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玉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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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杨贵堂，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毕业，现为中国石化下属企业员工。

作者

杨贵堂

贾母带刘姥姥进大观园，参观了潇湘馆、蘅芜苑和秋爽斋，在晓翠堂吃早饭，在藕香榭摆午宴，期间有笙笛助兴。此后，就来到了栊翠庵，妙玉修行的所在。于是，借宝玉慧眼，我们得见妙玉的行事。

宝玉留神看她是怎么行事。只见妙玉亲自拣了一个海棠花式雕漆填金云龙献寿的小茶盘，里面放一个成窑五彩小盖钟，捧与贾母。贾母道：“我不吃六安茶。”妙玉笑道：“知道。这是老君眉。”贾母接了，又问是什么水。妙玉笑回：“是旧年蠲的雨水。”贾母便吃于半盏，便笑着递与刘姥姥说：“你尝尝这个茶。”刘姥姥便一口吃尽，笑道：“好是好，就只淡些，再浓些更好了。”贾母、众人都笑起来。然后众人都是一色官窑脱胎填白盖碗。

这里的妙玉，举止从容，应对得体，显然是成竹在胸——贾母的偏好，她了然于心。贾母带众人来栊翠庵，她不用准备，就能拿出老君眉，给众人拿出一色官窑脱胎填白盖碗。

而后，她单领宝钗、黛玉喝体己茶，宝玉也跟了来。给宝钗用的茶具，竟是元丰五年四月眉山苏轼见于内府、王恺珍玩过的——这当然又是小说家言，元丰五年，苏轼正遭贬斥在黄州，何缘见之于内府？——给宝玉用的杯子，是她自己日常吃茶的绿玉斗，妙玉声称：

“只怕你家里未必找得出这么一个俗器来呢。”

一个修行之人，如此高调行事，出乎常人预料。怎么说呢，只可借用“高自标持”来形容，孤高自许，目无下尘，直说嚣张也不为过。她在跟富贵闲人贾宝玉比富有，一如石崇之于王恺。她在跟黛比雅致，嘲笑黛玉为俗人，不懂茶、不知水。她在鄙视和抵制刘姥姥，不让收回刘姥姥用过的成窑五彩小盖钟。

妙玉正色道：“你这遭吃的茶是托她两个福，独你来了我是不给你吃的。”

此处有广义上的脂批云：

“玉兄独至岂真无茶吃？作书人又弄狡猾，只瞒不过老朽。然不知落笔时作者如何想。丁亥夏。”

似在暗示，妙玉对宝玉有特殊感情。妙玉似也特别愿意跟宝玉斗嘴磨牙，可见确是另眼相看。宝玉替刘姥姥讨要那只杯子，妙玉竟是答应了。此后，还有妙玉送宝玉生日贺笺、送宝玉红梅等事，表明妙玉确实着意于宝玉。

有论者称，妙玉尘缘未断，暗恋宝玉。张俊、沈治钧声称：

“且妙玉径将自家常用之杯，与其共之，是乃独锺情于宝玉耳。”

《新批校注红楼梦》第四十一回

欧丽娟更是指责：

“妙玉把自己的日常茶杯给宝玉使用，还逾越了男女授受不亲的礼教之防。传统儒家典籍规定得很清楚：'男女不杂坐，不同椸枷，不同巾栉，不亲授。’连衣架、布巾、梳子这类的贴身用品都不能共用，何况是口唇相接的杯子？就此而言，妙玉形同逾越了宗教与世俗礼教的双重界线，其情意在明眼人看来再清楚不过.……”

欧丽娟《大观红楼》第3卷第十二章《妙玉论》

欧丽娟所引的儒家典籍，即是《礼记》，引文见《礼记·曲礼》下，只可惜在大观园中从来就没有被遵守过，第六十三回，“寿怡红群芳开夜宴”，不仅男女杂坐，还主仆不分、相互枕籍呢，欧丽娟应该是了解的。

更有论者言语更为夸张，称妙玉暗恋宝玉，拿自己常用的杯子给宝玉喝茶，有似方鸿渐与鲍小姐借点烟行接吻……我去，就是有人喜欢把贾宝玉当作西门庆。

在我看来，妙玉尘缘未断是真，暗恋宝玉应无。“礼岂为吾辈设也？”妙玉自称槛外之人，宝玉重情不重欲、重情不重礼，二人比肩阮籍，视礼教为无物。

这一点，可从第六十三回，邢岫姻的补叙中验证。怡红夜宴，众钗为宝玉庆生，妙玉送来贺笺。次日，宝玉发现后，不知如何回复，忙来请教黛玉，偏又遇上邢岫烟，得知岫烟曾与妙玉做过十年的邻居，即是贫贱之交，又有半师之分。

妙玉出身在官宦世家，无奈才带发修行的，并非如惜春一样，真心向佛。查妙玉出场，在第十八回，元妃省亲之前，随采买的尼姑道姑一同来到荣府。林之孝家的介绍妙玉来历：

外有一个带发修行的，本是苏州人氏，祖上也是读书仕宦之家。因生了这位姑娘自小多病，买了许多替身儿皆不中用，足的这位姑娘亲自入了空门，方才好了，所以带发修行，今年才十八岁，法名妙玉。如今父母俱已亡故，身边只有两个老嬷嬷，一个小丫头伏侍。文墨也极通，经文也不用学了，模样儿又极好。因听见长安都中有观音遗迹并贝叶遗文，去岁随了师父上来，现在西门外牟尼院住着。她师父极精演先天神数，于去冬圆寂了。妙玉本欲扶灵回乡的，她师父临寂遗言，说他衣食起居不宜回乡，在此静居，后来自有你的结果。所以她竟未回去。

妙玉父母双亡，连师父也圆寂了，被荣府下了贴子接进来，入大观园。这状况跟黛玉有一拼。黛玉自小身体孱弱，癞头和尚也曾劝说邻家将黛玉舍入空门的。黛玉也是父母双亡，由荣府收养，入住大观园的。——有论者称，黛玉与妙玉，都有巨额家产，收在荣府里。说的有鼻子有眼的。一向不喜欢谈那阿堵物，不说也罢。

妙玉曾说：

“侯门公府，必以贵势压人，我再不去的。”

这句话后来从邢岫姻口中得到证实：

“因我们投亲去了，闻得她因不合时宜，权势不容，竟投到这里来。如今又天缘凑合，我们得遇，旧情竟未易。承她青目，更胜当日。”

不合时宜，权势不容，妙玉才来到荣府，主持栊翠庵。栊翠庵是什么所在？省亲别墅的一处，属荣府的私产。那么，妙玉之前所在的蟠香寺，该是什么一个所在？自然与栊翠庵大同小异，必然与权势有着深刻的联系。权势不容，必是妙玉跟寄居的东家出了什么状况，或者东家看不惯妙玉的作派，或者东家逼迫妙玉做她不情愿的事情，双方闹掰，妙玉走人。

妙玉身处栊翠庵，却时时关注庵外尘世俗事。宝玉生日，她送过贴子。黛玉湘云中秋之夜联句，妙玉会突然出现。我的理解是，妙玉与黛玉、宝钗等引为同类，对宝玉另眼相看，可以解释为身份相类、志趣相投，彼此相知。

中秋之夜，黛玉湘云凹晶馆联句，妙玉突然出现，将二人引至栊翠庵，自己续了诗，言称“咱们的闺阁面目”：

“如今收结，到底还该归到本来面目上去。若只管丢了真情真事，且去搜奇捡怪，一则失了咱们的闺阁面目，二则也与题目无涉了。”

这是身份相类。

妙玉续诗，惹得黛、湘二人赞赏不已，说：

“可见我们天天是舍近而求远，现有这样诗仙在此，却天天去纸上谈兵。”

妙玉的续诗中，有这样的句子：

“有兴悲何继，无愁意岂烦。芳情只自遣，雅趣向谁言。”

可见，妙玉跟黛玉、湘云一样，有着无处安放的芳情和雅趣，这是志趣相投。

蔡义江在第四十一回回后评语中提及了妙玉对宝玉的特殊感情：

“作者在这段情节中出色地展示了她的性格、志趣和为人，以及她对宝玉的特殊感情。”

《蔡义江新评红楼梦》

但没有确定就是男女恋情。细品宝玉与岫烟的对话即可得知，在宝玉眼中，妙玉是“世人意外之人”，宝玉也深知妙玉“因取我是个些微有知识的，方给我这帖子”。从对话中可以得知，岫烟也认二人为同类，一个“行为偏僻性乖张”，一个“天生成孤僻人皆罕”。这可视为彼此相知。

妙玉的悲哀，在于自我认同的错位，正如她下的帖子，被指：

“僧不僧，俗不俗，女不女，男不男。”

她找不到位置，无法自我认同。她本是世家女，却又无家可归，只能寄居佛堂。她并不信奉释氏，可又不得不带发修行。她本该跟黛玉、湘云一样，在大观园中放飞自我，可她不能，她得自闭于栊翠庵，与清灯古佛为伴。

但，她又无法封闭自我，还在寻找一种认同，那就是黛玉、宝钗、湘云，还有宝玉。她懂他们，他们也懂她。所以才有了这样一种若即若离又不离不弃的状态。

妙玉只能呈现出另一种独特，高自标持。旧年的雨水，收起来煮茶，也是想象而已。五年前在玄墓蟠香寺住着，收的梅花上的雪，用瓮装了，埋在地下，打开来煮开烹茶，简直就难以想象了。

黛玉也是怼天怼地之人，因误以为也是旧年的雨水，竟被斥为大俗人。作者只轻轻提了一句：黛玉知她天性怪僻，不好多话亦不好多坐，吃过茶便约着宝钗走了出来，正是因相知而不嫌弃。

妙玉高自标持，显摆攀比，不自觉地，走到了另一端，展现出另一种恶俗——当一个人自我标榜的时候，一定是缺乏自信的时候。当一个人攻击他人的时候，一定是软弱无力的时候。正如判词所预言的，妙玉最终会走向自己的反面，不管有多么无奈。

妙玉拒收刘姥姥用了一下的成窑五彩小盖盅，此处有脂批云：

“妙玉偏僻处，此所谓'过洁世同嫌’也。他日瓜洲渡口，红颜屈从枯骨，固不能各示劝惩，岂不哀哉？”

这条批语似乎暗示，妙玉离了荣府，在瓜洲渡口，被一老朽胁迫，或强纳或转卖，身陷浊泥，下场悲惨。而续书直写为强盗劫持而去，不知所终。

妙玉是入了金陵十二钗正册的，排在第五，图画为一块美玉，落在泥垢之中。判词是：

“欲洁何曾洁，云空未必空。可怜金玉质，终陷淖泥中。”

名次排在湘云之后，迎春、惜春之前。正册、副册、又副册排序，讲究的是出身。袭人、晴雯，出身不高，只能入又副册；香菱出自乡绅之家，又给薛蟠做了妾，入副册。正册，则是清一色的主子，身份地位自然不低。

《红楼梦曲》，与判词顺序一致，妙玉依旧排在湘云之后，迎春、惜春之前，名曰《世难容》，可见作者对妙玉的尊重。

以现存八十回本《红楼梦》文本判断，妙玉出身高贵，心性高洁，才华高妙，又跻身荣府。妙玉与宝玉，比肩阮籍，引为知己，无视俗礼，如此而已。

妙玉一生悲苦，结局难免悲惨。故此，为闺阁昭传，推出金陵十二钗，断少不了妙玉。

文中引用《红楼梦》文字及标点，除特别说明外，全部采用《蔡义江新评红楼梦》，龙门书局2010年7月第1版。