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孔乙己》、《范进中举》，这是初中语文课本上两篇很重要的比较阅读。鲁迅和吴敬梓两位大师，用犀利讽刺而不失幽默的手法，刻画出两个“腐儒”——孔乙己、范进。从某种联系上看，此二人如形似影，抛却时代政治环境差异问题，与其说是两个可怜人，倒不如说是一个可怜人的两种经历。 初中排演话剧，我曾认真揣摩过范进和孔乙己的人物形象，这里就阐述一下我个人的研究见解和对影视中角色的理解评论。 先来分析范进大老爷。先要颠覆一下大家对范进多年不中原因的误会解读，范进并非水平不够，而是水平太高，以至于没人看得懂。《儒林外史》第三回原文描写“周学道将范进卷子用心用意看了一遍。心里不喜道：'这样的文字，都说的是些甚么话！怪不得不进学。’丢过一边不看了。又坐了一会，还不见一个人来交卷，心里想道：'何不把范进的卷子再看一遍？倘有一线之明，也可怜他苦志。’从头至尾，又看了一遍，觉得有些意思。三又取过范进卷子来看，看罢，不觉叹息道：'这样文字，连我看一两遍也不能解，直到三遍之后，才晓得是天地间之至文，真乃一字一珠！可见世上糊涂试官，不知屈煞了多少英才！’忙取笔细细圈点，卷面上加了三圈，即填了第一名”，此就能见作者高明之处了，既骂了考官，也为学子抱了不平，笔法讽刺泼辣。更有趣的是周学道名字叫周进，也是很多年才考中，恐怕取了“一粥一饭当思来之不易”的意思，这也是《红楼梦》、《西游记》一些著作的起名艺术。 范进贫寒穷困。中了秀才，哪怕找个学堂馆教书，日子也好过多了，为什么非要做官呢？主要有精神支柱和物质支柱，精神支柱又分信仰支柱和尊严支柱。信仰支柱，《论语》里有“学而优则仕”，恐怕就是因为对这句话的曲解。官方解释是“学霸都去做官了，只有做官才能验证学习本领”。我却认为不然，自己解释出意思是“只有品学兼优才能做官，否则是百姓朝廷的晦气”，与人物角色形象无关，暂且不论。尊严支柱，不做官，种田挑粪的就与他孔门读书人平起平坐，岳父胡屠户就可以随意践踏人格，甚至侮辱老母亲。这些对饱读圣贤书的儒生无疑是巨大的摧残。物质支柱，做官能让生活条件大幅度跳跃般改善。这就像一场赌博，概率大的利益小，概率小的利益大。范进无疑选择了后者，要么穷苦一生，要么飞黄腾达。从这个角度看，范进倒也有股不服输的劲头，是个热血男儿。 范进品质善良，中举后荣华富贵也没有泯灭天性。对高邻亲近友善，与平头百姓作揖打拱，孝心愿意为母亲牺牲读书人最看重的脸面去集市卖鸡。对岳父胡屠户劈头盖脸的侮辱谩骂做到了忍气吞声，虽然是“一分钱难倒英雄汉”，却也能证明范进对情绪脾气的克制能力之强。范进不像孔乙己那样死要面子，与底层人民的融合度更高，相对来说更保持着朴素品格。成为老爷之后摆出官架子，这是他心里反复表演多少年的戏剧。有人说这里体现范进猥琐懦弱、圆滑世故的奴才相。我只能说，不要站在道德至高点指手划脚。苦读四十年，潦倒落魄，一朝发达腾飞，凭什么不让人家好好发泄一下？《论语》说“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你不融于角色，又怎么可能理解人物？ “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物质层面给范进带来巨大压力，但最后范进做了个清官，这就很不容易了。我们可以看看和珅中堂，从小贫苦造就他爱财如命、自己算账管钱的习惯性格。范进自幼熟知百姓疾苦，虽然考试能力不高，但办事能力出类拔萃，将地方县治理得井井有条。京剧《范进中举》里，奚派老生范进疯癫后有一段打击报复性的唱词，“我定下文体八十股，句句对仗，平仄要调。考得你昼夜把心血耗，考得你大好青春等闲抛。考得你不分苗和草，考得你手不能提来肩不能挑。考得你头发白牙齿全掉，考得你弓背又驼腰。年年考，月月考，活活考死你这命一条。”听上去挺解恨、挺痛快，殊不知这里饱含范进这些年多少委屈。 范进为什么会疯？文章中轻描淡写一句“痰迷心窍”带过，事实远比这沉重得多。如果没有这些年的委屈、打击，没有希望一次次的破灭，他怎么会得知中举后疯掉？我们高考成功，尚且乐极，何况竞争更残酷激烈的科举呢？多少年邻居的嘲讽、乡绅的白眼、岳父的侮辱，都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各种殷勤谄媚。才华出众，却因判卷老师缺乏慧眼而白耽误这么多年，委屈又无奈。京剧有一段戏词是范进临去考试前，没有盘缠赶路的内心独白：“四十余年功用尽，废寝忘食不稍停。念经文念得我眼花头晕，笔不停写，写得我手腕疼。足不窥圆，头不安枕，口不知味，耳不知音。春夏秋冬全不知那暑和冷，实指望苍天不负我苦心人。又谁知，废尽了心机成画饼，事到头来功名不成。我问一问先师孔夫子，留什么四书作的是什么经？再问问，太宗太祖高皇帝，留什么科举考什么文？害得我高不成来低不就，害得我死不死来生不生。倘若是转世投胎我将母认，发誓不做读书人。”这不仅是范进的心声，也是道出了天下学子的心声。这就是范进，可爱又可怜。 谈完了范进，我们再来谈孔乙己。这里除了鲁迅先生的小说，我还要另外结合茅威涛的越剧《孔乙己》来讲解。鲁迅先生将孔乙己形象特点刻画得明显突出，但有些太过脸谱化、标签化，只能是个角色，而不像个真实的人。相比之下，越剧的刻画更鲜活立体，孔乙己也年轻过，也有一个潇洒漂亮的名字叫孔逸举，也曾质疑乏味过四书五经和八股文章。更大胆创新的地方是，越剧将鲁迅先生的小说《孔乙己》和《药》结合了起来。孔乙己儒雅隽秀、风流倜傥，舍命救革命党夏瑜，为人血馒头而震惊，因看客群众而寒心死灰，但也始终脱不下那一袭长衫。 从年代上来看，越剧描写，孔乙己准备赶考的前一年正赶上朝廷废除科举制度，从此博闻强识的孔乙己失魂落魄，只能在书本里寻找另一个世界。在戏剧中，这种绝望心情无论如何是表演不出来的。好比说苦学十二年，临高考前几个月收到通知：“全国普及大学教育，高考取消”。这种心情，平日全当笑话，只有亲身经历才能懂得。戏词里念道：“这血淋淋的红尘，冷冰冰的人生，我到哪里躲避？哪里藏身？我只有打开书本、钻进书本，那里是仁者胸怀之大海、智者精神之巅峰。那里金剑沉埋、钟磬齐鸣，那里芳草鲜美、落英缤纷。”这段情节比较合理地填补了小说的空白部分，为孔逸举找了出身。 相比之下，清朝压迫统治，孔乙己比范进更爱面子，更放不下读书人的架子。“不穿长衫无以见舜尧”，几文大钱次列排出，与人争辩“读书人之事或取或予，未尝听说偷盗之辞。窃书，读书人的事能叫偷吗？”，掩盖说被打折的腿是跌断。很喜欢怡然说过的一句“缺点是对可爱的误解”，这是鲁迅先生要批判孔乙己的地方，也正是孔乙己可爱的地方。同时，这也是范进中举前的内心世界，只不过范进没有表现出来罢了。古代学者，文人相轻，谁没有几分傲气？范进选择向生活妥协，而孔乙己则将真实内心淋漓尽致地表现出来。一个是圆融通碍，一个是高风亮节，一个为生计奔波劳碌，一个为信仰君子固穷。 孔乙己有没有学问？答案是肯定的。文章中描写说“半个秀才捞不到”，别忘了，范进水平高超，也是多年考不中。回字四种写法，鲁迅先生是为了表现他迂腐、不堪实务，但也暗示了孔乙己博闻强识的能力。 越剧里更是展开一层，短衣帮问“为什么一个回字要有四中写法呢？”，孔乙己一段《回字歌》唱词：“孔门至贤数颜回，清水淡饭苦苦菜，人家照样蛮乐思，小弄堂里来来回回来又回。天上火神叫囘禄，火光熊熊人遭灾，囘禄之灾求生路，房子出口逃出来。你囬到家里去睡觉，阁楼不低也不高，爬上一只小扶梯，囬来囬去准备好。众位目瞪口呆要听下回分解，第四个回字里面就是一个目字。”越剧中，孔乙己一副对联写尽南山北斗，能悬挂中厅，被叔公誉“唯此生今年方可进学”。这等学问，虽说是古代读书人基本功，但却也不简单呐。 越剧孔乙己多出一些用来体现他并非腐儒的情节。比方说为救革命党夏瑜，铤而走险舍命给她送信；观刑场上指责看客心理的百姓；震撼华老栓愚昧无知，人血馒头治痨病……我觉得这才像是个真正的人物。人心总是矛盾的，既慷慨又吝啬、既博爱又自私、既贪慕富贵又好逸恶劳……因为孔乙己是腐儒，所以他就不能支持新文化的事情，这本身就是个逻辑错误。有一段孔乙己内心独白：“自从没了八股举子，来了假洋鬼子，我孔乙己左顾右盼断了路子，东倒西歪成了瘸子。阮囊空空没一个铜子，孤身瑟瑟像散了架子。挑不动担子，种不了谷子，教不成孺子，写不得状子，枉为你孔老夫子末代弟子。千年宏论不过是卖卖关子，万世师表只剩下一块灵位牌子。在朝用来装装面子，在野就要耍耍嘴皮子。孔子、荀子、孟子、朱子，老子、墨子、庄子、列子，韩非子、淮南子，我供奉尔等一辈子，你们本是我的命根子。”这就较好体现出孔乙己厌倦了枯燥乏味的生活，却又没办法改变的心理。一袭长衫，穿上就是光鲜体面的孔门读书人，脱下就是粗俗庸碌的苦力短衣帮。谁内心都想过叛逆，想过抗争生活，但难就难在这份打破现实信仰的勇气。 孔乙己和范进，心理上存在极高的相似度，甚至可以说基本雷同。迂腐、无奈、要脸、落魄……只不过，一个是命苦穷酸，一个是半路腾达。如果孔乙己考中举人，范进一辈子没考中，可能效果也是差不多的。《红楼梦》里，黛玉、宝钗都各有两个“影子”——晴雯和小红、袭人和金钏。这种笔法更加立体，也更考验作者对人物塑造的功力。一样的性格心态，不一样的经历环境，不一样的悲惨结局。从某种角度上看，范进走何尝不是失败了呢？孔乙己又何尝不是成功了呢？ 这就是我对范进、孔乙己的理解，有些地方不同于课本和书籍文章里的见解。但我觉得，分析人物没有标准对错，更不应该单纯划分为正面人物和反面人物，而应该是认识一个个鲜活立体、有血有肉的人。 西元2020年7月12日作 |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