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七月初七这日,晋州夏知州家的三姑娘生辰,请了文惠班来府中唱全本的《南枝鹊》。 晋州富庶,知州府里里外外十几个院落,阿桃抱着竹衣一路小跑,总算赶在开锣前跑进了后台,却不想才踏进去就是脚下一绊,登时整个人向前摔去。 “小心!”万幸,堪堪叫人架住。 她气喘吁吁地站稳了,抬头看“救星”,眨眨眼,笑了起来。 柳一玦无奈地瞪着她,“差点就摔了,还笑!” “柳大哥救得及时,没事。”她笑着揉了揉鼻子,低头看看怀里的竹衣并无损伤,随即举到柳一玦面前献宝,“柳大哥你看这个。” “这是什么?竹子做的?”柳一玦好奇地接过竹衣——竹篾劈得极细,编成了贴身短甲的样子。 “竹衣呀,就是夏天穿的,穿在戏服里头透风凉快。”她说着在他身上比了比,“照着你的身量做的。” 柳一玦微微皱了皱眉。 他这反应看得她一愣,还道他不喜欢,不想下一刻柳一玦便轻弹她的额头,“就知道卖巧,大半天了不见人影的,还记得我这里等着你描妆么?” 她这才放了心,笑嘻嘻地说怎么敢忘,又装模作样地比划自己刚才跑得风急火燎的样子,顿时逗得柳一玦大笑。 但笑归笑,过后两人还是急急地坐到妆台前,她取了笔替柳一玦描妆。 从半年前她头一回干这差事后,这就成了她专属的活——戏班的人都说柳一玦捡到她是捡了宝,她描妆的功夫竟比在梨园行做了几十年的妆师还精到。 柳一玦是年少时演花旦闻的名,如今年长,面容的线条不似年少时柔和,可在她笔下却又能幻化回活脱脱的二八娇娘模样,戏班的人看了都啧啧称奇,私下里说也怪不得柳爷宠着这个来路不明的野丫头。 傅得杏脸桃腮,描柳叶如眉,唇上再施丹脂,她屏着呼吸画过最后一笔,仰后些看看,“好了。” 柳一玦眨了眨眼,往菱花里一相,向她笑道:“怎么好了?还差一点呢。” “哦。”她望着他的眉心微微一怔,随即拿起笔,飞快地往那处一点。 眉心一点朱砂,恰似二龙戏珠。 这是柳一玦的标志,他的每一个角色,无论衣着头面如何变化,这一点红总是不变的。 日子久了便有传言,说他如此执迷,是不是心上确有这样一个人? 谁知道呢。 阿桃知道。 这件事柳一玦和她说过,道是年少时遇过的青梅,极好的小姑娘,只是后来家中逢变再未能相见,记得她眉心有这样一点朱砂记,后来便总是扮成这样子,盼着自己名声越大,便越有希望与她重逢。 真是痴心的人。 她搁下笔,柳一玦又看了看镜子,“这才像话。”他笑着说,“可不敢少了这一点,我那青梅,今日就指不定在戏台下头坐着。” 这是玩笑的话,多年没有音信,柳一玦似乎也早把事情看得淡了,常常挂在嘴边取笑。 她笑着推他去着衣,回头看见那竹衣还撂在一边,想自己还是唐突了些,冷不丁地把东西拿来,也没试过合用不合用,柳一玦自然不肯穿着上台的。 她也是……太用心了。 前台锣声渐起,后台众人更加忙乱到十分,便没人留意她是怎么怔怔地坐在妆台前,看着镜中自己的倒影发呆。 她在想柳一玦刚才那句话。 想他的那个青梅怎么可能坐在台下? 她分明,就坐在这里。 2 眉心的朱砂记早就没了,她从家里逃出来的时候慌乱,不慎磕破了头,恰好抹去了天生的胎记,留了块暗色的疤。 后来流落江湖,在路边差点饿死的时候遇上了文惠班,班子里的人背地里笑她破了相,她便仿着古人,忍痛在疤痕上刺了朵桃花遮掩。 柳一玦说好看。 却不知道她这么做都是为着他,是他力主救了她一命,后来又对她多加庇护,她自然不想旁人借着贬损她来埋汰柳一玦。 她是从一开始就认出他的。 年幼时父亲常带着她去一处富丽的府邸游玩,柳一玦也在那里,彼时他虽尚在总角之龄,却已经显出日后温文尔雅的做派,对她照顾得十分周到。只是那时她毕竟年幼,对当年两人如何分开的记得不甚清楚,但柳一玦的容貌笑颜倒是一直如在眼前,从未或忘。 所以这相逢,也算得奇遇了。 后来又多了朱砂记的事,她更是惊讶原来一直记挂的人,竟然也在记挂着自己。 心里自然是感念的,相处得久了更生出些小儿女的既羞且喜,但她却始终没动过相认的心思。 不为其他,归根究底,还是唯恐牵连了他。 家中姐妹四人,她年纪最幼,三位长姐皆已出嫁,在她的认知中,每嫁一个女儿,父亲的官位便得高升,从一个区区的兵部侍郎到如今居左相之位,已可说位极人臣。 至于姐姐们……倒是不曾听她们抱怨过什么,只是每每相见,往昔长姐们眼中鲜活动人的光彩便黯淡一些,直至如槁木死灰,再无一丝波澜。 她害怕自己也会变成那样。 而就在半年前,父亲说祁王遣人来说媒,想替王世子求娶她为正妃。 这似乎会是桩年貌相当的美满姻缘,如果不是那位世子多年缠绵病榻,只剩一口气的话。 她自然不从,父亲盛怒下叱责她说,锦衣玉食万般宠爱地养了她这么多年,也该是她反哺的时候了。 这话或许也没错,更不用说当今天子以孝道治天下,这父母之命伦理纲常摆在那儿,她根本没有反驳的余地。 可她就是觉得不甘,所以逃了。 只不过等真正脱离相府的庇护,她才知道话本传奇上写的“流落江湖”是怎么一回事,而一个人又是在如何的境地才叫孤立无援。 所以当她与柳一玦相遇时,她已不再是那个相府娇养的懵懂少女,她懂得了何为顾虑,何为恐惧,一个人又该如何隐藏秘密。 她有她的秘密,柳一玦又何尝没有——昔年父亲必是与他的长辈相交,他们俩才会有幼年时的那段缘分,而以父亲的性子,来往者必非泛泛之辈,却不知为何突然没了音信,由此可知柳一玦口中的“家中逢变”,恐怕大有内情。 所以,还是不相认为好吧?朝夕相对的日子有一天便过一天,不要求什么长相守,也不要说任何的誓言,连久别重逢的欢愉,也不值得冒险求取。 宿命,便是如此了。 她长长地叹息,忽然意识到前台的曲乐已停,下场的锣声响了。 这日《南枝鹊》的上本,直演到月上柳梢的时刻才算罢休,即便是柳一玦,下场时也有了几分疲态,前一刻在台上还踩着利落的小碎步,下了台便要扶着她才走得稳当。 她心疼地递上了参茶,待他坐下了又轻手轻脚地替他解头面,这时一个半大的丫头跑了进来,四顾着嚷:“哪个是柳一玦?” 这丫头穿着夏府下人的服色,装扮却又比别人精致些,颐指气使的样子也看得出多半在主人家跟前受宠,有道是宰相门房七品官,戏班的人不敢怠慢,立刻给她指了人,她便蹬蹬地跑过来,唰地亮出一本册子。 “这是我家姑娘让你看的,快些仔细看了,明儿这时候我再来取。”小丫头说完这句就跑了,柳一玦莫名其妙地拿起册子,阿桃瞄了一眼书封,写着《南枝鹊》。 笑死了,这《南枝鹊》柳一玦哪个月不唱上几回?还用得着看曲本? 她没在意,却不想柳一玦信手翻了几页,就看住了。 夜里,柳一玦翻完了全本,兴致盎然地给她讲《南枝鹊》是三十年前照着灵州的一个传奇写的本子,多年来几经删改,但他日常演来还是觉得有不尽如人意的地方,而这位夏三姑娘显然也有此想,竟亲自动手改了戏,写在册子里的就是新台本。 “词藻美,曲也用得好,这还是其次的。”柳一玦说这话时,眼睛在灯火下发亮,“难得的是故事改得动人,可见是用了心,这位三姑娘,想来必是一个多情的人。” 她心下一乱。 后来,柳一玦连夜写了手书夹在册子里,第二天小丫头来取,发现了手书却没说什么,笑笑一并带走。 再后来,全本的戏演完了,文惠班也从夏府撤了出来,柳一玦手里握着别处的邀约,却没有像以往一样立刻动身前往下一处州府,而是在晋州城内觅了个院子落脚,又和城内的酒楼签了合约,唱一个月的连台本戏。 酬劳倒也不差。 晋州如此富庶,整个戏班也乐得过一段平稳的安生日子。 所以没有人反对。 只有阿桃觉得惴惴不安。 这种不安在一日黄昏,她撞见柳一玦与一个陌生的女子在城外月湖边的水榭中相会时达到了顶点,她不认得那柳眉凤目的美人是谁,却认得一旁嗑着瓜子望风的小丫头。 那么,想来与柳一玦言谈甚欢的必定就是那位夏三姑娘了。 她想起柳一玦的评价—— 这位三姑娘……必是一个多情的人。 3 多情为何? 阿桃不知道,她只记得当初父亲发现她偷看那些传奇话本时,没有勃然大怒,只淡淡地说—— 这些东西,可看不可信,要知道这世间,从来都是无情的。 她的老父是叱咤风云的人物,能玩弄人心于股掌,说的话自然有其道理,但是如今她亲身历过一些事,便知道世事不能一概而论。 世间无情或是真的,但她对柳一玦的心,也是真的。 她爱他,敬他,顾念他,担心他。 “柳大哥……你这样常与夏三姑娘来往,恐为不妥。”一日,见他又要独自出门,她忍不住出声劝阻。 柳一玦有些吃惊,但最终只是无奈地笑了笑,“你都知道了?还有谁知道?” 她摇了摇头。 柳一玦轻叹一声,“阿桃你多心了,我与夏三姑娘不过在一起研习戏本,较艺新曲而已。” 言罢他就出去了,而她则只能看着他的背影叹气。 或许现在只有如此,那日后呢?日久生情从不是什么新鲜事,即便没有情愫,对方是官宦人家的小姐,他却身在乐籍受人轻贱,风言风语传得多了,夏三姑娘未必会有事,他却难保…… 还有一点就是……若他继续盘桓于晋州,他们便不得不分开了。 她是不可在一个地方久留的。 于是这天夜里,借着城中庙会的因头,她闹着让柳一玦带她出去逛逛。 晋州丰饶,庙会也比别处更热闹些,各色小吃玩意儿看得人眼花缭乱,她拽着柳一玦的袖子从长街头走到街尾,天上明月半残无甚看头,倒还是人间灯火流光溢彩,更加讨喜些。 她走了一路,却什么也没看上,惹得柳一玦连连摇头,说竟把她惯坏了。 他们径直越过了最后一个彩棚,里头是卖艺的,没什么人听,半老的琵琶手有一下没一下弹着,嘈嘈切切,在暗夜里荡开。 与隐隐的桂花香揉在了一处。 时近中秋,晋州天气凉,桂花也开得早。这长街尽头的桂树是她白日里就见过的,极高大的一棵银桂,细密的花朵像攒了初冬的细雪。 “柳大哥……”她吸吸鼻子,仰头向上看去,“桂花闻着甜,吃着也甜么?” 柳一玦笑起来,忽然笑声顿住,花灯下,他惊疑地看着她。 年幼时无心的戏语,只有一直挂念的人才会记取到如今吧?她无意中又确定了他的心意一回,心下的酸涩感顿时蔓延开来,眼睛瞬间模糊了。 “柳大哥……是我……”她抽抽噎噎地说,“不与你相认,我是有苦衷的。” 就像与他相认也是有苦衷的一样。 但柳一玦并不在意,只顾着与故人重逢的既惊还喜,拉着她到灯火下细细打量了许久,最终指尖描上她眉心的桃花。 “我寻得你好苦。”他轻声说。 下一刻便拥她入怀,像是遗落多年的珍宝,终于失而复得。 久别重逢,喁喁私语,话说到后来,总归要说到她不相认的原因上,她没有瞒他,将自己的身份、处境,一切都合盘托出了。 柳一玦默然。 花灯中的蜡烛快燃尽了,夜风吹过,灯火明明灭灭,她仰头看他的神情,心里千回百转已经想了太多。 她知道自己如今可算一个天大的麻烦,他若避之不及也是意料中的。 更不用说,还有一个夏三姑娘…… “我想过很多次。”终于柳一玦开口道:“再与你见面时,恐怕身份已是云泥之别,但即便如此,我还是想再见你一次。” 他那张令世人颠倒的俊俏脸庞上挂着喜悦的笑容,“哪知道,眼前人就是心上人呢。” 心上人…… 她低下头去,像是不堪负担这三个字的柔情蜜意。 便未看见他眼底锐利的光。 随后他又将她揽住了,于耳边低语:“你不愿或不能留在此地,我便带你走,天涯海角,你我同往。” “好。” 4 柳一玦的动作很快。 次日他就亲自去找酒楼的老板商谈,赔了些钱,将还差几天的合约提前结束,随后便在之前的邀约中挑了一处答复,并向文惠班宣布三日后启程的消息。 戏班众人自然有不解和不快的,柳一玦没有多做解释,只说梁园虽好非久恋之乡。 好在乐籍中人,冲州撞府的才是生活的常态,众人抱怨几句也就算了。 她则是暗暗喜在心里,却又忍不住问:“那夏三姑娘那里……” “她?”柳一玦不以为意,“不要紧的,我去道个别也就是了。” 她这才放下心来。 预定出发的前夜,柳一玦去道别了,黄昏时去的,到了月上中天还未回来,她等不及了去夏府探听消息,门房却说亲眼看着人早走了。 她莫名生出不祥的预感来,但势单力孤的又无从与人折辩,在夏府的大门前怔立了片刻,才猛然惊醒般转身返回。 长街寂寂,暗夜中只有月光照出的孤影与她相吊,一路奔回戏班下榻的院子,踏入园中时忽然点点火把亮起,照得院中白昼也似。 有须发花白的长者自房中步出,她双手紧握,看着对方的脸,许久才挤出两个字: “爹爹。” 于是,她又是相府的幺女,苏桃陌了。 厢房内,权倾朝野的苏相品着新沏的菊茶,上上下下地打量了她许久,终于叹口气说道:“桃桃,跟为父回去吧?” 她笑了起来,“爹爹都找来了,我还能不回么?” 苏相也笑了,“但是此番回去,你可不能再跑了啊。” 她默然不语。 如此应对自然是不行的,但老父并未因此着恼,反而笑着说:“可还记得早年为父对你说过什么来着?人若心中生情,便有弱点。” 她骤然一凛。 话是不错的,她亲身经验过——能从看守严密的相府逃出来,除了心计时机之外,最要紧的一点就是那时她对相府,对相府中的人,都已没有丝毫依恋。 她长于相府重重深院,在踏入这场流离前,从未对谁真正生情,几可说铁石心肠。 故而才能活下来。 但如今不同了…… “你若是再跑,为父就杀了文惠班的所有人。”当朝的左相轻巧地说道,仿佛那不过是翻覆手中瓷杯的容易。 确实也容易,父亲若想要整个文惠班的性命又有什么难的呢?到时候每一个人都会死,爱吃甜杏的红姐儿,唱得好花脸的王大力,成天笑嘻嘻会偷偷给她塞肉包子的阿四丑。 他们每一个都会死。 当然也包括柳一玦。 倘若她还是那个娇养的相府千金,她或许会以为这样可怕的话老父只是说来恐吓自己的,但如今她却清楚地知道父亲说的每一个字都是真的。 她心中一念,是有二十七条人命之重。 谁还能不屈服呢? “父母之命,岂敢有违?”她盈盈拜了下去,“往日是女儿年幼无知,让爹爹操劳,女儿罪该万死。” 她跪在了冰冷的青石上。 也不知过了多久,当朝的左相终于扶起她,左右相看后笑道:“出门历练一番,果然进益了。” 多动听的夸赞。 而她除了露出一丝微笑之外,自然也不会有什么别的表情。 后半夜了。 文惠班的人还被看管着,院子里仍是火把明明,鸦雀无声。厢房内支了屏风挡住窗外透进来的寒气,菊茶已经凉了,当朝的左相大人却还把着茶盏不肯放下。 弦月斜照格窗的时候,相府的执事带柳一玦进来了。 “拜见相爷。”文惠班以傲气闻名的柳班主这会儿倒是拜得诚惶诚恐,苏相抿了口冷茶,“抬头我看。” 柳一玦依言抬了头,老相爷看了他的脸一声笑,“一表人才,难怪我家桃桃对你动了心。” 他立刻又拜了下去,“小人不敢。” “不敢什么?本相看你倒是敢得很呐。”苏相笑道,“他们说你不要金银?” “是……”柳一玦微微抬眼,“因为小人想要求取另一件东西。” 苏相饶有兴味地看着他。 “求相爷革除小人的乐籍,再……再赏我一个功名。” 当朝的左相发出了“啧”的一声。 “你要功名做什么?纵然除了乐籍,但出身微贱是抹不去的,无论你有多好的才学,在仕途上也走不了多远。”苏相循循善诱,“不如拿了赏金,可逍遥快活一世。” 柳一玦似乎有些动摇。 但他很快又坚定了心志,并低声说出了自身真正的理由,“但是夏知州说过,倘若小人能取得功名,便许我与三姑娘……完婚。” 这最后两个字他说得极轻,也不知怕谁听了去。 苏相呵呵笑了起来。 “还真是个多情种子。”他这样说,仔细打量着柳一玦。 上位者的目光,锐利得有如刀锋。 柳一玦似乎是感到了芒刺在背的恐慌,片刻后终于抵挡不住,小声道:“相爷……为难么?” 怎么可能。 “说难倒也不难,这样吧,你这戏是不能唱了,尽快安排了你的文惠班,然后随同本相回京,到时候本相自有安排。” 当朝的左相如是说道。 这便与承诺无异,柳一玦当即喜形于色,重重地叩拜了几下,红着额头叉手退出去了。 屏风后环佩叮咚。 苏桃陌苍白着脸,缓缓走了出来。 “如何?”苏相看向她,她没有什么表情,只低身向老父行了一个福身礼,轻声说着: “谢爹爹教诲。” 5 后来,回京城的一路上她一次也没掀开过马车的窗帘,即便她知道柳一玦以幕僚的身份随行归京,她只要掀开帘子就能看到他。 看了又能怎样?伤了心也不能忘情又能怎样? 一切都是宿命。 然而她不听不看仍是不够的,回到京城,相府里几位姐姐闻知她回来了便轮流来探望,有骂她的,有怜她的,但她没有对她们任何人说出自己回京的真相。 于是在其他人的眼中,柳一玦就仅仅是相爷新收的幕僚先生而已。 他那副俊俏的好皮相立刻成了府中年轻女孩子口中的谈资,拜此所赐,她即便在深闺中禁足,也能听见今儿柳君这样了,明儿柳君那样了。 他似乎一帆风顺,不知怎么地在苏相手下混得很是如鱼得水。 这或许……就是他真正想要的吧? 两个月后,祁王府正式迎亲。 天子的皇叔与当朝的左相联姻,又是天子亲自下诏赐的婚,礼数典仪自然是极尽隆重的,整个兆京都轰动了,满朝文武作贺,皇亲国戚为宾。 相府之中,新妇从了钦天监批的吉时晌午后才辞别高堂,宴席则从中午就摆开了,众人是吃了女家再上男家,打定主意要闹腾上一整日。 觥筹交错,人来人往。花轿走后,似乎所有人都去了前堂帮忙。 空荡荡的西园内,闪过了一个人影。 “来人,抓贼啊!”忽然园中响起了一声高喊,早已准备好的家丁立时冲进书房,将一脸惊诧的柳一玦当场拿下。 “果然不出相爷所料。”相府的执事一脸得意地将人押到主人家面前,苏相嫁女的大喜日子,大约是饮了酒,微红的脸上是胜券在握的笑意。 柳一玦目眦欲裂,却被堵着嘴,除了喉头嗬嗬有声之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求功名也罢,当幕僚也罢,还有你出卖我家桃桃……可不都是为了接近本相?本相自问为官数十载,所行之事无不斩草除根,哪里冒出来你这么个处心积虑的东西?”苏相似乎有些忘形,竟蹲下身敲了敲他的额头。 “后来才想起来,还真有漏网之鱼。” “你说你叫柳一玦?”苏相哼笑,“难道你连自己姓郑都忘了?” 灵州郑氏。 苏桃陌是在婚礼后的第二天才从丫鬟那里闻知柳一玦被擒之事的,一同听闻的还有这几个字,惊得她立时跳了起来。 “姑娘,灵州郑氏是什么呀?”小丫鬟问。 她自然不会说,那桩案子……如今不为人知也是理所当然。 她立刻前往求见祁王,得了准许,以三朝回门的名义于子时一刻便启程前往相府。 随后,天未亮时便回来。 回来她就去拜见祁王,老王爷似乎也是一夜未眠,见了她眼皮也不抬,“见过苏相了?” “是。” “你爹爹他怎么说?” “如王爷所言,爹爹说此事非他所能决断。”她跪在阶下,只觉地上的青石寒气逼人,厚厚的蒲团也保不住她膝盖生痛。 老王爷低笑。 “那你又待如何?” “求王爷帮我一个忙。”她毫不犹豫地说。 随后许久不闻应答,直到她抬头看去,却见老王爷形容槁枯的脸上露着一个如梦似幻的笑容。 “那……桃桃是否也能帮本王一个忙呢?” 牢狱。 只是这并非兆京府尹的大牢,也不是刑部的天牢,而是私设在相府废院之下,鲜为人知的密牢。 柳一玦知道自己身在相府。 但是看到苏桃陌的时候他还是很吃惊,却又很快平静下来,“没想到是你来送我上路。” 他嘲讽地看着她托盘中的酒壶与杯盏。 而她什么也没有说。 6 盏酒入腹,痛如刀绞。 失去意识的前一刻,柳一玦还在想原来死是这样的滋味。 不过如此。 醒来时,身在水边,黄芦苦竹,涛声隐隐。 他以为是到了忘川,下一刻却听见桃陌的声音,“你醒了。” 她伸手拉他起来,他茫然地被她拽着走了好一会儿,才猛地回过神来,“这是怎么回事?!” 桃陌回头看了他一眼,手上加了些力道,无声地催他前行。 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迈动了脚步。 两人又默不作声地沿着河岸走了好一段,桃陌忽然轻轻叹息了一声,说:“记得昔年分别的那日,我也是这般拽着你去的园子里,一个劲儿地央你再陪我玩捉迷藏的游戏。” 他也记得。 又怎么能忘呢,后来那日他终究是允了与她玩捉迷藏,又在她扮鬼时躲进了园中的密道,在里面等了许久…… 再出来时,她已不见了,眼前只剩滔天火海,尸骸满地。 灵州郑氏似乎在一夜之间消失了,不仅仅是庄毁人亡,更是所有人都不知道它消失的原因,也不在意它消失的原因,似乎它的曾经存在根本无足轻重。 那上百条的人命,根本就不重要。 他不明白这究竟是为什么,他太想知道是为什么了。 于是最后的一点希望,被寄托在一个女孩子眉心的朱砂记上。 他一定要找到她。 但是很多年过去,他仍旧一无所获,几乎就要放弃了…… 忽然间,那夜明月半残,琵琶低语,甜蜜的桂花香气里他从路边捡来的少女对他说—— 桂花闻着甜,吃着也甜么? 昔日的回音,伴着血腥与火光而来。 于是他脸上言笑晏晏一片深情,心里却已经有了一个狠绝的计划和一套最无情的说辞。 一切似乎都很顺利…… 可他最终还是离真相差了一步。 当朝的左相有着和身份十分相符的谨慎,即便将他拿下后也不曾透露过一丝半点关于当年之事的讯息,所以他依然不知道郑氏究竟为何受灭顶之灾,也不知道自己为何现在还能活着。 答案只能是在眼前的少女身上。 恰在这时,苏桃陌停下了脚步。 他正要问话,却见她点亮火折在空中晃了三下,随即水面传来桨声,不多时一支蓬舟自芦苇荡中划出,稳稳停到了岸边。 艄公蒙着脸看上去有点儿吓人,可苏桃陌却率先跳到了船上,并向他伸出手来。 他迟疑了一下,也跳了上去。 下一刻船舱中忽然钻出来两个人,飞快地将他绑了塞进船舱关上舱门,随即向苏桃陌一拱手,便跳上岸钻进了芦苇丛。 不愧是祁王府调教的人,下手真是干净利落。 目送那两人的最后一点踪迹消失,苏桃陌转向了船舱——柳一玦乍然逢变,本能地呼喝起来,她听了片刻,叹息一声,凑到舱门边低声道:“柳大哥,你还不明白么,如今你已逃得性命……往后,还是三缄其口为好。” 舱内一下没了声息。 而就在她以为柳一玦终于想通的时候,沉沉的声音忽又传来,“你试试……那么多人命,你如何能三缄其口?此沉冤不雪,我何以为……” “你办不到的。” 她打断了他的豪言。 柳一玦愈怒,“别以为你父亲身居相位,就能只手遮天!” “呵。” 她听见自己笑出了声。 柳一玦显然也听见了,他似乎想到了什么,骤然安静下来,片刻沉默后他的语气不再似先前的愤然失控,“阿桃,你笑什么?你知道什么?” 他又喊她阿桃了…… 她低哂,念起相处的时日,却又忍不住想他这般不着痕迹地示好,真是穷尽了心力要寻找当年的真相。 “当年的确是我爹带人剿灭了灵州郑氏。”她终于说了出来,“但那是奉了晋王的密令,昔年夺位之争,郑氏假意投向晋王实为别的皇子卖命,首鼠两端这才招来灭门之祸……” “胡言乱语!”一声闷响,柳一玦似乎撞了一下门板,“我爹乃端方君子,怎会行此小人行径!” 又是砰砰数声。 她退开了一些,“那不重要。” 不重要,郑氏的当家是怎样的人,昔年真相究竟为何,这些都不重要了。 “总之你不可能为郑氏讨还公道。” 因为……昔年的晋王—— 就是当今的天子。 7 千错万错,君父总是不会错的。 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做了天子的人,杀掉必须死的臣子,或者曾经杀过必须死的臣子,又怎么能算错呢? 这么简单的道理,她想柳一玦不会不明白。 船舱里又没了声息。 这下可该死心了?她终于松了口气,却在吐息时腹中忽然一痛。 额头顿时见汗。 艄公扶她上了岸,她回头看看全然密闭的船舱,又忍不住说:“柳大哥,今日一别再无相见之日了,还望你好好保重……只要你不再追究此事,归隐也好,继续经营文惠班也罢,都是好的。” 柳一玦无声。 “柳大哥……”她在青石地上跪坐下来,“我有一句话想问你……那日你说愿同我共往天涯海角……其中,可有一分真意?” 一分,真意。 问得可真少。 她想想都替自己觉得不值,却又忍不住要问。 这一次柳一玦答了,“你已贵为世子妃,来日世子承袭王位,你便是王妃,又何必在意我这断肠之人?况且以你的聪慧,怎会不明白你是我灭门仇人的女儿,我又怎么可能想要同你在一起。” 所以,都是假的。 这样才好。 她眉头微展,胸口却是一片闷痛,“开船吧……”轻声下令,见艄公不动才想起他又聋又哑,于是好不容易抬手挥了挥,艄公立刻会意,站在船头竹篙一点,蓬舟离岸。 柳一玦亦没有再说话。 桨声又起,她于渐亮的天光中目送蓬舟渐渐远去,耳边却响起了隐隐的马蹄声。 大约是祁王府的人找来了。 这个时刻表奏应该已经送入宫中了,她看着天边微微泛起的鱼肚白想到,又忍不住笑柳一玦的天真,想他最好以后安分守己,因为他根本不知道自己所面对的是什么。 不知道她拼上所有的一切,也只能在这些人那里博他一线生机。 桃桃…… 王府昏暗的厢房内,老王爷与她有个交易。 “我那傻儿子自幼对你倾心,闹着非你不娶……本王这为人父的,总不好拂了他的心愿,只可惜你虽嫁过来了,他却已经不在了。” “那孩子是个多情的人,即便在地下,也一定很思念你。” “桃桃……” 老王爷看着她长大,喊她喊得多亲热。 却是问她,要不要以自请殉葬,来救柳一玦一命。 作为天子一直以来最强有力的支持者,祁王是唯一能说服他放郑氏遗孤一马的人。 她又有什么好犹豫的呢,一眼就望得见的在王府幽居至死的日子,不如拿来交换始终不能忘情的人。 就算他从未曾想过要与她在一起,也没有关系。 服下药,换取最后相见的机会。 也是好的。 晨曦照见芦苇荡的时候,祁王府的人在水边找到了苏桃陌。 她仍然跪坐在那里,眼睑低垂唇畔噙笑,只是嘴角蜿蜒而下的血红十分刺眼。 而她的身躯,也已经同辰时水边的雾气一般,是冰冷的了。 一载之后,晋州。 夏知州家的三姑娘即将出阁,这日有客南来,说是受遗命所托,转交一件东西。 三姑娘打开包袱,见到里面的书册便哭起来。 封页上斑斑点点的都是血迹,衬得《南枝鹊》三个字越发有些凄凉的味道。 当初蒙赠台本的人,自然已经不在了。 听南来的客人说,柳一玦是在南地染病而亡的,奇怪的是请过郎中,只是看过后都说救得了病救不了命,忧愤伤绝,最能磨人性命。 三姑娘不明白是为什么。 自己和兄长都是劫后余生——当年她在寡居的姨母家做客,恰恰逃过郑氏灭门之劫,后来又由姨母安排得以为夏家收养。姨母在世时说的最多的一句话便是要她安稳度日,别再记挂郑氏的一切。 她也这样劝过意外相逢的兄长。 并且那时兄长看来甚以为然,许是多年的寻访都无所获,也就有了放下的心思。 又或者,兄长口中那个眉心有桃花的小姑娘,终于让他有了安定之念。 但是后来文惠班忽然不告而别,究竟发生了什么? 兄长又为何在南地孤独忧病而亡? 她翻开《南枝鹊》,想会不会有些线索。但通篇看过,发现其中的内容除了个别语句曲牌有所改动外,和她当初赠与的版本并无差别。 只在最后一页上多了两句: 难解春风无限恨,才向眉心刻桃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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