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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孝桂: 哦,老同学

 新用户7391BFGL 2022-10-17 发布于安徽



 哦,老同学(小说)

安徽怀宁 杨孝桂

  

  我与许光辉同乡同庚。山区的孩子同家畜一起散养,野性中成长。读书也迟,八岁的时候我们才一起进了村里的小学。
  说是学校,其实是汪氏的祠堂。就像一个龙钟的百岁老人,身上的斑痕和皲裂如同枯死的树皮随处可见。祠堂分三进,在开了大门的第一进隔了两间教室和一间老师办公室兼宿舍;二、三进门窗紧闭,勾起了我们淋漓的兴味。小孩比大人有更强的心理逆反原动力,越是禁锢越有寻幽的叛逆。我们常常将眼睛压在细长的缝隙上朝里张望:里面堆满了汪氏祖宗牌位,仰着趴着、横着歪着,层层叠叠;还有说不清的横七竖八的物件,布满了灰尘和蜘蛛网。小猫似的硕鼠在地上探头探脑,像做贼的小偷;幽暗处的蝙蝠冷不丁地划出一道黑色的闪电,神秘之感在惊悚中更加神秘。大人们说,汪氏祖先的阴魂都锁在了里面,打扰不得。
  全校五十多名学生四个年级(当时小学为五年制,读五年级要到隔壁村子的完小),分作两个复式班,全是用土砖垒起的课桌,两个老师既教语文又教算术。一二年级为一班,三四年级为一班。一个班里两个年级,分坐两边。这边上课另一边就自习,老师没得空闲,学生倒有半堂课的自由时间。那时正是“祖国河山一片红”的年代,低年级的小学生,投身革命没我们的份,学习好坏也无关紧要,课前课后的打打闹闹是孩子们取乐的天堂。每次“两军”对垒,我和许光辉总在一个阵营。打着闹着,初始的游戏慢慢就变成了“敌我”两方的搏斗。
  战斗激烈后,个头小跑不快的我,总是被“敌军”围追堵截,常常成了任人宰杀的羔羊。拼命呼喊中我天旋地转,这时的许光辉神兵天降,手握长竹竿,上来就是一阵猛扫,“敌军”落花流水抱头鼠窜。原以为“战斗”结束太平无事,可恶人先告状,老师不分青红皂白,“招待”我们的是面壁思过,直站得两腿发软。
  搞笑的是,放学的时候“敌我”阵营又热情洋溢地站在了一起,步调一致地高声齐唱着,“学习雷锋好榜样,忠于革命忠于党,爱憎分明不忘本,立场坚定斗志强,立场坚定斗志强……”
  “并肩战斗”中我与许光辉成为一对铁杆兄弟。其实,我与许光辉的关系好还有一个直接原因是两家关系密切。他的爸爸是生产队长,我的爸爸是生产队会计。一个统领生产队全局,一个掌管财物实权,他们协力同心,天天头碰头讨论农时耕作,讨论劳力分工,讨论谷物分配,讨论资产购置等等,但也有人对他们的决定提出异议,甚至大吵大闹,遇到此等情况,队长与会计总是拧成一股绳,先费尽口舌地解疑释惑,再不行,他们颈一僵眼一横,
  “怎么着,老子就要这样!有本事丢石头撞天去!”
  吵闹的人知道胳膊拧不过大腿,也只好捏着鼻子吃葱忍气吞声。真理似乎永远都赖在他爸和我爸的手里,别人抢都抢不走。
  其实别人是既羡慕又嫉妒的。我们两家的日子比别人家宽裕了许多,比如说吃的,比如说穿的,比如没有缺过的零碎钱。我曾经亲耳听到队长对我父亲说,“我俩比别人操心多,应该拿点补贴。”尽管那时我还不懂补贴是什么,但能猜得出是与好处相关的。于是,我暗暗地佩服,能当队长和会计确实好。许光辉也私下对我说,“我长大了要当大队长!比我爸还厉害。”

  

  读五年级的时候,我们一同到了邻村的完小反修小学。那时的农村很难见到一所像样的小学,喊着“开门办学”的口号,还打瘦脸充胖子要普及初中教育,可正规的初级中学一个公社也只有一所,怎么办?因陋就简吧,在条件稍好点的完小办起了戴帽初中班,反修小学初中班应运而生了。哪管什么正规不正规,只要有地方读书,只要有老师站在课堂上(教师都是民师),每天少跑二十里山土路是我们最好的选择。
  我们进初中后,学校的教学秩序慢慢有了好转。坦白地说我的学习成绩比许光辉好,各科成绩在班上名列前茅,当然许光辉也不是很差,如同田径场上的跑步,他只是跑在我的后面没有落下很远。一直以来他对学习没有十分上心。
  上了初二后,许光辉像春风吹醒的竹笋,身子一个劲往上窜,本来就比我壮实的他与我们在一起时身子高出了一大截。我发现他的变化是在一天上学的早晨。
  “上学啰!”有点鸭似的叫声从我家的窗口钻进来,分明是喊我的,谁在喊我上学呃?急忙背起书包跑到门外,“咦?你的声音怎么了?”许光辉被我一问似乎有点不好意思,其实我们在大人的日常说话中已经懂得了男孩子发育时(青春期)的那些事。我睁大眼睛看着他,又有了进一步的发现,他的上嘴唇不知什么时候变成了我家桃树上的青桃子毛茸茸的。此时我恍然大悟,眼前这个朝夕相处的伙伴,发育成人了,而我还像一只干虾。
  发育成人的许光辉比我们多了心事和敏感。一次他神秘兮兮的对我说:“昨天放学我对着窗户做作业,你说我看到了什么?”“我怎么知道你看到了什么!”我有点莫名其妙。许光辉索性站住,“我在房里做作业,我家的小花与隔壁的大黑在我窗前搞起了狗连蛋,你猜怎么着?”我瞪大了眼睛,许光辉继续说,“黄毛那狗日的蹑手蹑脚走到旁边,扒着两狗绞在一起的尾巴看它们屁股连屁股的地方。做那事也可以看?”
  许光辉边说边比划,我也被这闻所未闻的糗事暗示了什么,刚刚那么一丁点稚嫩的荷尔蒙被刺激了充盈着身体某个刚刚觉醒的隐秘部位。不过我可以发誓,那时的我还没完全跨入锦瑟年华,但已是一只脚踩上了青春的节拍,只是另外一只还没跟进罢了。

  

  一晃到了初三,时代发生了变化,国家恢复了考试制度!各地的学校迅速恢复了正常的教学秩序。我非常幸运,以全班第一名的成绩考取了中师,像一记春雷炸响在我那祖祖辈辈赖以生存的荒寂的小山村。而许光辉连普通高中都未考取。他的父亲觉得丢脸了,要他复读,第二年终于考上了普通高中。
  初中毕业后,我与许光辉同窗共读的时光成了相机里胶片上的黑白影像。我将有我的新同学,他也将有他的新伙伴。在我前往师范报到的头天晚上,许光辉趁风清月高敲开我的窗扇,我要他进来他执意不肯,递给我一本精致的笔记本作为纪念。“祝你前途光明!”他轻声说出了对我的祝福。我默默注视着他,“光辉,希望你不要气馁,说不定将来你的前程比我更远大!”我是由衷的。我与他隔窗说着惜别和鼓励的话,许光辉低沉了许多,我感觉他的低沉是一种发奋努力前的内敛。
  踏进了师范学校,我们有了全新的环境,像从不同溪水里流出的鱼儿游进了一片清新的水域。我们开心、活泼、轻松地学习和生活,但三年级开学的时候大家突然委顿起来,原来初中时学习成绩被我们甩了很远的同学高考中取得了优异成绩(那时高中两年制),有的还录取到名牌大学,这对我们冲击很大。为了眼前的“铁饭碗”却丢掉了本该属于我们的高等学府!懊恼、颓丧的情绪盘桓心中。此时的班主任应该揿亮一束光,为学生们引路和导航,而我们的班主任却一本正经地对我们说,“好高骛远是梦想而不是现实,你们进了中师的门就注定了你们未来的身份——山村小学教师。“
  我关注着许光辉。他因初三复读耽搁了一年,我师范三年级他高中二年级,正是高考冲刺阶段。据说他学习成绩不错,老师对他的厚望如同农夫期待春天里的种子。
  果然,在我奔赴小学教师岗位的时候,他的消息像风一样传开了,许光辉被省农业高等专科学校录取!
  事实上,我听这个消息心情是复杂的:作为铁杆发小我当然希望他能脱离艰苦的农村;另一方面,我的心里是湿漉漉的,茫然中怅然若失。我想这是人遇到失落时正常的心理反应,无关乎狭隘的嫉妒和虚荣。
  我在去当小学教师前去祝贺了他,许光辉说,“唉!有什么好庆贺的,就是将来多了一个给家畜配种、防疫的!“原来许光辉被录取在畜牧专业,按照学有所用的培养方向,毕业后应该是兽医站的劁猪匠或饲养场看牛放马的技术员。但不管未来怎样毕竟现在是大专生了,吃上了国家饭,由蛹到蝶的美丽嬗变是千千万万人的梦寐以求,无关乎未来的职业。
  他意得志满地说他知道我一定会来,也打算找我好好喝一杯。
  品尝着儿子的喜悦,许妈妈围着柴火锅台,在这个闷热的中午汗流浃背地为我们做了平时少见的菜肴:红烧肉、烧仔鸡、红烧鱼、肉烧山芋圆、麻辣豆腐、爆炒花生米、西红柿鸡汤等等,当这些美味开会似的聚在一个餐桌上,我的味蕾跟着眼神一起欢跳着。
  电扇任劳任怨地旋转,凉风中我们(还有两伙伴,共四人)推杯换盏。我向不喜酒,坚持只喝了啤酒,他们用白酒你来我往,都有了几分醉意。酒酣意浓,许光辉对着我意味深长地说,“你可能还不知道吧,小月先你一步就做了光荣的人民教师了。”哦!我上中师后就没见到过小月了,她的绚烂青春该更加靓丽动人了吧!
  小月也是我们初中同学,中考时名落孙山,复读一年又名落孙山,她自己也不想再复读了,当大队书记的父亲找了各种关系在镇上的小学为她谋得了民办教师的名额。我向来认为女人当教师尤其当小学教师是快心遂意的职业。我放下筷子抚弄着酒杯,入肚的啤酒在胃液中发酵,翻江倒海似的在腹内欢腾。

  

  许光辉上了他的高等学府,我也回到本乡当了乡村小学教师。在九月一日开学前三天我接到了公社(上世纪八十年代初乡镇还叫公社)文教干事的通知,到中心小学报到。这意味着我能留在集镇上,不用“上山下乡”,小月也从岭头小学调到了中心小学。
  我在学校门口顺理成章地见到了小月。她的清丽这几天在我的脑海里已被彩绘了好多次:鹅蛋型的脸上五官精巧,细长的眼梢挑上去,标准的丹凤眼,笑前先弯;披肩的秀发像黑色的丝绸,随风轻柔;苗条的身姿着一袭淡青底点碎花的连衣裙。
  她听说我分配到这里,非常高兴,以先入为主的姿态接了我的行李引到房间安顿好,又带我仔细察看学校的内外周围的环境。我们站在校园中间敲击上下课铃铛的台阶上,我跟随小月的介绍环视着:校园口字形总体布局,前排是木质结构的三层楼,为会议室和教师办公区;左右两边土砖平房和后排二层楼都为教学区。是几十年前的老建筑,门窗破损、墙壁开裂,没有一方是完好无损的模样。这倒与枯藤似的的老街道相匹配。校园内没有体育场,教学楼后面的土面空场地成了学生们的体育活动区。
  毫无疑问,我在这个民师占了三分之二以上的学校里,教学成绩是出色的,并且随着教学实践的推进和集累我成了中心小学的教坛新星。因为小月与我多了层同学关系,我们以同学的名义接触密切讨论教学顺理成章。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学校有几个陌生年轻人进出,当然是男的,据说他们都有工作单位的,如粮站的、供销社的,还有一个是公社的团干部,我偷偷地注意过他们,有的脸上长满粉刺,有的留着新潮长发,那个团干部除了个头比我矮其他的也挑不出什么毛病。他们借故到学校溜达都是冲着小月的。这时有热心的老师向我提醒,“小杨,你不下手就要被别人抢走了!”
  接下来的事情不言而喻了,我是近水楼台先得月,我的得天优势成就了我与小月的爱情。许多人说我们是郎才女貌,我的父亲却不以为然,他说,“你好不容易吃上了商品粮,又要讨一个农村户口的老婆,算是走了一个圈又回到原点了。”此时的我沉浸在爱情的漩涡里,哪里还听得进父亲的旁敲侧击。其实,我多虑了,父亲是极其聪明而又识时务的人,他说,“新时代了,你的婚姻你做主。”
  后来的现实证明,我的选择是对的,我的父亲也是明智的。
  许多人深有感触地说,“同学加夫妻,感情多一层,幸福多一份。”我想想也是的,我们牵手走来,虽无大福大贵却也顺顺当当。儿子上初中时她考取进修班,学习两年转成了公办教师,与我的待遇一样。紧接着儿子考取省重点高中,顺利地上了名牌大学。这经年累月要说一点艰难都没有也是扯淡。她未转正之前,主要靠我一个人的工资开支,常常入不敷出,难处自在不少。可是我们的生活是有滋有味的。

  

  许光辉在读大学期间,每到假期我的房间就成了他扫荡的战场,我茶余饭后的“小粮”被他搜刮一空,还美其名曰,所有的一切是对他精神损失费的补偿。他笑着说,“你知道吗?你抢走了我的初恋,你不放点血对我是不公平的!“哈哈!我还真不知道许光辉暗恋过小月,但他是真心希望我们幸福的。
  我与小月结婚是在许光辉参加工作的第二年。在我们的婚礼上,他喝得醉意朦胧,端着酒杯说,“你俩'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他对老同学毫不悭吝地赞美让我们感动不已。
  许光辉大学毕业没有去侍弄他的畜牧专业,而是分配到了乡镇工作,成了名符其实的国家干部。人称乡镇干镇上知天文下知地理,能干事敢干事。他跟大家一样早出晚归,太阳初升时赶到农户家追缴农业税,夜色四合时蹲守超生孕妇,寒风苦雨中突袭“黄毒赌”。真是“一年三百六十日,多是横戈马上行”。
  许光辉说,最好玩的事是抓卖淫嫖娼的,最困难的事是搞计划生育。刚工作不久,他跟派出所警察一道将一名嫖娼人员一丝不挂堵在床上,只见那斯像一头退了毛的猪赤条条爬到地上磕头如捣蒜,全然没了刚刚还俯在女人身上的颠狂与威猛,涕零满面地哀求不要通报单位和家庭,罚多少款子都可以。这一刻人的尊严在威权下如此卑微!
  许光辉学会了将两手靠在背后,昂首挺胸双目炯炯,这模样百姓一看就知道是干部。当干部也有不顺利的时候。双岭村一妇人,生下一个女儿,第二胎又生一个女儿,再生还是一个女儿,誓言不生儿子不罢休,正怀着第四胎,村里奈何不了她,报到镇里,刚当选副镇长分管计划生育的许光辉亲自上阵。谁知这妇人是悍妇,小分队围住她插翅难逃,她索性玩命了,一头扑向为首的许副镇长,又是抓又是咬,常言道一人拼命十夫莫当,许光辉褂子被撕破,手臂上也被咬出血印,第一次挂帅出征就与狼狈不堪邂逅,是可忍孰不可忍。四个壮汉将其手脚按住,抬到车上直接送进手术室。像肥猪拖上了宰案,先是穿墙破壁的尖叫,接着便是放血后的无力叹息,嗷地一声戛然而止。
  许光辉凭着自己的执着、果敢、负责、勤快赢得了领导们的关注同事们的认可,从一名科员一步一个台阶,副镇长、副书记、镇长、书记、县林业局局长,他一路意气风发,站到了领导岗位。
  我也凭着自己的努力从教导主任到副校长,再升任中心小学校长,那年我三十九岁。为了避嫌,也为了我的工作顺利开展,我做通小月的思想工作,将她再次调到偏远的岭头小学。小月说,“这是发配呢!”我说,“没有办法,谁叫我当了这个校长呢!”。

  

  许光辉在他主政的林业局又创佳绩,连续两次被评为全国绿化先进单位,这可是许多人梦寐以求的荣耀和资本!这一年恰逢政府换届,副县长候选人正在静水流深中酝酿。那些从未失算的预言家们将升值股压向了许光辉。
  就像一条笔直平坦的公路,太顺畅了往往会在松懈中引发事故。许光辉的仕途有险情出现。
  一封举报信不早不迟在关键档口飞到了纪委的办公室上!有人举报林业局私设小金库,用于请客送礼和乱发福利。这还了得!纪委书记一面向县委书记报告,一面从财政局抽调业务骨干(财经业务主管单位)协查。
  说是协查其实就是财政局主查,因为专业性很强的财务工作只有财政局的人才懂。
  财政局牛小龙局长已经严阵以待。
  那些等着看戏的人用不屑的口气指桑骂槐:又是走过场,掩耳盗铃,官官相护。
  原来牛小龙与许光辉是省农业高等专科学校的同班同学,他们交往密切尽人皆知。关键时刻同学不帮忙谁还能帮忙?!对此旁观者有疑惑不无道理。
  说到牛小龙,他也是本县政界的一匹黑马,而且是一匹千里马。
  从小就喜欢数学的他,农校毕业后如愿分到了财政所工作。因为敬业又勤奋,他在工作中总能拔得头筹,工作三年就成了全县最年轻的副所长,五年后又成了全县最年轻的所长。
  我不赞成诋毁官场顺遂的人,能当官会当官的大多有着拔群出类的能力和水平,完全靠走斜路升迁的,时间会让他们原形毕露。显然,牛小龙靠的是真才实学,从所长到副局长,现在又成了全县财经大总管,他步步为营稳稳实实。
  许光辉和牛小龙无疑是本县夜空中明亮的双子星,他们的升起为本县政界注入了一股清新的活力。
  对于许光辉突然遇到的麻烦,牛小龙主动打来了电话,“老同学,这事来得真不是时候啊!叫我怎么办呢?请你理解呀!”
  电话恰如其分地送来了老同学的关心和无奈,就像在泥泞中即将摔倒的人看到了有人前来搭救的希望,许光辉感到了一种非同寻常的亲切和温暖,“还是老同学好啊!现在只有你能洗白我的……”
  “一切尽在不言中,要尽快还你清白!哪个单位都有点小事情,只要及时整改就好!你就放心吧!”聪明人就是这样,总能提前懂得别人挂在心头上的事。
  放下电话时,爬上三竿的红日正照到站在窗边的许光辉,他还给太阳一个深情的微笑。
  电话的那一头,牛小龙放下话筒立即召开了被抽调的四名人员会议。他在会上传达了纪委的文件并严明了纪律,最后他将带队的稽查大队王大队长叫到自己办公室,一番深入的叮嘱很细致很特别。王大队长是牛局长一手提拔也是非常信得过的人。
  调查工作在有条不紊地进行。查账。走访。核实。取证。分析。再查账。再走访。再核实。再取证。再总结……环环相扣,程序严谨。
  许光辉心里急呀!但自己催不了。他打电话给牛小龙。
  牛小龙说,“我也在催问王大,可纪委要求每个细节都要做到材料齐全程序合法,太杂了快不起来,这时候不能再给人口实,否则欲速不达呀。老同学,我与你一样也急呀!”
  可是,政府换届是全县人民的大事,只能如期举行。换届结果出来了,在人们的意料之外又在人们的意料之中,作为备胎的牛小龙当选为副县长。
  政府换届结束了,对林业局小金库的审查也进入尾声。调查结果还是在人们的意料之外又在人们的意料之中:林业局分发到各办公室的办公用茶因销售方未及时提供发票没有及时入账,与私设小金库无关。
  这天上午检查组进行了情况反馈,纪委要求林业局对该整改的问题要整改到位,对许光辉管理不严的责任提出了批评,没有进一步立案调查。
  送走呆了一个月的调查组,下午,许光辉坐在办公室里突感不适被紧急送到医院,还好,是因疲劳引起的神经性头晕,休息一两天就会一切如常。
  不像城市里乘坐公交班车,错过了这一趟下一趟会随踵而至,职务的升迁往往与机遇相关联。如,正好相应的职位,正当突出的业绩,正遇伯乐的领导,正合适当的年龄,正无强劲的对手等等,只有天时地利人和都齐了才能一蹴而就。
  许光辉到底还是错过了时机,这一错过就错过了后来有可能的县长、书记的职位。

  

  自从许光辉到县里工作后,事实上我与他已很少往来,我只是在电视和报纸上看到他。工作几十年间我与他只有两次短暂的近距离接触。
  还是在许光辉当林业局长的时候。我的侄儿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星期六来到我的家中,一脸亮色地求我为他办一件他眼中的“易事”:林业局掌握了全县的林业开发项目,请您托许伯伯许局长弄点工程做一做。
  说实话我从来都不愿找人,尤其是低三下四地求人帮忙。“那怎么行?我与他现在也很少交往,说话起不了多大作用的。何况做工程是有严格要求的。”与侄儿说话我从不转弯抹角。
  “我有合规的资质证书,项目工程给谁都是做,很多都是凭关系接上的。你与许伯伯既是发小又是同窗好友,他应该会给面子的,您就帮侄儿一次嘛!”侄儿说的似乎也合常情,正在厨房里烧饭的小月,侧着身子伸出头来帮侄儿说话,鼓动我去卖一次老面子,“你就帮侄儿卖卖老脸,也不折个什么。”
  经他们这么一怂恿,我心里还真生出了一种念想,好久好久没与光辉聚过了,借机为侄儿说事也是一举两得。这么想着就有了去见一见老同学的冲动。
  我在电话号码簿上找了半天找到了一年前其他同学提供的手机号,曾有几次想打过去,可转念一想,人家是个大忙人,没事何必打扰人家,所以一直没通过电话。现在就拨过去,在电话振铃快要结束的时候里面才传出声音,
  “喂,请问哪位?”
  “是我,听不出声音了吧?许大局长,我是老杨,杨……”
  “唉呀呀,老同学,杨校长,好久没联系了,难得今天听到你的声音!你在哪?”听得出来许光辉对我这个老同学还是记在心头的。
  “许局长老同学,我在家里,多年不见还真有点想你呢!”
  “是呀,我也是呢!什么时候得空来坐一坐?”
  “我还真想去你那,顺便有件事要麻烦你。”
  “好呀!下午我刚好到办公室,你来我办公室吧。”
  “好的好的,下午就去拜访你!”听得出并无虚假的应付,我的心情欢愉起来。
  电话通得顺畅,有马到成功的好兆头。侄儿高兴得站起,“叔,下午我开车送你去。我现在就去买点东西带着,第一次见面不能空手。”
  我说“不合适吧,带东西俗气了,他不会要的。”
  “怎么不合适了?你与他之间不算行贿,这么多年的老同学,见面空了手不像话!”小月再次探出头来一阵说教,又对侄儿说,“叫你叔买,不要你花钱。”
  “那叫什么话!肯定是我买。”侄儿说话时,一只脚已跨出了门外。
  吃过午饭我们就往县城赶,到林业局时正好是下午三点。我叫侄儿就在下面的车上,我先上去。门卫听我说与许局长有约,非常热情,为我按了电梯,说局长正在308。
  我站到308门口的时候,许光辉正坐在宽大的皮椅上与人隔着办公桌说话。看见我时,立马离开了座位迎了出来。
  “老同学,稀客呀稀客!”伸出手来,将我迎进敞亮的室内。我落在光润柔软的真皮沙发上。两开间大的办公室,一对单人沙发和一组三人沙发分排前端两侧,扇形的超大办公桌端立中间,背靠依墙而建的高大书架上一层一层分类排立着书籍和文件,“厚德载物”书法横幅悬在办公桌对面的墙上,与座上的主人相向呼应。办公桌前空出了一大块地方,我突发奇想若是站上两排雄壮的武士,这儿便成了电影中的公堂之上了。
  刚与许光辉说话的人殷勤地为我泡茶,送到我面前的茶几上,许光辉向我介绍说,“这是李主任。”我连忙上前热情地同转身离开的李主任握手。
  “老同学,是什么风将你吹来了?”许光辉在另一只单人沙发上与我并排坐下,我心想这真像电视里大人物的接见,一种公事公办的感觉就滋生了。“想找老同学帮个忙。”说出这话的时候,我有点心虚。“你说,我能帮得了的肯定会帮忙。”“是我侄子的事,非得要我找你。他就在下面,我喊他上来,让他讲清楚些。”其实,我提前上来是先来探个虚实的。
  侄儿循着我的声音上楼时,手里拎的彩色礼品袋里装着两瓶五粮液两条软中华。许光辉瞟了一眼,“这是干啥呢!”“许叔叔,侄儿的一点心意,不成敬意!”侄儿唯诺着将礼品袋放到办公桌内侧。
  侄儿想要表达的或者说想要得到的都在他恳恳切切的一词一句里。许光辉听得仔细,不时地微蹙眉头。听完后起身坐到办公桌前的转椅上,悠悠一转,对着侄儿亦是对着我,
  “工程项目的实施都要公开招标的。你有资质条件可以报名参加公开竞争。我从不插手工程项目,如果插手了就是违规,不仅违反了党纪也是违反法律的!”他微笑着说这话时是那种丝毫没有余地的笃定和深沉。
  “一点办法也没有?”我的疑问近乎低三下四。
  “这事真没办法。我还以为是你想调进城呢?你的事我可以帮忙说说话。”许光辉说得干脆明白。
  侄儿看着我,似乎还要说点什么,这时许光辉的座机急遽地响了起来,他望着电话等它响了好几声之后才慢慢拿起话筒,“喂!嗯,嗯!好的,就按这样的方案办理。嗯,好的,我这里有客人,过一会才有空,嗯,好的!”
  我听得清楚明白。许光辉是在回答电话呢,还是在暗示我们该离开了?如果我再强人所难无异于自讨没趣了。在他放下电话的时候,我站起身,“你忙吧!麻烦的事不能为难你。”他也站起来,“在这吃晚饭再走吧!我将一点事处理了就回来陪你们。”
  “不了不了!”我坚持要走。他看我态度坚决也就没再坚持,“那就下次吧!”说着拿出刚才侄儿提来的礼物袋递过来,“拿走吧,我怎么会要你们的东西!”我与侄儿都说是点烟酒算不得什么,他不高兴了,“一定要拿走,不然我们的情分一点也没有了!”我历来是个碍口识羞的人,看到许光辉这么决绝,也就示意侄儿接了。他客气地将我们送到门口招着手目送我们上车。
  回来的路上,侄儿一边开车,一边扭过头来对我说,“叔,许叔与你生分了。”我没理会他。
  “许叔说从不过问工程项目,那个盛大公司怎么包揽了全县的林业项目?”
  “那是盛大公司有能力中标!”我有点莫名的生气。
  “只是你不知道,同行的早就心知肚明。他小舅子的舅子的舅子就是那个盛大公司的法定代表人,都说盛大公司有四个股东,这三个一个连一个的舅子各有一股,还有一股是谁的人家没明说。”侄儿说得有鼻子有眼。
  “不要听信捕风捉影的闲话,不要做人云亦云的长舌之妇。”我对侄儿正色道。对空穴来风的道听途说我历来嗤之以鼻。
  后来我再也没找过许光辉,其实侄儿的事情也无须要我过问。

  

  再与许光辉会面是他当上县政协副主席之后。
  县里着手准备下一年的“两会”的材料,抓基础教育是那年的政府重要工程。于是就有了对教育工作的各种调查研究。许光辉带领一个调研组进驻教育局,我是被抽到的调研对象之一。
  宽敞的会议室在县教育局大楼的八层,八层的高度在县城里算得上高瞻远瞩了。就在这离地面两十多米高的窗明几净的房子里召开全县教育工作研讨会。
  参加讨论的是各方面的代表,一线教师,乡镇领导,社会人士等等,我是作为学校管理者的身份参会的。当三十多名与会人员到齐后,许光辉作为到会的最大领导率领一班人落坐于主席台上。坐在主席台上的许副主席七分庄严三分随意,乌黑的头发一丝不苟,淡定机敏的目光洒向整个会场,于是我们的目光相遇了,两三秒的对视算是我与他无声的寒暄,在如此庄重的气场里,听命于思想的身躯蜷缩在各自身份的外壳里。
  研讨会在轻松宽泛的气氛中进行。似是而非的见解是不少人的亲身经历、所见所闻、所思所想。我的发言体现的是我从不空泛附议的个性。从教育现状切入,列举硬件简陋师资匮乏的现实;从改革兴教着眼,呼吁加大投入整合教育资源的必要。我发言时,许副主席不时地点头,间或插一两句提问,然后提笔记下。会议总结时,许副主席着重表扬了我,说杨校长联系实际切中要点,说杨校长勤于思考直面难题。并表示要认真研究我发言中提出的问题。
  会议散场时,许副主席站在门口与许多人握手。他与我握手与众不同,右手握着我的手左手搭在我的手背上,说杨校长辛苦了。他还说了一串很有感染力的勉励的话。这么一个隆重和具有影响力的场面,我由衷地说感谢领导的关心与鼓励,并表示不辜负领导的期望,努力工作要为教育事业做出应有的贡献。
  许光辉是繁忙的,参加各种会议,上传下达文件,布置检查工作,千头万绪的。不过他工作的着力点是在指导和督促上,不同于我的身体力行,我只相当于工地上的班组长,离开了工地就无用武之地,只有在工地上不停地忙碌。从这个意义讲,我与许光辉都是时间间距中不停晃动的钟摆,昼夜不停的晃动,晃走的光阴几十年如白驹过隙,晃着晃着我们都到了退休的年龄。正如一首歌所唱的,
  不知道何时鬓角已染霜,
  不知道何时颜容已沧桑,
  忽然怀念从前那些逞强,
  和懵懂无知的年少轻狂,
  一瞬间发现人生太短暂,
  一瞬间发现路不再漫长,
  ……
  

  时光就这么晃跑了。我与小月退休后住进了县城,打算在为霞尚满天的日子里,尝一尝没有尝过的城里人的生活。其实,这是儿子力主的,他说县城通了高铁,他回来和我们去他工作的省城时间都能控制在一个小时之内,太方便了。于是卖了镇上的老房,取出住房公积金上的积蓄,儿子说我补贴一点吧,我们没要。
  县城幸福里小区有了我们的蜗居之所。素练般的怀安河,四季两岸的翠绿像一条翡翠项链,优雅地在小区侧边绕过。远处的山,近处的水,“面山显瑞,照水呈祥”。闹市中的一隅恬静,契合了我与小月几十年养成的习性。
  清晨,我与小月着一身对襟银白太极服,于是怀安河的花草边亭榭外就送来了高山流水、云水禅心、秋水悠悠、阳春白雪……悠扬的乐声中我们轻灵腾挪仙鹤亮翅;傍晚,夕阳西下的天际在身后送来道道霞光如轻绡飘渺,我们漫步的身影映照在平静的怀安河里。光有这些早晚活动还不够,还必须有长计划短安排充实经年累月的生活,让退休生活活泛起来,比如参加老年大学学习,比如种草养花,比如结伴出行观光大好河山等等。
  可谁知,刚刚开始的闲云野鹤的生活却突遭了一场无妄之灾的疫情!整个县城进入了静默管控状态!
  家家户户关门闭户被隔离了,我与小月成天囿于室内,每天无聊地复制着上一天的内容。可生活还要延续。每天每户可安排一人次到小区超市购物,吃过早饭已经九点,从二十楼坐电梯下去,看见熟悉的邻居我准备像往日一样打招呼,他那露在口罩上方幽深的眼神,像电脑识别仪在我脸上匆匆扫了一下后以背对我,将我刚要出口的热情堵在了唇齿间。唉,疫情成了一堵无情的墙!
  小区超市前排起了购物长龙,我也加入进去。站在我前面的戴着金丝眼镜、看上去很斯文的小伙子突然转过身来,他的嘴在口罩里鼓动,
  “你离我远点,不要太近!”
  “怎么了?我没靠近你呀!”我很诧异,“一米的距离还不够?!”
  “不行!我们要保持两米的间距!”他的眼神里闪动着冷漠的光,似乎我就是那避之若浼的病毒。非常时期,我能说些什么呢!
  进了超市,我购物欲跑了个精光。按照事先列好的清单,一袋青菜、一瓶菜油、一袋食盐、五斤面条和十斤大米,我手肩并用搬到楼上。站在门口,小月给我全身喷了消毒酒精,空气里弥漫了阵阵浓烈的酒精味。进门,小蛇般的阴冷冰凉在我心中游荡,寒意浸润了全身。无聊透顶,我站在窗前眺望几日没有亲近的怀安河,迷蒙中岸边的碧绿在风中摇摆挣扎。
  反正没事,上床躺会来个逍遥忘忧的回笼觉。刚躺下,手机骤响,一看是许光辉!他与我一样也是去年退休的,我搬进县城与他有了联系。他虽挂冠而不赋闲,还在不停地发挥着他的余热。他此时来电,我感到有与平常不一样的亲切。
  “老同学,你好吗?”开口就是一句暖心的问候。
  “哈哈!好,好!不都是困在家中吗?”我笑着回答。
  “一样,一样,想不到出去活动,烦人呀!”到底没将我当外人,接着他向我倾诉了他的糟心事。
  原来,许光辉居住的佳苑小区发现了一例无症状感染者,对小区管控得更严。几天足不出户的他想在小区内活动一下酸痛的筋骨。刚抬脚跨出单元门,两个戴着面罩一身白色防护服的防疫人员像两块挺立的门板。
  “请你遵守规定,回到自己的家中!”看不见表情,只有铿锵有力的声音。
  “我不到有人的地方,就在门前草坪边转转。”
  “不行!居家隔离,请你回去!”另一个人做出交警阻拦车辆的姿势,举起毋庸置疑的右臂。一直以来在本县一亩三分地里畅通无阻的许光辉悻悻地站住了。,
  “请您自重!请回!”与其说是客气不如说是警告。
  碰了一鼻子灰,何曾有过如此的憋屈?要是还在位上,或许不会困于家中,或许反过来正在检查督促“大白”们的职守呢。唉!特殊时期一切皆有可能。
  回到家中的许光辉躺到电动按摩椅上。这是他退休时女儿专门给他和老伴买的,他每天至少按摩一小时,松筋活络,确实有消除疲劳增强活力的功效。
  老伴懂得他的脾气,没有打扰他,泡了一杯碧螺春放在他旁边的茶几上。许光辉微闭双眼,任由电摩椅刚柔相济上下其手,万千思绪如烟如雾从现在飘到从前……
  “老同学,我提议建个同学群,我们这些难得见面的老同学常在群里聚一聚!”我的手机里满是许光辉的热情。
  “好啊,好啊!你来当群主,现在就开始建!”他的提议正合了我的心意。
  当第二天的晨曦染红东边天际时,昨天才建立起的“哦,老同学”的同学群里“人声鼎沸”——
  “老同学,你好吗?”
  “你好吗,老同学?!”
责编:丁松 排版:何苗


作者简介


  作者简介:杨孝桂,一个喜欢阅读和笔耕的习作人。多篇小说和散文发表于《安徽文学》、《安徽日报》、《中国工商报》、《文学时代》、《安庆日报》副刊、《振风》等主流文学报刊。故事《三张汇款单》获2007年安徽省总工会和省委宣传部文行委举办的“全省职工荣辱观故事会大赛”一等奖,小小说《诱》获2018年安徽省司法厅和省文联等单位举办的“全省法治微小说大赛”三等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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