯子,这只有腿疾的猫是怎么跳上床的?难道它的腿疾是伪装的?

    她来到厨房,为刚才的粗暴感到愧疚。居然对一只几斤重的猫大动干戈,未免可笑。

    她想着给猫准备食物,缓和一下气氛,与它握手言和。她不敢去捉它,把餐碟放到地上,喊它的名字。

    它躲起来了。

    她下午睡得很死;由于猫、他、性生活,以及新的环境,她连续几晚失去睡眠,原是想小睡一下再起来准备做晚饭——她主动要亮一手,为他做一锅川味水煮鱼.她是被开门声惊醒的◎同时听到他逼紧嗓门,用甜腻尖细的声音和猫说话:进门第一件事,他本应喊她的名字,让她出现在视野里,然后来一个阔别后的亲吻与拥抱项旦他没来推卧室的门「她知道他会坐在沙发上休息,他和猫会有长时间的互动如果不是想起要做水煮伍,她会避免看见这一幕。

    她硬着头皮去厨房°如她所知,他正在专心地捋猫。

    猫盯着她,充满敌意与紧张,把百叶窗帘拉上去吧”这是他见到她说的第一句活。

    她这才意识到自己犯下的错,心里羞槐,乂无法耐关闭窗帘的事自圆H说,便装作没华似的打开窗帘,然后逃也似的躲到厨房做饭她心绪不宁,影响了菜的味道,远没达到平时的水准,但他还是亲了她脸短,称赞她的厨艺他似乎并没有把窗帘的关闭当回事,更不会想到她与猫之间发生了战争:她心里慢慢地自然了,他们在吧台吃饭时,聊了一点上了热搜的话题,他显得疲惫,兴致不高,说今天特别忙,有两回眼前发黑,差点晕倒她包揽了洗碗清洁等杂事,让他会休息,他也说他的确需要躺下来,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疲倦。

    她在房房洗刷,然后蹲下来擦地,所有角落都清洁到了,一大把猫毛被扔进了垃圾桶:最后她把自己收拾干净,穿上吊带睡衣,一个人在沙发上看美剧时间刚好八点,离睡觉还早,她没去打扰他,想着他休息好了,就会出来和她一起说会儿话,毕竟一整天他们只互发了几条信息不过她也担心,因为她没听他的活,关上了窗帘,伤害了猫.他不愉快,所以撇下她独自待着:他不是那种什么都挑明说透的人,跟他在一起,需要放聪明一点。

    房间里没有任何动静再精彩的电视剧,她也看不进去了心里渐渐不是滋味她才来一周,处在蜜月中,不应该获得这种冷落:他可以枕着她的大腿休息,如果内心需要她,他会帝望地待在身边,享受她的抚慰她思考着自己是否应该进房间,说儿句温柔的贴心话,表达一下关切和担忧一想到猫正和他相依相偎,就觉得自己是多余的,自己的温情也是多余的。

    她怀念没见面前,他们的关系那么亲近,无话不谈,现在住在一起.反倒隔着千山万水,咫尺天涯。

    问题在猫:她是这么想的。

    挨到十点多,终于到了睡觉的时间,她关掉电视,轻轻推开卧室门。情况令她意外:房里亮着灯.他正靠在床头,电脑放在腿上.一手捋猫,邙打字她当然也看到了床边的猫梯,他恢复了原来的样子。

    她知道,已经没必要和他谈猫的事情了.

    他到底是不是真的不舒服.他有没有睡觉,解了有多久……反正他没想着出去看她一眼,说儿句活?,问一问她今天过得怎么样'她观察他的手,那只手单纯地捋着猫尾.握着那根竖宜的东西,从根部往上捋,一遍复一遍,他正享受捋动过程中的愉悦与满足。

    猫也在享受着,呼噜呼噜。

    白天与猫战斗获得的胜利,瞬间化为乌有,它正获得比平时更多的温柔他沉迷于捋玩一根猫尾,将她长时间冷落在客厅,这样的夜晚是羞辱的。

    她第一次感到负面情堵一触即发。她想大喊一声:“我受够了这只猫!”

    但她只是而向窗户,做了一个深呼吸,顺手拉合窗帘间的缝隙,挤出笑脸,转身上床。

    “我以为你一直在睡觉……你感觉好点了吧?”她语调轻快。

    “休息了一阵,还是有点晕。”他看了她一秒.手不离猫。

    她从这句活里听出一个重要信号,

    “米雅的腿瘸得厉害,现在它一定很疼……"他把猫抱在胸前,给予它更为细致的温柔与怜爱。

    他没有质问她为什么拉下百叶窗.挪走猫梯。

    一丝怜悯从堆积的负面情绪里挤出来,她想伸手摸一摸猫,但害怕它尖利的爪子和牙齿,手只好落在他的手皆r.,摸到结实的肌肉她帝望这只温睫的胳膊挽住她的脖子,亲吻她,驱散心头的乌云。

    也许他是个心思粗糙的工科男,他开始处理工作邮件他的手臂和身体围成一个窝,猫在窝中。

    她闭上了眼睛。冰冷的孤寂包围了她。

    脑海里那个声音又开始叫嚣。

    她欲言又止。

    是猫的问题,她的问题,还是他的问题?”

    他总算熄灯躺下,她屏息等待,希望他的手会爬到身上。

    世界安静极了。只听见猫的呼噌声。

    “也许,我还是离开的好”终于,她对着天花板轻轻说道。

    他过了一阵才回应:“如果你真这么想,我尊重你的决定。”

    他没问为什么,似乎早已深思熟虑。

    但她心目中的剧本不是这样写的:她等着他靠近她,抱紧她,清她留下。

    夜静静下沉-接近黑暗的底部时,她扭转头,想对他说猫能跳上床的事,却看见猫的黑影挡在中间,它眼里闪着磷光鬼火。

    翌日清晨,他照常上班,她比他晚起来一个小时。挫败感令她很不好受,她无法在两个人的关系中找出硬伤,感情却是这样结束了。她喝了半杯牛奶.开始收拾行李,准备搭卜-午两点的航班回自己的城市E她听到客厅有些声响,目光穿过玄关,看见猫在客厅里奔跑,踢玩粉色的锡纸球,跳上沙发,乂从沙发鱼跃而下,一点也不像是有腿疾的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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