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肖定山站在风里，他怔怔地看着肖彩霞远去的背影。想不到与他朝夕相处的孙女，竟然是仇人苏保昌的女儿，他捶胸顿足，老泪纵横地嘶喊着：“老天呀，你为何要这般凌辱我，让我情何以堪？”
愤怒，悲哀侵袭着老人的心，让他久久不能平静。
肖家与苏家，是两大陶瓷世家。肖定山的曾祖父，是官窑里的陶工，肖家把制陶手艺代代相传，制陶便成了肖家的绝活。而苏家历代经营民窑，苏保昌的父亲苏占童，与肖定山曾经结拜为兄弟。
苏保昌自小不喜陶瓷，对那些盘，碟，罐，壶都不感兴趣。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初，肖定山与苏占童都被请到国营陶瓷厂。三年后，苏占童因病去世。为了生计，苏保昌通过肖定山进入到陶瓷厂，那时肖定山是厂长。
不久，全国大地掀起了一场文化大革命的浪潮，苏保昌成为造反派头目，他成天就只晓得起哄闹事，喊口号。文化大革命初，全国提倡“抓革命，促生产”，苏保昌狭隘地认为，生产指农业生产。他想，大家肚子都填不饱，要瓶瓶罐罐有什么用呢。他提倡解放泥土，把陶瓷还给大地。于是，苏保昌聚集一帮人，阻止陶瓷生产，甚至破坏生产设施。
肖定山找苏保昌谈话，恳求苏保昌不要影响陶瓷生产，并以长辈的身份，要他解散“造反派”。苏保昌被肖定山数落一番后，心里极为不舒服，他决定好好“治治”肖定山。
苏保昌让人把摆在工厂当样品展示的一个花瓶打碎，而后诬陷是肖定山对现实不满，发泄内心的压抑，故意打碎花瓶。这样，肖定山就被当成反革命分子被抓了起来，关在陶瓷厂一间黑暗的屋子里。
肖定山十六岁的儿子肖建国听说后，趁着夜色潜入工厂。那时，几个看守正在一间房子里打牌。肖建国找到关押父亲的房间。门锁着，看守的人每隔一定的时间就去看一次，防止反革命分子逃走。
肖建国在门外，两手握成喇叭状，对着门缝轻声地喊：“爸爸，爸爸。”黑暗里听到有人走动的声音，肖建国的心“砰砰”跳个不停。
屋子里，肖定山正在苦苦思索，如何说服苏保昌，忽然听到儿子的声音，他惊恐万状，轻轻走到门边，说：“是建国吗？”
“是的。”
肖建国用铁杠把锁撬开，父子俩不敢走大门，趁着月色往围墙跑。这时，被一个出来撒尿的看守发现。
“来人啦，肖定山逃跑了。”
打牌的几人丢下牌，操起木棍与电筒就追。肖定山父子走到围墙边，见一伙人已经追来，要想从高高的围墙逃走，已经是不可能了，肖定山只有让儿子踩在肩膀上，让儿子翻墙出去了。
几个看守见到肖定山，一拥而上，一阵乱捧后，把肖定山打得皮开肉绽，接着又去追赶肖建国。
肖建国跳出围墙，就听到一群人对父亲边打边骂，他赶紧就对着马路奔跑，大约走了三四里路，刚想停下来歇歇气。这时，一辆吉普车飞驰而过，把肖建国撞飞了……
（二）
肖建国醒来的时候，已经躺在一张床上，屋内陈设简单，他想翻身起来，感觉骨头散了架一样，一点力气也没有，腿上传来一阵钻心的痛。
“哎呦！”肖建国不由自主地喊了一声。听到喊声，从屋外走进一个少女，穿着花格子衣服，额前留着刘海，大约十三四岁。女孩见肖建国醒来了，看上去有几分喜悦，她忙转过身走了。
“爸，爸，爸，他醒了。”女孩对正在修理汽车的中年人说。中年人一听，放下工具，用布擦了擦手，便跟着女孩来到肖建国的房间。
“你总算醒了。”中年男子说。
“这是哪？我，我是在……”肖建国看了一眼中年男子，目光有几许疑惑，他不能说出自己的身份，这是父亲在临别时的嘱咐。
中年男人叫钟江南，是一名汽车司机，女孩叫钟小丽。父女见肖建国说话了，心里悬着的石头总算落了地。
钟江南说：“孩子，你爸妈呢？”
肖建国看钟江南并不像坏人，就说：“叔叔，我为何在这里？”
“我开车回来时，发现你躺在马路边的草地上，见你身上有好几处淤青，八成是被车撞了，因此把你带回家。你家在哪里呢？”
见钟江南诚恳的样子，肖建国便把苏保昌陷害父亲的事说了出来，钟江南父女俩听到肖建国的遭遇后，都十分同情，就把肖建国留了下来。
不久，苏保昌把肖定山以反革命分子，送去了秦山看守所，后来又被以反革命罪送去曹岭第一监狱。
肖建国自然不知道父亲去了哪里，而他的母亲，不久就忧郁而死。
（三）
肖建国自此就住在钟家，并且做了钟江南的徒弟，每天与钟江南开车出去。肖建国悟性极高，很快就掌握了驾驶技术，钟小丽总喜欢与他在一起，两人有说不完的话语。
两人仿佛一对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发小。钟江南夫妇看在眼里，喜在心里。到了成亲的年龄，钟江南就把女儿许配给了徒弟，虽然生活清苦，却也无忧无虑。
文化大革命结束后，许多冤案，错案开始得到平反，肖建国去陶瓷厂找过父亲，没有人知道父亲的去向。后来肖建国又去曹岭第一监狱打听过，监狱管理人员说，父亲来到监狱不久，因为身体较差，又加身上有重伤，差点死在了监狱。经监狱长同意，被保外就医。
因为父亲热爱陶瓷事业，凡是制陶瓷的地方，肖建国基本上都去过，可就是见不到父亲，茫茫人海，音讯全无。
有一种爱叫父爱，如山。有一种缘，叫父子连心，血浓于水。
转眼间便过了二十多载，肖建国的儿子肖华北，都二十二岁了。肖华北在大学期间谈了一个女友，父母要求儿子把女友带回家。
女孩漂亮，并且懂事，有礼貌，肖建国夫妻都十分喜欢。钟小丽听说女孩爱吃螃蟹，赶紧要儿子去市场买。肖华北走后，钟小丽问女孩，说：“我说孩子，你姓啥呢？”
女孩大大方方地说：“阿姨，我姓肖，叫肖彩霞。”
“啊？这么有缘分。你父亲叫什么名字呢？”
“肖建国。”
钟小丽与肖建国听到后，都大吃一惊，怎么这么巧。女孩与他们同一个姓，倒也不稀奇，稀奇的是她父亲竟然也叫肖建国，让肖建国夫妻怎么不紧张呢？
肖建国坐不住了，他问：“你爷爷叫什么名字？”
肖彩霞说：“肖定山。”
肖建国听后，吓出一身冷汗，他不敢相信肖彩霞说的是真的，钟小丽也是惊得目瞪口呆。
肖华北买螃蟹回来，见父亲呆在那里，如中了邪一样。钟小丽把丈夫与儿子叫进厨房。
钟小丽问儿子，说：“你去过肖彩霞家吗？”
肖华北见母亲问这样的话，觉得奇怪，说：“去过，怎么啦？”
“见过她父母吗？”
“没有，只见过她爷爷，她爷爷是有名的陶瓷大王，叫肖定山。”
肖建国听后说：“肖定山，是你亲爷爷。”
“啊？那我与彩霞岂不是兄妹，你们怎么不早告诉我？”
“我们也是刚知道。”
“那么，彩霞就是你与别的女人的孩子。”
“孩子，你要相信我，我与你母亲相爱这么多年，是你外公救了我，我从来没有对不起你母亲的事。”
“那她就是我伯伯，或叔叔的女儿。”
“不会，你爷爷就我一根独苗。”
肖华北听到这里，他冲出门去，肖建国与钟小丽也跟着出去了，他们知道，儿子一定是去找肖彩霞的爷爷。
（四）
当然，最想要见到肖定山的人，自然是肖建国。听到父亲还活着，肖建国与钟小丽坐上了肖华北的车。
车驶入一个山区，在郁郁葱葱的深山里，隐藏着几座矮房，溪水潺潺，鸟鸣如歌，还真是一处好地方。
肖华北停下车，肖建国与钟小丽也跟着下了车。三人走进屋，见一个老人呆坐在那里，仿佛发生了什么不幸的事。
肖建国仔细看了看老人，老人确实是他父亲肖定山。肖定山见到儿子，大吃一惊，想不到父子此生还能相见，将近三十年了，是苏保昌那个罪该万死的家伙，让他们妻离子散，家破人亡。
肖定山听说肖华北是自己的亲孙子时，早已热泪盈眶，他们肖家终于后继有人。
“爷爷，肖彩霞是你亲孙女吗？”肖华北迫不及待地问。
“不是，是我捡来的一个孩子。在没捡到孩子之前，我去找过你父亲，有人说你父亲出车祸死了。后来我就捡到了一个孩子，想让孩子继承咱们家的香火，我就隐居在这里。想不到老天有眼，我们肖家不该断子绝孙。”
肖华北听到这里，心里悬着的石头，总算放下了。
肖定山接着说：“只是我刚才在找东西时，发现当年捡回孩子的一些物件，在一件衣服的夹层里，还有一封信件，我看罢书信才知道，想不到肖彩霞竟然是苏保昌的女儿，我这么糊涂，替仇人把孩子养到这么大，还供她上大学，并且把我们肖家的陶瓷手艺都传给了她。”
肖定山说罢，“呜呜”大哭起来。这时，肖华北听到屋外有脚步声响起，他看到是肖彩霞朝屋外走去。原来，肖彩霞见肖华北驾车走了，她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也悄悄叫了一辆车，跟在肖华北后面，刚才肖定山他们的对话，肖彩霞都听到了。
（五）
肖华北与肖彩霞并排走在村道上，内心都很凝重。肖家与苏家原本是世交，想不到因苏保昌结下深仇大恨。
苏保昌当年专横跋扈，目中无人，得罪了很多人。苏保昌妻子那年难产而死，产下一女婴，苏保昌自然带不活孩子，不得不把女儿给了人家，后来那户人家得知苏保昌得罪了不少人，不敢收留孩子，把孩子抛在路边，结果被肖定山捡了回去……
肖华北与肖彩霞是专程去看望苏保昌的，毕竟他是肖彩霞的父亲。
苏保昌也老了，已然两鬓斑白，听说肖彩霞是自己当年寄养给人家的女儿，被肖定山抚养大，他潸然泪下。当知道肖华北是肖定山的孙子时，他停下了泣哭，眼眶如黑洞一般，流露出的尽是悔恨，与自责，他欠肖家的太多太多。
当肖彩霞与肖华北离开后，苏保昌把一根长绳一端挂在屋檐的梁上，另一端系了一个圈，而后把头伸入圈里，用脚把脚下的凳子踢开，苏保昌的身子便吊在了空中，晃晃悠悠一阵后，便没有了动静……
世界静止了，恩与仇也静止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