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访林白:我并非要告诉你真理

 置身于宁静 2022-10-15 发布于浙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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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白 本名林白薇。生于广西北流,1982年毕业于武汉大学图书馆学系。现任武汉文学院专业作家。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一个人的战争》、《说吧,房间》、《万物花开》、《妇女闲聊录》、《致一九七五》等;中篇小说《致命的飞翔》、《瓶中之水》、《回廊之椅》等,短篇小说四十余篇,散文随笔集《秘密之花》等。跨文体作品《枕黄记》及一部诗集。部分作品被译为英、日、韩、意、法等文字在国外发表出版。1998年获得首届中国女性文学创作奖。《妇女闲聊录》获得第三届华语文学传媒大奖2004年年度小说家奖。

    这本书有一种漫游的气质

    陈戎:我知道,这本书除了“致一九七五”这个名字之外,你还曾经想过其他的名字。甚至在小说在《西部·华语文学》杂志上发表以后,在书出版之前你仍然想过改掉现在的名字。可后来为什么又保留了呢?

    林白:我一直觉得《漫游革命时代》这个名字比较响亮,有气派,同时这本书有一种漫游的气质,上部和下部都是一种漫游,是两种不同性质的漫游。人被抛进这个时代,漂浮其中,她跟这个时代比较疏离,又因为是一个少年视角,所以她以漫游的方式经历了这个时代。

    当然这都是后来想到的,应该还有许多东西隐藏在暗处,我以后可能会意识到。

    《致一九七五》这个名字在我写作到一半的时候也用过,在我的笔记本上写的是《致1975》,我的上部反复提到1975,好像是写给一九七五年的,而且这一年李飘扬高中毕业,上半年是学生,下半年是知青,用《致一九七五》也很合适,字面上比较别致干净,大气,重要的是把“革命时代”这样的字眼去掉了,一九七五,正好表明这不是一个历史转折的重要年份。说到底,这本书毕竟不是一个政治寓言,它不是以解剖一个时代为目的的。

    我期待慢阅读

    陈戎:我之所以提出以上的问题,不只是觉得这个名字非常别致,而且也曾经有过担心,因为“一九七五”并不是一个非常“公众化”的年份,在没有读过小说的人看来,这个名字似乎比较模糊,没有明确的指向意义。当然我个人是非常喜欢这个名字的,因为它激发了我的好奇心。在阅读之前,我非常希望看到这样一个非“重大”的年份到底是怎样被你叙述的,你为什么会特别选择这样一个年份来进入你的写作。你有没有担心过这个名字的市场号召力不够,因为现在好像很多读者的好奇心并不是特别地强烈。他们希望一本书的名字能提供给他们更多的信息以便一目了然地得到一个引导。你怎么看现在的读者的阅读取向,对于你自己的书来说,你对它的读者会有怎样的期待吗?

    林白:《致一九七五》这个书名的市场号召力肯定是没有,但《漫游革命时代》也同样没有,市场这个事,我早就清醒了,我肯定不是一个大众作家。现在是一个市场时代,而且全民博客,识字的都是作家,我认识一个十几岁初中没毕业就来北京打工的农村女孩,她也开了个博客。所以现在传统的读者已经很少了,市场把读者奉为上帝,而上帝又要娱乐,他的内心空间已经被五光十色的东西塞满了,我即使用再离奇的名字也不会招来几个人。所以肯定不能讨好市场。

    对于这本书,我期待的读者应该是:一、对我的作品有一定信任度的人;二、能够慢阅读的人。如果以前从未读过我的书,仅有第二个条件也可以。这本书不是一条高速公路——你开一百二十迈就飞快到达目的地了,而是一片草地,有大树,有灌木丛,有河,河里有鱼虾,有石头,有木桥,等等,你要步行,最多骑个自行车,还要自己带上水。就是这样,每个人对生活的要求不一样,有的人喜欢飞快生活,但我相信,总是有人愿意慢慢读一本书的吧。

    陈戎:就在上一周,我编发了一位读者写的《致一九七五》的书评,更准确地说,是一篇读后感,题目叫《旧时光的秘密还在路上》。我觉得他的这篇文章的题目非常地好,可以说对你的这本书的感觉是很到位的。你怎么看他的解读?

    林白:真的吗?你寄来给我看看。题目很好,“时光”的秘密的确就“在路上”,因为上部时光的结构是以路为结构的,如果不耐心阅读,很容易感到乱,其实上部不乱,回故乡之路,她回到故乡之后每天在街上走,龙桥街,沙街,东门口,旧医院,大兴街,十二仓,新墟,玉林,N城,正是这样结构的。

    陈戎:这位作者的文章写得非常感性,可以说,他没有像一般意义上的书评那样对一本书进行判断,更多的是他在感受,我很欣赏他的这种状态,我觉得,对于你的这本书来说,这是一种很好的,或者更客观地说,是一种很适宜的阅读状态,就是要静下心来认真感受,你以为呢?

    林白:就像我在上面说的,这本书不是一条高速公路,而是一块草地,适合慢阅读。“缓慢是一种善”,这是谁说的来着?

    文学是从物质世界抽身而出的一个地方

    陈戎:其实,不妨大胆地推测,这个作者的阅读和写作的状态是受到了你的小说的很大影响,或者说,他在阅读和解读时,是被吸引在你的小说的那种氛围——用很多评论家爱使用的一个词——那个场中的。你的小说,就我个人的阅读经验来说,感受性的写作风格是很突出的特点,你认同这样的看法吗?

    林白:对文学艺术的欣赏,感受是很重要的一块,我不希望动不动就问我,你要在这里表达什么,你要告诉读者什么真理。如果我听一首乐曲,我首先就是听,沉浸其中,而不是首先思考,这里表达了一个什么哲学思想。文学的功能跟论文的功能肯定是不同的,文学提供形象,这里是一个场,一个精神空间,你可以在这里呆着,你在这里呆着和在别的地方呆着是不一样的。这是我们精神生活的一个地方,是我们从物质世界抽身而出的一处地方。

    陈戎:当然每一个作者在不同作品的写作中都会选择不同的叙述方式,但我们也应该承认,对绝大部分的作家来说,一个比较鲜明的创作风格也是肯定存在的,尤其是对于像你这样风格比较独特的作家来说。你的作品我陆陆续续也读过一些,如果要我用一个最先想到的词来描述我自己的阅读感受的话——当然这样的描述很难免是不全面的——我想应该是“浸润”。你的小说有一种看似并不强烈、但实际上很容易使人沉浸其中的力量。你认为呢?

    林白:我很喜欢“浸润”这样的词啊!我刚刚用过“沉浸其中”,看到你这个问题才发现我们用了同一个词。可以说,我的这部书就是供某些对我有一定信任度的人沉浸的,不过它首先是供我自己沉浸的,这是我自己的一块精神飞地,是我自己从日常生活抽身而出去往的一个空间。假如是水,它不是用来漂流的,因为它没有速度,它更接近温泉,有温度,有矿物质,水汽袅袅上升,边缘极不规范,但它是贴身的。

 我有时细节至上

    陈戎:这部《致一九七五》令我的这种感受非常深刻。我应该是比较早地读过它的读者之一,几个月过去了,有很多的细节我都印象深刻:比如你做的那把尺子、你倾慕的那个青年教师洗漱的时候四处飞溅的水花、一个老妓女择空心菜时的动作、你们宣传队演出时服装的鲜艳色彩、月光下安凤美身下铺着的芭蕉叶子,还有煮在脸盆里的少油没盐的柚子皮,还有好多好多这样的细节。当时读的时候并不十分在意,但现在回过头来细细想想,自己都奇怪,怎么会有如此鲜明的印象。你怎么看?

    林白:我有时会细节至上吧。细节和语言一样重要,如果没有细节,一本书就空掉了。假设一本书假大空,要按照某种原则写一个生活中不太可能存在的人,但如果有大量动人的细节,人性化的细节,这个假大空一定能够化解。细节就是渗透到你毛孔里的水。

    陈戎:我特别想跟你聊聊安凤美这个人物。应该说,在你小说中出场的一百多个人物中,这个人物的形象是最鲜明的,也是最鲜活的。以当时或者直到现在的“正统”标准来看,这都是个很异类的人物。但我非常鲜明地感受到了小说的叙述人李飘扬——我觉得,也可以说是小说作者你——对这个人物的无比的欣赏与喜爱。你觉得我的感觉准确吗?你怎么看这个人物?她的“现实可能性”有多大?或者说,是不是可以把她理解为是另一个李飘扬,一个李飘扬自己向往着的自己?

    林白:虽然也是准确的,但事实上我在现实生活中不会特别欣赏她,这个人物是有原型的,她的“现实可能性”很大,但她有许多毛病,比如随时说谎,随时作秀,看见有人看她就要用左手插秧,她是一种游戏人生的态度,我内心是一个很严肃的人,过分认真,根本不可能游戏人生。我对她的欣赏是对小说人物的欣赏,作为小说人物她是生动鲜活的,但我跟她有着根本的距离。至于李飘扬,虽然她使用了我的现实材料,但她并不等同于我本人,所以李对她是有向往的,但并不能说她就是另一意义的李。

    “批判性”一定要高呼口号吗?

    陈戎:你的这部小说我们知道是断断续续地写了十几年,特别是在你书的后记中,对它的写作过程有很细致的描述。我想问的是,是什么样的力量令你在一个如此漫长的时段里一直牵挂着它,而最终完成了它的写作?

    林白:还是因为对时光的感受吧。1997年我家门前要改成平安大道,街道两旁的树木眼看着就砍掉了,经常去的小铺子、百货公司,还有我每天傍晚时带女儿去玩的六十一中也都是亲眼看着拆掉的,我就有一种很痛心的感觉,一种“华丽的时光凋谢”之感,这是我当时心里跳出来的词,就像有一幅丝绸被毁掉了,一九七五年在我的生命里也是珍贵的丝绸,如果不写一部长篇我总觉得不行。

    陈戎:这部小说在杂志上发表以后,以及后来出版之后,我看到了一些评论和报道,也注意到有人批评你的这部小说过于私人化,似乎是认为你忽略了那个特定的年代的时代风云,不够“宏大叙事”,是吗?当然我自己是不大认同这样的批评的,我以为这样的理由不具有足够的说服力。但,就你的小说来说,你总是喜欢选择一个内倾的视角,也就是说,你的叙述是一种主观、内心折射式的。也许,这也就是我感觉到的你的感受性的写作风格的缘由吧。你认为这样的写作方式是否就是引起这样的批评的原因?

    林白:虽然私人化,但时代感一点也不弱啊,你可以看到意识形态是怎样渗透到每个人的潜意识的,一个边远乡村是怎样被政治化的,同时民间社会又是怎样化解政治的,如生产队长老不想开会,他担心知青批判那个半夜上山锄树根卖的农民,就专门去知青点反复说:人都是要吃盐的,人都是要吃盐的。

    对此书的批评我还听到一些,比如不解剖反思那个时代,我说我不是一把解剖刀,我是一把砍柴刀。因为有更理想的人来当解剖刀,而我的材料当砍柴刀比较合适。还有说不批判的,不知道怎样才算批判,是不是一定要高呼口号。还有精神性问题,说写了世俗社会就不具有精神性。我自己认为这部书有着另一种精神性,一种整体的诗性,一种高出于世俗的空间,这跟诗情画意不是一码事,我最烦别人说我的小说有诗意,在这里,诗意是庸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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