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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庆邦小说:冲喜(下)

 陈巽之的图书馆 2022-10-18 发布于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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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睡不着,大半夜睡不着。好不容易睡迷糊了,刮过一阵风,醒;树上掉下一片树叶,也醒。儿子死时,喘着气对她说:娘,娘,你不要埋怨俺爹,俺爹也是为这个家好。当时只顾心疼儿子,她没往深里想,就答应了。儿子死后,有一天她突然想到,对于丈夫的鬼祟行为,儿子显然是知道的。或许是儿子看到了,或许是儿子从儿媳身上察觉到了。不然的话,儿子不会那样说。替儿子想想,眼看着睡在身边的媳妇无能为力,媳妇的身体却一天一天起着变化,儿子是多么无奈,多么心痛!现在儿子去了,儿子变成了地里一个小小的坟包,啥都不知道了。啥都不知道最好,不知道心里就干净了。可她还活着,她还在替儿子难过,也替自己难过。眼不见,心不烦,她到什么时候才能啥都不知道呢!悬在高杨树上的那三根棒槌样的丝瓜还没有掉下来。风一场,雨一场,霜一场,雪一场,受到侵袭的丝瓜,由青黄色变成了黑色,上面还起了点点梅花样的霉点儿。

一天午后,儿媳看见丝瓜随口说了一句,吊着的丝瓜跟吊死鬼一样。院子上方吊着“吊死鬼儿”,终归不是很好。丈夫说:我上去把它拽下来。丈夫很把儿媳的话当话,儿媳说风,丈夫比风跑得都快;儿媳说云,到了丈夫那里雨都下来了。丈夫也是在儿媳面前逞能的意思,表示他的手脚还很利索,再高的地方他都敢上。结果怎么样呢,他两手抱着杨树的树干,上上,下来了;上上,又下来了。穿着鞋上不去,他脱掉鞋上。脱掉鞋也上不去,脱掉袜子再上。季节到了寒冬,光着脚丫子是很冷的。他不在意,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爬到了树上。到了树上,他仍不能把丝瓜拽下来,丝瓜在一枝横空的树枝的梢头吊着,他的手离丝瓜还远着呢。他让妻子给他找一根棍子,他要用棍子把丝瓜打下来。妻子没有找到长棍子,只从灶屋拿出了一棵玉米秸。妻子把玉米秸往上举了举,离他向下伸着的手连四分之一都不到,他哪里够得着。没办法,他只得从树上下来。妻子有些笑话他,也想灭灭他的志气,说:你还以为你是个年轻猴儿呢,你早就是个老头子啦!这样的说法大概得到了儿媳的认同,儿媳笑了一下。

儿媳提出,她要外出打工。两口子一听,都吃了一惊。要是放儿媳外出,肯定是肉包子打狗,有去路,没有回路。妻子说:小根还小,小根还在吃奶,你要是出去打工,小根怎么办?儿媳说:小根都一岁多了,该断奶了。人家有的小孩儿,连一天人奶都没吃过,照样吃得胖胖的。妻子说:小根从小没了爹,是个可怜的孩子,你把他养大一些再出去吧。儿媳说:小根没了爹,他还有爷,还有奶奶。我生了他,就算对得起他了。总不能为了他,把我拴在家里一辈子吧!丈夫怕婆媳把话说多,说出不好的话来,忙拦住话头说:啥事儿都好商量,咱们回头再说。当天夜里,堂屋里传来小根的哭声。小根哭得很厉害,老也不停止。丈夫对妻子说:你去看看咱孙儿哭什么,是不是哪儿不得劲了?妻子说:我去管什么用!丈夫说:你去怎么不管用,你哄哄他嘛!妻子说:我哄得了孩子,哄不了大人。大人要走,你不让人家走,人家当然要拿孩子撒气,当然要弄出些动静。丈夫承认妻子说得有道理,这不是哄孩子的事,是劝大人的事。他说:我去劝她不合适吧?妻子说:你要是嫌我死得慢,你就别去。丈夫说:这可是你让我去的。丈夫去了堂屋,不一会儿,小根就不哭了。丈夫去堂屋去得时间长些,直到天将明时才回到东屋。

这是一个开头。此后,只要小根一哭,丈夫就得到堂屋里去。现在小根还小,只会吃奶,只会哭,认不清谁是谁。等小根真正睁开了眼,认清了谁是谁,事情可怎么得了!丈夫说过,他要借一辆架子车,把垛在地头的玉米秸拉回家。丈夫顾了东,顾不了西,说过可能忘了,剩下的玉米秸老也不往家里拉。一天夜里,不知名的人放了一把火,把他们家的玉米秸垛给点燃了。妻子早上听到消息,跑到地里一看,大半垛玉米秸烧得只见一摊黑色的灰烬,一缕白烟正魂一样从灰烬上往空中飘。他们家的地头是一个苇子坑,坑边长着一棵桐树,玉米秸是靠着桐树垛起来的。玉米秸垛一着火,把桐树也烧死了半边。桐树枝子上搭有一座鸟窝,鸟窝的建筑材料都是易燃物,下面一着火,鸟窝也未能幸免。点柴火垛的事,村里每年都有发生。

今年入冬以来,该村已有两家的柴火垛被放了火。她家是第三家。前两家,一家是村长家,一家是电工家。村长家的柴火垛被点,因为村长得罪了人。电工家的柴火垛被点呢,因为电工睡了别人家的女人。他们家的人,掏自家锅底的灰,垫自己的屁股,在村里一个仇人都没有,人家为啥要点他们家的柴火垛呢?难道是他们家的事被别人知道了,别人通过烧他们家的柴火垛,给他们家的人来一次难堪?是的,现在不缺烧的了,家家的柴火都是大堆小堆,烧掉一垛柴火,不算多大损失。可是,人要脸,树要皮,烧谁家的柴火垛,谁家人的面子都有些过不去。照例,谁家的柴火垛被点,这家的人都要破口骂一骂。妻子没骂,她悲从心来,坐在地上哭起来了。丈夫听见妻子的哭声,赶紧跑到村外的地里劝她。丈夫说:别哭了,现在又不缺烧的,这点柴火不算什么。你别想那么多,可能是有的孩子调皮,不小心把柴火垛点着了。丈夫有些自责,说:都怨我,都怨我,我要是早点把柴火拉回家就好了。说着,往起拉妻子的胳膊。丈夫不劝不拉还好些,丈夫一劝她,一拉她,她哭得更悲痛些。她本来坐着哭,这会儿脖子一梗,仰倒在地上,直哭得全身抽搐,两条腿直了杠子。村里不少人跑过来围观。丈夫让一个妇女赶快拉来一辆架子车,准备把妻子往医院拉。架子车拉来了,妻子拒绝往架子车上躺,走着回家去了。没见儿媳到地里来。

她家的黑狗到地里来了,黑狗抬起一条后腿,对着灰烬滋了几股黄尿。

过罢年,妻子的肚子有些发胀,发撑。渐渐地,她的肚子鼓起来了。她以为吃多了,想饿一饿,让肚子瘪下去。她一天不吃饭,两天不吃饭,肚子不但没瘪,反而鼓得更高了。丈夫跟她开玩笑,说看样子她真的要再生一个儿子了。她说:你就等着吧,不是生,就是死。妻子怀孩子是不可能的,孩子会动,妻子肚子里的东西不会动。妻子肚子里积起来的像是水,一拍啪啪的。水是软的,积到一定程度就是硬的,硬得像石头一样。丈夫要带妻子到医院去看看,妻子死活不去,说:看啥看,早死早干净。丈夫把一个个体诊所的医生请到家里来了,医生见妻子的肚子高得像鼓,脸色已经发黑,没用听诊器听,也没有号脉,搭眼一看就得出了诊断。医生把丈夫叫到背人的地方,说妻子不是肚子的病,是肝子的病。她想吃什么,就给她吃点什么吧。丈夫回到床前,把妻子的手从被窝里拉出来握着,问妻子想吃点什么,有什么话要说。他喉头发哽,泪水湿了眼窝。妻子还没昏迷,医生一把丈夫叫出去,她就知道自己不行了。别看她老说死了干净,真的死到临头,她却有些舍不得。她说:他爹,他爹,我死得可是有点早啊!说着,眼泪一股一股涌出来。丈夫叫着妻子的名字,说:我对不起你呀,你能原谅我吗?妻子没有说话,她好像要想一想,最后的话该怎么说。妻子弥留之际,才对丈夫说:不是你对不起我,是我对不起你,我应该陪着你。我目光短,见识浅,你别跟我一般见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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