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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花·散文丨黄亚明:幻绿书

 老鄧子 2022-10-18 发布于海南

黄亚明,安徽岳西人,中国作协会员,安徽文学院签约作家。有小说、诗歌、散文四百余万字散见《诗刊》《作品》等刊。曾获孙犁散文奖、安庆文艺奖等十余种奖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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幻绿书黄亚明

米红

米白。米粒盈白。皖西南的糯米糍软、晶亮、间杂小尺幅的放荡,在五月茶庄村的内部吞吐金红之光。我看见墙上所绘黑白线条如木刻的五道工序:选粮、冲淋、蒸饭、发酵、储存,简简单单,一粒米却由此向死而生……据传古南岳天柱山有二龙十三泉,其中之如午夜月流的琼阳川泉,尤为清冽,以之浸当地老品种糯米(未经基因改造的纯种,红壳圆粒,富含淀粉,产量甚低),泡发后上甑桶敞盖旺火层层蒸,待凉后(20℃左右)沥干放进大缸,一层糯米撒一层酒曲,压实并掏洞,洞中亦撒酒曲,置于暖地一日一夜,酒液即自洞中溢出……“味轻花上露,色似洞中泉。”唐人姚合《寄卫拾遗乞酒》的清寂诗句,被一山矮壮的绿茶枝传送四方。茶庄位于天柱山之南,泉水所携的激荡清气,是涂姓家族所制糯米封缸酒的乳源,在古皖的吴楚缓冲地域发烫般隐喻着古典的想象和忧伤——而对于甄桶,它是复杂和粗糙的传统乡愁的异常呈现。一粒米,莹莹米白而至酒色怆怆金红,芳香扑鼻,醇稠如蜜,其间所经历的冰之火和火之冰炙炼,类似“酒入诗肠风火发,月入诗肠冰雪泼”(杨万里)。是的,火发雪泼。它与周遭的天寺、林庄、风景、白水、合甲村构成一个海拔三五百米的高地帝国:大蒜、葱、栗子、山莓(我乡称为四月萢或大麦萢,耀红到肥亮铮铮,充满童年酸甜异趣)以及镁盐、花岗岩、含钾岩石暗藏隐秘的脐带关系和精神桥梁,这些自然、晨霜、烟灶、乌瓦屋顶、枝杈和乡村隐秘生活酿造的落日盛宴,集体灌入饮酒人的体内,浓凝,灼热……

云深

皖西南松杉尤多,有一种街头修补自行车的小摊的旧时风味。松杉如修车匠伸出众多的翠绿把手,年年在山中自行修补野性,一座座山被修补到静谧得令人涕零。董其昌说:“画家之妙,全在烟云变灭中。”烟霞伴,心中闲。松杉之魅既是云烟,亦是古老的闲情。车行石关乡,沿河公路蓬勃高大的两行松杉,荫翳蔽日,红黄的松针铺满十几里路。两山夹岸,山上未名的春花脆响响竞放,如洪荒之地的寂美。松杉是春山艺术的“耕烟人”。所谓烟霞痼疾在于偏执到如黛玉小口咳血。松杉印证了古中国的绘画术:

松下问童子。

云深不知处。

等等之类,艺术就是偏门,自问自答,未经驯服。艺术就是别裁,黛玉葬花是一条路,松杉掩映是另一条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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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井园记

五月的山里山连山,山山连绵。这是大别山的初夏,初夏的山似乎能拧出汁水来,湿漉漉的大片大片绿,像玛瑙像青玉像苦瓜,层次感丰富,润滑感极强。一层层的绿在眼帘中如涟漪轻荡,好像鸟音回环,似乎能抓得住,倏忽又抓不住,流向远处,将一座座山峰山坡裁剪,入得新鲜的油画。

绿里有情意,情里有缠绵,夏山就是如此莫名其妙,人心里却一下子通透起来。

我要去的是古井园,一个国家级自然保护区。

许多年前,古井园叫枯井园。山中有无泉水泠泠的老井,不可考。老井再历世事千古兴废,是否泉干井枯,亦不可考。“枯井”二字冷硬,比不得枯荷,枝横疏影的枯荷映入水中,却有水墨淋漓的奇崛。枯竹也好,一片苍茫气。苦竹更好,如菩萨枯坐。改名古井园也没什么微言大义,虽然中庸了,却并不带古气。

但古井园的好恰在于古。不见古寺,不见古道,砍樵古人或许在山上,是一幅时间的画。绿是鲜的,泉溪是鲜的,云雾是鲜的,迟开的山花是鲜的,行人沾了一身云彩。在山路上走,瞬间陷入了峰峦、山石、树木的包围,行迹依稀如禽兽、如飞鸟,这是回到了蒙昧时代。大自然初始的迷宫未被篡改,按照既定和原始的法则运行,那些五针松、金钱松、香榧、银缕梅,各在其位,互不干扰。时间慢得几乎不在流逝,似乎就仅仅是时间而已。

入夜,临河而居,水声悠悠荡荡,一时有点饿意,正好读南宋林洪《山家清供》,中有“傍林鲜”一菜:

夏初林笋盛时,扫叶就竹边煨熟,其味甚鲜,名曰傍林鲜。……大凡笋贵甘鲜,不当与肉为友。今俗庖多杂以肉,不才有小人,便坏君子?

扫叶煨笋,果然甘鲜。古井园里几乎不见竹,倒是园边人家竹林青翠,春笋已亭亭长成。春笋之味略涩,冬笋鲜中微甜。一冬大雪后,尖尖小笋埋在土里,数量极少,挖寻不易,需得行家里手拿锄脑细叩,听出空空微茫之音,大致便有冬笋了。

我乡岳西有道时鲜小菜腊肉炒冬笋,也有厨子做腊肉冬笋干锅,味均极鲜美。

炒笋用猪油为好。炒笋用猪肉能脱去笋的青气、涩气。宋人有诗《山蔬》:

山蔬有真味,肉食者不知。

老我于空林,自爱园中葵。

肉食者鄙,肉食者糜,这是偏见,偏见就是偏僻之见,视野未及食肉之美。又看到元代倪瓒《云林堂饮食制度集》写“川猪头”:

用猪头不劈开者,以草柴火熏去延,刮洗极净。用白汤煮。几换汤,煮五次。不入盐。取出后,冷,切作柳叶片。入长段葱丝、韭、笋丝或茭白丝,用花椒、杏仁、芝麻、盐拌匀,酒少许洒之。荡锣内蒸。手饼卷食。

草柴火、葱丝、韭、笋丝,绿中生白,生空明。猪头肉,以手捉食,大有“上马击狂胡”的疏狂、山大王的爽朗。极喜。

倪瓒的画好。远山泼着墨,林岸泊烟渚;水滨萧瑟,茅亭空空。不是一幅,几乎幅幅如此,辨识度极高,仿佛能透过画卷,看到画家恬恬淡淡、执笔挥洒的样子。古井园的秋色也大抵如此。又有秋叶燃红,给山里之秋染色。

清晨被鸟声吵醒,沿着鸟鸣的痕迹慢行,但见两山夹一河,河似从昨夜的梦境中突兀涌出,一粒粒卵石,一块块山石,一棵棵山树,横七竖八。一潭幽碧,山风阵阵,百鸟乱啼,如水流汩汩,越潜山、舒城,悠悠流入巢湖,流入菜子湖。

归去时,漫山野雾,几不见路。侧目而视,崖壁上几朵野花,在云雾中探出笑脸。

古井园莽莽苍苍十几万亩,地近皖西,在岳西之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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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景

空山细雨,绵绵沾衣。石榴萼红初成,挨近看,瓣色有一分日本人川端康成的半零落的枯美。田下未知名的野花青青白白,白白黄黄,如蝶衣,如小伞,轻风过处,且如一片微海上的绸衣层层晃晃。左边是鸟声,粒粒,右边是鸟声,颗颗,仿佛山鸟腹腔里自带百类乐器。鸟声是有重量的,造型各异,长宽不一,脆亮,浑和,孤细,伤感,清寒,放荡,不休不止。我倾听到有一些白亮的鸟声落到了枝叶上,姿势圆润,另一些茶树上的鸟声之珠则更为细小,凝滞不动。六月底的清晨,小村大歇,凉意沁入肌脉……

牛草山记

山风拂我足,疑掀仙人衣。

晨风清凉,已近四月春意仍寒。山间小物候至少迟一个月,枝丫清俊,不一而足的麻灰、凉褐、伤绿、苦橙、枯红,唯鸟声盈盈扑耳,起伏荡曳,稍给人安慰。山顶数百平方的平地,低矮的山楂枝密横斜,有黄公望笔下苍峰意味,枝头挑了星星点点的嫩红。松杉、毛栗、杜鹃,伴清瘦杂花,盘盘交错,一些檀木苞蕊清寒,诸多杂树叶色红中带褐,深褐浅红,去年的余温犹存。

去年的岭上多白云,今年的岭上依然白云如海,缠在山腰,排兵布阵,不肯撤退。白云之上,红日跃起,浮光耀金。云山依偎,一茬茬黛碧,一团团粉白,活色生香。

山意高处,犹如自带乐器,精气阗溢。一滴露珠落下来,神奇的音色和音效仿如白露横琴。枝头的小琴箱暂时未打开,琴声被花苞发酵已久,似乎是,明日陡然会大珠小珠落玉盘,倾泻绽放。

四处未见牛,有一群羊,八九只的样子,自在吃草撒欢,低头懒与人言。

一些骑摩托车的山里汉子,下岭爬坡,风驰电掣。容颜像被熊熊灶火暖过,黑中发亮。山路上牛粪羊粪粒粒坨坨,温热野野,草香隐约,引诱人想赤足踩几脚。

据说牛草山日出极美,美到许多外地人凌晨三四点上山,只为在云海霞光里洗个大澡。初阳曜起,如真如幻,登临山巅一大笑,野花也不管。朝日暖照山河万朵,一日有一日的境界。返神自照,心有朝阳,都是好花好天好人生。

六点多,从夜居的民宿云上阁上路散步,遇见了好几辆合肥牌照的小车,从山顶下来。

山名牛草,极厚朴敦憨,极农人本性。牛要吃草,如人要吃饭,如饭是医人药。此山苍古,大约活了几万年。几万年下来,依旧牛吃草,活得坦然开阔。

多叫了三五声

香椿两棵。棕树三棵。四季青两棵。石榴一棵,大红(籽)朵朵。数错了,香椿是三棵。另有枇杷一棵,五月结子初黄。初黄是好颜色。亦喜欢“结子”二字,情爱贯底,枇杷子在天地间也是芥子。芥子须弥,因为心情骀荡,芥子成了须弥,枇杷子在密叶间“砰”地爆出,一院晴和。

忽然来了一只鸟。鸟不知名,多叫了三五声。“唧呦”“唧呦”“唧呦”,“唧——呦——”。

单位院落很小,有枇杷子已足,何须石榴、香椿、棕树、四季青?或许需要石榴。石榴花好,好到天地艳阔,令人心境朗然。香椿我素来不爱吃,爱物不一定爱吃,据说香椿初芽汆烫后,青碧不改,香气浓郁,是为春天第一鲜,最得食客心爱。

说说枇杷。民谣曰:枇杷枇杷,隔年开花,囡儿要吃,明年蚕罢。

方寸间,乡野之气兜头一扑。

又有《盘解歌》,云:

随在一,唱在一,唱在腊,解在腊,什么开花在水里?枇杷开花齐刷刷。

儿歌多无意义,但记得枇杷开花有白有黄,其上绣眼鸟依偎,裁画下来可做玲珑扇面,素朴而忘魂。

亦可以老杜的《田舍》作注:榉柳枝枝弱,枇杷树树香。鸬鹚西日照,晒翅满鱼梁。

老杜生性嶙峋,五蕴多刺,笔下的枇杷却有荒僻幽娴之味。原来老杜之味,也有田舍的荒僻味。

荒僻是我的院子,很小。除了枇杷、石榴,多栽了三五棵,想来亦无妨。

多叫了三五声,是鸟儿额外的馈赠。欣欣然,叫声和夏气都让人心里一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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登高

冬阳晴响,暖照四野,衙前河长流向东。山头松树高长挺拔,松针一如旧时,青碧有神。无风,阳光便直直打在了万物身上,焦枯的芭茅草仿佛活过来。山高日丽,正堪登高。

三人登高,我、刘贵、余季发。女儿仍在家懒睡,年轻人好瞌睡,贪睡也别有风味。

三人步步登高。

坡下水厂晴绿盎然,花坛里蔷薇的红浆果,声色妖娆。

山腰有老汉,卧地盘坐,用剪刀清除枯黄的菜叶,神情专注,剩下一畦畦鲜绿的小青菜,惹人心动。昨夜降温,萝卜菜禁不住风寒,七零八落,伴在小青菜的鲜绿之间,如蓬头妇人。

远望,天堂湖不可见,隐于绵绵群山之间。沿河绸带似的公路上,小如豆粒的车在撒欢,小如蚂蚁的人在撒欢。河中游鱼亦不可见,卵石亦不可见。但自有游鱼在游,卵石历历。一条河收藏的日月星辰,何曾得见万一。

拾级而上,步步登高,步步神气在焉,步步元气洋溢。

古人登高必赋,举手可近月,前行若无山。登高是古人大文章,我今登高是看小我。古人看我,小小一个。高山看我,小小一个。我看山下人,小小一个。

看来看去,笑来笑去,喜气在焉。

是为2021年元旦,雝雝鸣雁,旭日始旦。披一身阳光,有小吉祥。心无贪嗔,小吉祥足矣。

春意思

车过桐城、舒城,皖中平原一片青黄怒放……黄的是油菜,青的是池塘。靛绿、棕绿、灰绿、细绿、嫩绿,乃松杉、长柳之属。或有其他。不知名各类红黄橙紫的树木,高低落错,疏朗密实,姿容不可描摹。路边常有翠柏,亭亭如盖,厚绿经冬依然逼人眼目。人家的白墙,闪烁如流水而逝。清癯白杨挺拔似清俊少年,激情绵绵数里,难以收止。三五雀窝搭在杨树枝杈间,垒得格外欢实。漠漠平畴,新绿初起,老绿肥腴……“引江济淮改建工程”招牌,XX招牌……转眼已是肥西。“济人学校”“XX酒店”,招牌。招牌。招牌林立。滨湖。包河大道。无边的绿苦,绿褪,绿飞。桃花嫣然,嫣然一笑。似从山中入城市,渐入城市——

沿途的李公麟,以立意为先,肉骨神兼。沿途的三国周瑜,淮军刘铭传,白马当先。文文武武,随杭埠河、丰乐河,汇入巢湖。记得巢湖银鱼白亮,像雪朵掬在人间。春意思,好几分了。李公麟的白描画意,是春意思的一分,余下的几分,或……在下一站了。

本文刊于《雨花》2022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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